「不要靠近我!」
驚恐的呼喊劃破了靜謐的夜色,冬青倏地坐直身子,冷汗直冒,她揪著自己的胸口,止不住的流淚。
牆上的掛鐘指著凌晨二時九分,狂舞的風雪和她之間僅隔著一扇薄薄的玻璃。冬青深嚥了口氣,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這是她在回到破火後,在自己房間度過的第一晚。相較於路克與塔班的傷勢,骨裂與輕微腦震盪已經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那只是一個夢。
只是夢而已,無需害怕。
冬青躺回床上,柔軟的床墊和蓬鬆的枕頭反而讓長年睡慣硬床板的她難以入眠。滴答!滴答!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折磨著失眠人的心智,暖棕色的大眼出神的望著床頭的日曆──十二月三號,二十二天後就是她的生日。
她並沒有讓任何人知道。
輾轉反側的身軀磨熱了被窩,但卻無法停止直流的冷汗。冬青一把甩開厚被,懸於床鋪外的雙腿很快便在冷空氣的激情熱吻下失去血色。凍僵的小腳輕輕地踩在冰涼的木板上,顫抖的十指有些笨拙地解開胸前緊繃的扣子。冬青將厚軟的白睡衣脫下,和清純外表不符的曼妙曲線一覽無遺的暴露在空氣之中,乳白的肌膚在月光下勝雪幾分。冬青瑟縮著,伸手取過掛在椅子上的黑長裙,套上這層沒有溫度的厚重布料,緩緩將一顆顆鈕扣重新扣上。
看著鏡中的自己,冬青又多加了件大衣,藉此完全隱藏住自己的身材。她並非排斥這副身體,但無數次的不愉快經驗使她認知到一件事:對強大的女人而言,性的魅力是所向披靡的利器;對軟弱的她而言,這份魅力是無法承受的重擔。
戴上手套,冬青最後一次確認鏡中的自己是否準備就緒。她拉起繞頸的圍巾,蓋住下半臉,足下的鞋底因長期的磨損而失去了部分與地面的摩擦力。冬青扭開門把──手指不自主地因為這個動作而退縮了一瞬──她掩上門扉,踏上空無一人的長廊。
寒風在在偌大的城堡中呼號,無法洞見盡頭的長廊上只有數點微光,陰森森的藍光為古老的建築更添了一分詭譎的氣息。冬青摟著自己的雙肩,每一道閃過的月影都如躍舞的猖狂鬼靈,刺激著她內心的深層恐懼。但這份恐懼同時伴隨著探索未知的興奮,呼出的每一口霧氣,每一聲踏在石地上的足音,每一刻雙眸所捕捉的光影,種種感知使她感到無比奇妙。冬青漫無目的地走著,跟隨著直覺和燈光的指引。
沿著偌大的廳堂右拐,冬青前方的空間失去了光芒,再多走幾步,她就會完全置身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之中。冬青退縮了,眼前的未知將她的理性面拉回現實,她搓揉著手指,躊躇著是否該再繼續前行。
「怕黑嗎?」
突如其來的話音嚇得冬青跳起來,她的左腳因為凍僵而變得不聽使喚,絆住了右腳,失去平衡。伴隨著結晶細碎的殘響,極寒的觸感在冬青跌倒以前撐住了她,參雜著黑色結晶的人形冰雕握住了少女的手臂。路克站在不遠處,淡淡地望著那條漆黑的通道,他的衣著不因驟寒的氣候而有所改變,寒瘦的身板上套著單薄的短衫和毫無禦寒能力的黑風衣。
「抱歉......我老是笨手笨腳的。」冬青滿懷歉意地說道,意識到眼前的少年不該出現於此,她驚疑的眨了眨眼「你康復了?」
「顯而易見。」路克揮手解掉冰雕,無光的鈷藍雙眼反映出的光芒僅足以讓冬青勉強看清他的位置。
「妳為什麼在這裡?」
「作惡夢。」冬青低聲說道,音量僅勉強足以傳遞至路克的耳中。
