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十二點十分,員工餐廳。
「所以我立刻拿出冷凍櫃裡的冰淇淋,往那怪物的臉上砸下去。趁牠看不見,我直接一個後空翻到他的後背上,感覺就像在騎馬,只不過換成一頭好幾噸重的大傢伙。總之,我兩隻手環繞住牠那又肥又腫的大脖子,『這傢伙絕對不能跑到市區去,否則整個城市都得遭殃』──我這樣告訴自己。所以我一手抓著怪物,另一隻手拔起路邊的公車站牌──」
四五名年紀落在十六至二十一歲不等的年少男女圍繞著聲音來源,津津有味地聽著塔班雙手並用,口沫橫飛地說著他的冒險故事。奇妙的是,儘管他說得天花亂墜,甚至可以說是不切實際,這些人似乎並不怎麼在意這些『小細節』。
冬青不安的咬著嘴唇,她知道塔班是最不可能的人選,但她還是決定姑且一試。看著簇擁在塔班身邊的人群,簡單的問句在出口之際卻變得難如登天,所幸,正當她手足無措之際,帕希出現了。
「塔班,我交代給你的事情處理完了嗎?」帕希雙手插腰,目光冷峻的看著塔班,後者的表情則在短短數秒間歷經了驚嚇、錯愕、歉意、以及一種只有在小孩子做錯事被抓包才會出現的訝異。周圍的群眾感覺到空氣中的氣氛明顯出了岔子,眨眼間便如破杯中的水速去。冬青她站在不遠處,悄悄觀望著局勢。
「呃,這個嘛,那件事啊──」
冬青在心底唉呀了一聲。光是聽到這段支吾其詞的開頭,甚至不需要用眼睛看,用小拇指想都能猜到,這傢伙鐵定把帕希交代的工作給忘得一乾二淨了。
果不其然,冬青連大門口都還來不及走出,狂風暴雨遍席捲了整個員工餐廳,所有人紛紛把目光便投向了挨罵的塔班。看著帕希氣得直跳腳的模樣,冬青不禁莞爾,與其說情緒失控,不如說她在竭力裝出怒氣沖沖的模樣。畢竟帕希可不是那種易怒的菜鳥,大發雷霆只屬於場面教訓,當她真的生氣的時候,全場可是安靜到連一根針掉在地上都聽得到。
「你這個笨蛋!上次也是,這次也是,你到底什麼時候才能長進一點?!你自己說說,幾次了?連單細胞生物都學會了,你怎麼還老是忘東忘西的?」38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PJQL1AelFV
帕希一句接著一句,然而她的話語並沒有多少傷害性,但對於塔班來說,這樣子的炮火似乎已經足以把他嚇得一愣一愣。
「冷靜點,大姊,今天是聖誕節欸,哪有人選在這天發脾氣的?」
「你少囉嗦,我──」
冬青思索著要不要上前勸架,但最後還是作罷,她不是擅長調解糾紛的人,自己瞎攪和說不定只會把事情越弄越糟,倒不如讓那兩人自己解決。
「冬青?冬青!快點,我們需要全部人都來幫忙!」一雙急促的腳步打斷了冬青的觀察,她轉過身來,發現自己正與醫務中心的護理師四目相對。
「快點,跟我走!」對方急切的語氣讓冬青猛然一驚,她趕緊跟著護理師的腳步疾奔。即使經過了兩個多月的體能訓練,天生孱弱的身軀依然無法比肩常人。見到冬青落後的護理師急忙牽起她的手,加足腳力,向著醫務中心奔去。
在半拉半跌的腳步下,冬青終於艱難地抵達醫務中心,她穿過幾名三五成群的圍觀群眾,氣喘吁吁地奔進了大廳,滯澀的呼吸警示著身體的過負荷,一片混亂的現場僅能容得下快吸藥劑的空檔。安頓好氣息後,冬青用力眨了眨眼,企圖讓模糊的視野回歸正常,然而,眼前出現的場景頓時嚇得她無法動彈。38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xRT3GBwXIM