「如果這裡只有我們兩個,為何懼怕開口?」
「我作了一個惡夢。」冬青的聲音比自己預期的大了一些,她不太好意思的掩著嘴巴,視線飄向那團未知的黑暗。
路克挑起一邊黑眉,但沒有追問下去,這點讓冬青感激無比。路克朝黑暗處隨意一指「妳想知道──不,妳知道這條走道通往哪裡嗎?」
冬青搖搖頭,即使過去有過一次夜遊的經驗,她也只是在月光所及的石橋大廳中徘徊「你要帶我進去嗎?」
「走吧。」路克大步邁入黒暗,只剩下半個身子為光線所及,他向冬青伸出屍白的手指「握住我的手,今晚的影子格外熱鬧,是個看見不同世界的好機會。」
冬青猶豫不決的看著路克,他那骨瘦嶙峋的五指在慘淡的月光之下更是多帶了一絲令人眩幻的妖異,她彷彿可以聽見不知名的幽靈在催促著自己:握住那隻手。
窗外的暴風雪肆無忌憚的侵襲著大地,一道妖紫奔雷破開了黑夜,有那麼一瞬間,路克隱匿在黑暗中的半身被照得通明,現出了焦黑的人骨。
一定是她看錯了,冬青如此說服自己,無形的力量沿著她的手指一寸寸爬上頸背,啃噬著在理智與混沌間擺盪的大腦。她彷彿成為了路克,他的眼即是她的眼,她的手即是他的手。
冬青握住了路克的五指,刺骨的寒意瞬間襲遍了她的全身,無數幽藍色鬼魂肆虐著她的視界,常人不可聽聞的低語一步步將她引領至鬼魂的世界。冬青看不見路克的身影,只能盲目的跟著他的腳步奔跑,唯一維繫著她和現實世界的只有兩人緊握的雙手。
吃人的空洞感從四面八方襲來,壓迫著冬青的肺部,她試著大口吸氣,但每一顆灌入胸腔的空氣分子都濁重無比,宛如置身深海。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添滿了冬青的視野,她的五感僅剩下聽覺仍正常運作,呼嘯而過的鬼魂和無法清聞的低語讓心臟如脫韁野馬般狂奔。
有什麼在試圖進入她的大腦。這念頭讓冬青驚懼交加,她可以輕易地感知到那些無形的存在就近在咫尺,而它們也雙向感受到她的情緒,紛亂的縷縷思流舞得更加狂亂。但每當她感覺自己就要被暗流洶湧的意識大潮淹沒,凝冷的力量便自與路克交握的指間迸發,驅散種種不淨。在半真半幻間,透視生命的雙眼望穿了路克,冬青心頭一凜。
「我們到了。」
話音甫落,冬青眼前再次恢復一片明朗,她驚訝的發現自己置身在高聳的瞭望塔頂端,不可思議地,灰茫茫的漫天雪雨猶如雲煙,任憑狂風呼嘯,淨是沒有任何一片落在她的身上。路克將左手朝上伸出,晶黑的迷霧驅散了冬神的肆虐,撥雲之後,一輪明亮的鉤月現於夜空。
冬青半是震撼,半是悸動,路克隻手平息暴風雪,紛亂不止的空氣霎時間成了沈睡的巨獸,依然寒冷,但不再摧人。
「用我的眼睛看世界的感覺如何?」路克坐在塔樓邊緣,遠眺著寂靜的白森林。
「你說那是......?」
「我眼中的世界。」路克說道,他猶豫了半晌,他從未如此開誠布公地展示自己的能力。但心底的某處,他選擇了相信冬青,相信那個為了拯救他而不遠千里的少女。
「我能看見的,只有死後的存在。」路克沉聲說道「那麼妳呢?那雙眼睛能看見的又是什麼?時間?能量?」
冬青愣了一下,隨即意會到路克已經察覺任務的報告中存在著無法解釋的貓膩,她不得不對他覺察力之高佩服得五體投地。
「未來。」
路克回頭看了她一眼,不置可否,冬青讀不出他的情緒。他向我展示了真實,冬青想道。他期望我予以同等回報。
路克梳理著思路,冬青看見了他的未來,並採取行動,但這沒有辦法解釋為何她能先帕希等人一步抵達聖安福村。