皮膚焦紅,血乾肉糊的病患正躺在為身體組織所玷汙的白擔架上,醫護人員火急火燎地病床將入送急救室,一個接著一個,甚至無法數清究竟有多少人。冬青的眸光不斷為經過的傷者刺痛,其中一名病人甚至已全身焦黑,無法分清究竟是否還有呼吸。那畫面之怵目驚心讓冬青無法相信自己正身處現實,急轉直下的災難將雪白的醫務中心染成了煉獄。
「這是怎麼回事?」冬青驚恐地睜大雙眼,詢問指揮人員的語氣中滿是焦慮。
「任務出了岔子,大規模人員傷亡,我們需要一切人力幫忙,先去把制服換上,快。」對方簡單的應答後,便不再理會冬青,逕自朝一批批湧進來的醫護人員下達指令。
聽到『任務』二字的冬青腦中的警報立即大作,她手忙腳亂的換上一身白服,連領子都沒整理好便碎步奔出更衣室,急忙在茫茫傷患中搜索,深怕自己熟識的身影會列於其中。
或許是風聲走漏,或許行動規模太過張揚,此時的門口聚滿了無數人叢,在那引頸翹首的雙目之中,冬青看見了遠比她的情感更為強烈的躁亂與痛苦。這些人一定是傷患的戰友。冬青邊移動邊調整呼吸,她可以清楚感受到投射在整個密閉空間內的視線是多麼熾烈,所有人都渴望一窺內部的真實狀況。
每當醫務中心的大門打開,忙得焦頭爛額的醫護人員將傷患推入時,總是有那麼幾條漏網之魚想趁隙而入。他們無一例外地在門口被某道隱形的屏障攔下,醫護人員和傷患則不受限制地自由通行。
不過短短一分鐘的時間,現場的混亂程度已經加劇到幾乎無法無天,冬青聽見一聲劇烈的音爆。緊接著,聚在門口的其中數人突破了無形的障壁,現場頓時一片混亂。看著忙得底朝天的醫務人員還得浪費心力阻攔人群,一向溫和的冬青也不禁暗暗斥責那些人的視野狹隘。
「妳!」一名資深的護理師急喝著冬青「對,就是妳!快跟我過來,這裡有一名三級燒傷的傷患。」
「可是我只是──」冬青硬生生把剛到口邊的『見習生』三字給吞回了腹中。救人的責任與自我能力的否定讓她前後兩難。責任的那一面催動冬青的雙足,逼迫她跟在護理師身後,然而被負面結局所充斥的大腦卻不斷試圖逃避現實。
要是有人因為她的疏失而死......
要是有人因為她逃避責任而死......
冬青忐忑地搓揉著十指,她的訓練尚未完成,即使真的出了岔子,也不會被太嚴重的苛責吧?
冬青突然領悟到到自己的想法多麼糟糕,把自身的名譽擺在他人的性命之前?這是多麼自私的想法!路克的身影回閃過她的腦海,換作是他會怎麼做?那份冷若冰霜的鋼鐵決意透過想像中的鈷藍瞳眸透遍冬青全身。
縱然並非善念,來自邪骨的執念使冬青不再畏縮。路克不曾停止燃燒,不曾停下腳步,而她也應當如此。
「把醫藥箱跟水拿給我,我們現在只能幫他做簡單的傷口處理,手術室滿員了。」護理師指示道。些許震顫穿透冬青的心口,現實的壓力時時刻刻提醒著她此刻人命關天,但她隨即恢復鎮靜,眼疾手快地將醫藥箱取來,動作之迅速與方才的自己簡直判若兩人。
看著病床對面的護理師眉頭深鎖的處理傷口,冬青除了幫忙傳遞物品、敷藥和包紮等輔助工作外,唯一能做的只剩乾焦急。於心不忍的看著傷患,冬青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嘴唇被牙齒咬得滲出絲絲紅血。眼前那勉強能稱之為人類的生物僅憑一氣苟延殘喘,身上的制服與皮膚黏成一團模糊的焦紅,整張臉也在火舌的洗禮下無法看清五官。有那麼一瞬間,冬青甚至想為他解脫,現有的應急處理幾乎於事無補,繼續拖延生命,等待那未必會到來的治療真的是最佳解嗎?