冬青坐在路克身邊,她抱著自己的膝蓋,將身子蜷成一團。路克則毫不畏懼的側靠著塔樓的邊緣,半條腿在空中隨風搖動,他的左手手肘倚著膝蓋,整個人愜意而放鬆。
「死去的人......最終會抵達哪裡?」
冬青小心翼翼地觀察著路克的表情,後者幾乎是立刻就給出回應:「任何地方,除了現實。」
「那麼,或許我正是特例。」冬青露出一抹微笑。路克的雙眼猛然大睜,冬青彷彿可以看見上百萬具齒輪組在他的大腦飛速運轉。
「創生與毀滅、被掠奪,」路克喃喃唸道,他憶起當初在荒城區時,冬青是如何述說自己的死亡經歷「......輪迴。不受時空限制的死者回歸現世──」
路克倏然回頭,聲色俱激「妳了結了自己的性命,只為了救我?」
「嚴格來說,是你和塔班,但......沒錯。」冬青坦言「我預見了你被武裝部隊殺死的結局,當時除了這條路外別無辦法。」她刻意省略了實驗室中的頭顱成為毀滅世界的空洞的部分,一方面是那幅畫面實在過於令人不安,另一方面是就連她自己都未能參透箇中道理。
「我很感激。」
得到了滿意的答案,路克的注意力再度回到玄夜白地之上。兩人相伴而坐,即使沉默也依然自在。
「在那些難以入眠的夜晚,我會來到這座瞭望塔上。」
冬青聽出了路克話中的弦外之音,她望著天空中的殘月,惆悵和寂寞雙雙捶打著她的心。萬籟俱寂的夜空俯視大地,乾枯的褐木結上了一層半透明的冷霜。
「路克,為什麼你會睡不著?」
「惡夢。」過了一個世紀之久,路克終於開口。冬青驚訝地望著他,她從未想過路克也會懼怕如此平凡的事物。
「你也會怕作惡夢?」冬青半帶調侃的輕笑。
「『夢是上帝的搖籃曲,對友愛、珍視家庭、偉大、美麗之人,以及天真的孩童,上帝將予彼等以璀璨的星芒,命愛與希望照明未知的前途;夢是上帝的責罰,對憎恨、漠視生命、自私、醜惡之人,以及惡魔的子嗣,上帝將降彼等於地獄的烈火,以審判和裁決覓得真實的正義。』」路克背誦著這段文字「在過去那段時光,照料我們的孤兒院院長總會用這段禱文安撫做惡夢的孩子,當然,只有前半段的部分。」
「這樣啊。」冬青黯然神傷,為噩夢所糾纏的她,是否正是禱文中的自私醜惡之人?
「在我看來,那根本是一派胡言。」路克乾笑了一聲,表情隨即變得嚴肅,他整了整外套,帶著些許遲疑地側視冬青。
「能掌控未來的,只有我們自己。」路克斬釘截鐵地說道,言語間的嫉憤不言自明「神是虛偽的造物,用來掌控任何蠢到願意相信的人。」
「明明不屬於人類,卻對人言如此糾結。」冬青輕笑出聲。
路克的心臟震了一下,他緩慢地轉向冬青,在她的眼中,包容與溫婉依舊存在,未有一絲變動。微顫的薄唇透出了路克的惱意,他應該要大為光火,這女孩居然如此輕易地將他埋藏於心底的秘密抖出!但出奇地,他卻只感到不可置信,更多的是近似解脫的舒暢。
「妳從什麼時候知道的?」
「這顆眼睛能讓我看見的不只有未來。」冬青指著自己失明的左眼,一彎暖人的微笑倒映在路克瞳中。
「能量的脈動、生命的本質,當我與大地相連時,一切都是那麼清晰。」冬青閉上雙眼「血與死亡、寒冷的深淵,還有人骨,那是你,對吧?」
僅僅是看見她的一抹笑,路克未完的文字便哽塞在喉頭,他驚訝的看著冬青,口中覆述著她的話「生命的本質?」
冬青望著瞠目結舌的路克,忍不住抿著嘴笑了起來,在笑意背後,暗藏的憂慮忍不住化為文字。
「你應該不會討厭我吧?」
「我沒有那麼做的理由。」路克否定道。有那麼一度,他的心靈被純然的恐慌佔據。萬一冬青是在欺騙他呢?萬一她才是他真正的敵人,而自己卻被蒙在鼓裡,那麼掌握一切知識,又無法被徹底殺死的她不正是他最大的威脅?