「這是......什麼東西?」護理師突然開口,冬青順著對方的視線望去,只見在模糊的布料和血肉之間,零星散布的黑色晶體正一點一滴的釋出幾乎無法注意到的冰霜,在那瞬間,冬青的心臟如打了強心針般猛然顫動。
「路克──!」
棕色的雙眸認出了那專屬於伊沓夸的造物,少女的聲音細微得只有本人得以聽見。冬青不敢置信的摀住嘴巴,震驚、喜悅、憂慮一股腦地衝上腦門。就在此時,就在此刻,間隔數百里之外的路克宛如近在咫尺。自黑晶誕生的冰霜不斷蔓延、消融、循環,彷彿正拚盡一切力量去拯救消殞邊緣的殘軀。
但是這同時意味著一件事──路克正身陷於水深火熱之中。造成如此大規模傷亡的災難,即使是他也不可能全身而退。路克的控冰能力除了冬青之外再無第二人知曉,看著為無數人續命,那毫不起眼的黑色晶體,她下定決心。
「這裡請交給我。」冬青注視著垂死掙扎的病人,眼神異常堅定,她自認力量遠不如路克。既然如此,她唯一能做的只有奉獻出自己的身心。
無論如何,決不能讓路克爭取的時間化為烏有。
「我來負責治療他。」
「妳在說什麼傻話?」護理師望著冬青的眼神就好像見到不可理喻的瘋子「別浪費時間了,還有很多人──」
「拜託妳。」冬青的態度不再如平時般怯弱,不安與篤定的混合情緒毫無保留地展露在憔悴的容顏上「請相信我,我保證絕對會治好他。」
「三十四號床還需要人幫忙!」
「把生理食鹽水拿過來!」
「麻煩不要再推擠了,讓路給病人!」
不曾間斷的叫喊與吆喝動搖著每一個人的心智,高壓的環境與拚命闖入的人潮更加激化燥熱的空氣。明白現在任何一分一秒的浪費都是在給予死神機會,那名護理師沉沉地嘆了口氣。
「好吧,如果出了任何意外的話──」護理師義正嚴詞地挺直腰桿,卻又如洩氣皮球般垂頭喪氣「罷了,能救一個是一個。我不知道妳的腦子裡在想什麼,但如果妳有能力創造奇蹟的話,就去做吧,我們現在最需要的就是奇蹟。」
冬青點頭如搗蒜,隨著護理師的離去,忙翻天的現場再無人把注意放在她身上。她閉上雙眼,失去了與泥土的接觸,她必須得完全依靠自己的力量。
朝著無垠黑暗的最深處摸索,冬青將全心全意投注在靈魂深處,她感受著自己的心跳,讓血流的脈動與星球本身共鳴。即使遠離大地,她依然能夠感受到那份熟悉的呼喚,並非來自外界,而是發自血肉的至深之處。
延伸感知,深入地心。
修復血肉,替換破損的細胞。
最終,賦予未死、將死、甫死的生命嶄新的概念。
創生。
一道青翠的綠光透穿了閉闔的眼皮,淡映在傷患的身上,冬青猛然開眼,耀遍整間醫務中心的極光電閃即逝。在場所有人不約而同地頓在原地,部分醫療人員無暇細思,繼續執行中斷了數秒的工作。也是在這時,一雙雙投在傷患身上的目光發現了難以置信的事實。
細胞停止了死亡,距離冬青最近的十多名無意識傷患陸陸續續發出了痛苦的哀鳴。慘不忍睹的紅白燙傷逐漸復原成原有的膚色,死去的組織和布料如石膏般剝落,嶄新的皮層覆上急速生長的肌肉。與此同時,冬青的全身劇痛無比,彷彿她正被烈火燃燒。
隨著意識逐漸游離,冬青感受到了來自數十名的灼痛。唇下的皓齒緊咬著纖細的手指,才不至於當場休克,豆大的汗珠如雨後春筍般冒出,但她依然堅挺腳步。這是場與死神之間的角力,要是就此失去意識,傾巢而出的力量必然會中斷。
十五秒。這是冬青與地獄抗爭的時間,焚燒的幻痛讓她度秒如年,她可以感受到生命正以快得恐怖的速度從體內流失,宛如火焰灼燒的並非她的身心,而是靈魂。