路克悄悄伸出五指,黑霧緊纏其上,靜得出奇的動作讓他對自己的計畫多了幾分自信。他沒有要傷害任何人,他只是得確認冬青所言非虛,對......他只是要一瞥她的記憶,僅此而已。
兩人靜靜的坐在塔頂,冬青無聲地舒了口氣,她多麼希望時間可以永遠凍結在這一刻,沒有往日的追殺,沒有對未來的恐懼,甚至連肩上的壓力都能隨著清風化為烏有。
冬青毫無心機的肢體與容顏最終令他打消了念頭。路克驅散黑霧,陷入深沉的自我否定中。要是他連她都不能相信的話,那麼究竟還有誰能被予以寄託?
「月色真美。」冬青讚嘆道。
透過眼角餘光,路克看見她臉上滿足的笑容,他將視線移向大地,快樂對他而言猶如外星文字,艱澀難懂,遙不可及。即使在芮雯出現以前,路克寄住在佩卡圖家的那幾年中,他也未曾體會過究竟何謂『喜悅』,任憑再多的刺激也無法喚醒從不存在的情感。
這是否是所有伊沓夸共同缺失的情感拼圖?
在路克的記憶中,『快感』是他經歷過最接近『快樂』的情緒。每當他將利刃刺進鮮活生命的內臟,感受著血液的溫度和痛苦的掙扎,最後看著他們眼中的光芒一點一滴消逝,無可形容的狂喜便油然而生。似乎只有藉著奪去生命,路克才能夠感受到自身的存在,那既是他求生慾望的體現,也是他那天性殘酷的一面。
他真的罪該萬死,不是嗎?
灰濛的烏雲湧入浩瀚的夜空,遮蔽了白月,鬼魂騷動著,飄渺的薄光映照著路克的面容,在古老的石地上拖出數十道瘦長的黑影。即使萬物都否定著他,即使他是那麼的罪無可赦,在他心底最深處的一塊,屬於動物本能的一角,路克渴望自己能夠活下去。
他不想死。
望著冬青在皎月下的側臉,路克想起了烏里蘇姆提到的夢想。明明她是那麼脆弱,和常人無異──不,甚至比常人更接近死亡線。明明她和他都為這世界所遺棄,為什麼走在同一條道路上的兩人卻呈現出截然不同的樣貌?
就在此刻,路克下定決心,無論前路如何,他都要親眼見證她的終點。光與影、善與惡、愛與恨,兩人正如硬幣的一體兩面,而要是他能找出位於幣緣的交會點,說不定他便能體會何謂人之情感。為此,他必須留在破火。
過往的地獄依舊糾纏著路克不放,大火未能焚毀的日記盤踞著他腦中最陰暗的那角,象徵著路克生命中最灰暗的那段童年。戰鬥與逃跑編織成無數死鬥,即使路克使盡渾身解數,將自己偽裝成凡人,試圖在人群之中隱匿足跡,他還是無法違抗怪物同族的呼喚。在他的骨子裡,身為食人鬼的根源永遠無法抹消。
但是這世界並不只有失去。
路克依然堅信這世界被創造的意義就是為了使人成為一具空殼,貪婪的豬玀踩在每個人頭上,踐踏著無辜的生命,大啖著生靈的血肉。身為其中一份子的路克是判官、處刑者、亦是囚犯。
一步步將謎團解明,路克終於覓得了根源,但是他並沒有因此獲得平靜,與自我的問答反而使他更深陷於痛苦的泥沼。
但是這一切真的毫無意義嗎?難道他們真的注定迎來一個只有毀滅的結局嗎?路克不相信,至少,他不想去相信。
漫漫長夜,怪物和少女各自懷著破碎的心靈,在殺戮的無盡輪迴生而又死,死後返生。蒙上一層灰紗的眉月為路克骨削的面頰增添了幾分陰影。希望似乎近在咫尺,卻又有如遙不可及的幻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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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人魔』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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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會是個漫長而黑暗的夜晚,但仍不如他內心中的深淵,在那裏,除了虛空以外空無一物,但是那份空洞卻是如此沉重,好似有人依然居住在那裡一般。』─── 法瑞亞斯.卡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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