距離冬青最近的病患他意識模糊的嘟囔了一聲,殘衣破布覆於他新生的血肉之軀上,猶如羽化破蛹。病人口中的囈語難以辨識,他再次倒回病床上,沉沉睡去。虛脫感沖刷著冬青虛弱的身體,她跌坐在地上,感覺自己的生命像是被抽乾,每一次的呼吸都得拚盡全力與大氣壓對抗。
我將會重生。冬青摀著心口,試圖以這句話安撫恐懼死亡的情緒。幾乎耗盡力量讓她感覺自己猶如在懸崖邊跳舞,稍有失神便會摔得粉身碎骨。但是冬青並不後悔,一條生命對上數十條的划算交易,即使讓她再面臨一百次這種狀況,她也會毫不猶豫地奔向死亡。
冬青不願如此輕易放棄生命,她癱坐在病床邊,在紛雜的噪聲中屏氣靜心。吸氣、吐出、再度吸入,只要給她時間,作用於體內的能量必然會修補過量的消耗,正如飽受摧殘的大地在萬物平息之後將再度復甦。
然而,失控的場面尚未平息。冬青好不容易擺脫了閃於眼前的緋紅死象,一雙巨手便立刻揪起了她的領口,以勒得讓人喘不過氣的力量將她硬生生拉起。一名穿著制服的彪形大漢表情猙獰地咆嘯,聲色俱厲。
「他會沒事吧?!」大漢猛搖著冬青。
冬青感覺到濕熱的口水濺在臉上,然而此刻的她就連抬手阻攔對方的力氣都沒有。那名大漢說什麼也不放手,冬青混沌的大腦此時更是因為突發的驚恐而陷入一團混亂,過了將近一世紀之久,她才終於理清頭緒,大漢口中的『他』是指那名在病床上沉沉睡去的男子。
「快回答我!」
一聲落雷般的巨響瞬間撼住了吵雜的音浪,上一秒的人聲與這一秒的噤若寒蟬形成強烈的反差。所有人不自禁地望向同一點,只見一名中等身高,身穿病人綠服的女子緩步走入人群中,冷峻而俏麗的面容上盡顯不耐與慍怒。
即使披頭散髮,面容憔悴,兩隻腳丫子還光著在外,難以抵抗的威壓依然自她的全身逸散,好比一團行走的颶風。第一時間,冬青以為是數分鐘前的瀕死體驗讓自己出現了幻覺。她眨著雙眼,不可置信地確認了事實:陌生女子的雙瞳中,熾烈紅火爆猛地燃燒著,這並非對眼神的誇示,位於虹膜瞳孔本該存在的位置,貨真價實的火焰無聲熊燃。
女子的手中握著一柄未填彈的霰彈槍,微微鐵紅的槍口冒著一縷青煙,方才的巨響想必就是由此發出。
「瑟拉芙小姐!」
一眾醫護見到那名女子,臉色立刻刷地慘白,距離最近的數名人員不由分說地圍上前去,你一言我一語的勸說她回到病床上。瑟拉芙恍若未聞的環視四周,與炯炯焰光接觸的人紛紛如鼠膽小地別開臉龐。一時間,偌大的醫務中心鴉雀無聲,冬青只能聽見自己不勻的呼吸與流淌過耳的血液。
「破火的秩序不過如此?」瑟拉芙冷笑道。
似曾相識的嗓音讓冬青渾噩的心智凜然一冽,她在腦迴間搜刮與瑟拉芙有關的資訊,卻一無所獲。冬青堅信她一定有在別的地方聽過瑟拉芙的聲音,她的目光移向位於人群中心的女子。僅僅是一瞬間的眼神交會,冬青的視界須臾間天地顛倒。無數破碎的畫面湧入她的大腦,斷裂的腳掌、冒煙的火銃、一男一女在如臨萬丈深淵的斷崖邊對視而立。
刺耳的尖叫聲貫通了冬青的耳膜,似是鴉鳴,又如人嚎。彷彿要將一切光明吸入的墨色暈染了少女視野,浩瀚的黑暗呼之欲出,張牙舞爪著,大口將神智吞噬得一乾二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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