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不!不要離開我,留下來!睜開眼睛,露娜!」
赫曼緊抱著懷中的女人,暗紅的濃泉自她的左胸湧出,怵目驚心的畫面令頭罩下的空氣充滿恐懼,磨人的窒息讓他無法吸入一絲一毫的氧氣,好似肺部中彈的並非同伴,而是自己。
緊咬的牙關硬是將血管的震顫壓下,這一切來得如捲濤迅猛無息,寧靜的世界除了滿地的屍體和成河的鐵紅外別無他物。四兵衛、吉爾羅克、樂爾勒克、第二部隊、以及不久前才抵達的大批增援幾乎全軍覆沒。唯有像『多重』這般天賦異稟的楔諾斯人得以倖存,大難不死的赫曼則是在千鈞一髮之際發動了能力,這才得以僥倖存活。
然而此刻不得不親眼目睹這人間煉獄讓他只希望能把自己的雙眼挖出,錯亂的思緒如失心瘋般反覆著同一個問句:為什麼,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樣!?
低頻的沉吼從赫曼的左側傳出,一個碩大的身影自遠處雄起屹立,是彌帢呼,刀槍不入的他自然能活過這波恐怖襲擊。腳步踉蹌的巨人因為夢神咒的緣故而昏昏沉沉,蹣跚的步履費盡力量才得以重返主戰場。
赫曼一語不發地望著數十米外的鋼鐵之軀,不理性的怒火自面罩之後萌燃,既然身為最強戰力,為什麼他沒有辦法保護大家?赫曼強迫自己將目光聚焦在露娜身上,眼下毫無資源,救護者更是一個不留,顫抖的雙手將身上的風衣脫下,儘管可能毫無意義,他依然以粗布緊纏著露娜被子彈對穿而過的身軀。
居然連狙擊槍都用了上來,究竟是哪個喪心病狂的人......
微弱的鴉鳴喚起了赫曼乍死的意志,在轉頭的那一瞬間,他的腦海中閃過了所有神明的禱詞。假使露娜的烏鴉是她靈魂所分裂出的碎片,那麼只要還有一隻活著,說不定──
抱著一絲幾近天真的期待,赫曼望向聲音的來源,只見兩隻耀黑鋼羽的烏鴉正無力地拍翅顫羽,金屬所造的軀殼趴在屍群所匯聚的血塘中,除了幾聲鳴喊之外無能為力。
赫曼心中的火苗再次燃起,他將露娜的將死之軀溫柔放下,邁著蹣跚的步伐,渾噩地渴求這最後一點希望的契機。即使肉體消亡,要是靈魂依然存在於現世,那麼縱然回生的機會渺茫,但也不無可能。無論她將以何種姿態歸來,只要能再見到露娜一次,那麼她就算拚上性命也會拯救她。
畢竟他們之間可是有過約定的。
十年前。
赫曼蹲坐在家門前,無聊的把玩著手中一藍一紅的橡膠球,面前的街道上,學生一致地向著學校行去,無數雙腳步或走或坐,或賣力地踩著自行車踏板。偶見幾張慌張的面孔朝反方向行去,八成是因為忘記了午餐或作業而慌張不已,赫曼以錯位的視野望向腕錶,由衷祝福這些冒失鬼不會因此遲到受罰。這時的他不過十五、六歲,黑布頭罩下的呼吸濁重吃力,彷彿胸口被壓了塊千斤重的巨石,即使不以真容示人,塌陷的肩頭與駝起的背部也已將沮喪之情昭告天下。
「還是沒打算去學校嗎?」
一個高瘦的人影遮住了赫曼上方的陽光,他仰起頭,正好與一雙綠寶石色的雙眸四目相對,不知是女孩無法遮掩的亮麗氣質,還是男孩青春的賀爾蒙作祟,在赫曼眼中,平凡的夾克與圓領衫在露娜身上顯得格外時尚,浪捲的長髮與天生的自信讓她宛如影星。少女時期的露娜已經嶄露出美人的雛形,她雙手抱胸,怫然俯視著垂頭喪氣的赫曼。
「早安,露娜。」赫曼沒好氣地說道,趁著露娜因喧鬧的學生分神之際,他若無其事地一翻雙手,原本平躺於左掌上的藍球和在右掌上的紅球瞬間互換了位置。
露娜赫灼的目光讓赫曼備感不自在,他下意識地扯了扯頭罩的頸口,自己並非不願上學,也不是想在家偷懶。但自從覺醒的那一天起,這份『能力』不只給了他交換物體位置的異能,同時也從原本健全的身體上帶走了一些東西。
「早你個大頭!」露娜踢了赫曼的小腿一腳,但並不用力「你打算一輩子就這樣待在家裡,整天無所事事嗎?」
有那麼數度,赫曼很想告訴她一切的真相,包括他的力量覺醒、家中父母的紛爭與喜怒、以及最令他黯然神傷的,因異能而扭曲的五官。面對露娜的斥責,赫曼沒有正面回應,只是無奈的笑了一聲,但這舉動反而更使她惱火,潔淨的白掌伸出一隻食指指著赫曼的鼻子,神態高昂地罵道。
「聽好了,你這懶惰鬼!我才不管你發生了什麼事,也不知道為什麼你要突然戴上那個蠢斃了的面罩,更不在乎為什麼你不去上學。你想就這樣像個廢人一樣的過一輩子,隨便你!但我所認識的赫曼可不是這樣的人!」
從她的姿態語調,赫曼看出來這是一場早有預謀的行動,這些話想必在露娜心底累積許久,爆發的情緒化做張揚的音量,在吸引眾多目光的同時,也嚇著了不少行人。
待得目光終於散去,赫曼冷不防地丟出一句。
「那麼,你所認識的赫曼是長這樣的嗎?」
沉而不冷的語調讓露娜的話語攻勢頓時一止,赫曼一寸寸將頭罩的下半部掀開,本該是牙口的位置上,一顆渾圓的眼球正冷淡而悲傷地注視著她。只見女孩的神情眨眼間從不耐煩變成驚恐。
位於臉頰上,近乎垂直的嘴唇徐徐嘆了口長氣,早有預料的赫曼悻悻然地戴回面罩,從他身上散發出的氣息與其說是憤怒,不如說更像自哀自憐。
「沒有人會願意靠近怪物的,就連妳也不會,不是嗎?」
出乎赫曼的意料,這句話反倒激起了露娜眼中的怒火,她一咬牙,狠狠地踹了赫曼一腳,力道之大讓他幾乎整個人掀翻過去。
「聽好了,你這傢伙!」
不等赫曼坐穩,露娜躬下身子,指著他的鼻子──或者說鼻子本該存在的位置罵道。
「你以為用這招我就會夾著尾巴逃跑了嗎?哼,你把我當成什麼人了?要是你自以為沒有人會想接近你的話,那不錯,從今天開始,我走到哪裡你都給我乖乖地跟來!聽到沒有?!」
盛氣凌人的語調讓一向溫和的赫曼也幾乎壓抑不住內心的委屈與憤怒,但畢竟兩人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同伴,敏銳的感知在惡毒的話語衝口而出之前察覺到了露娜的真意。
「──我已經受夠你像個廢物一樣整天坐在家門前了,給我站起來,膽小鬼!現在就跟我去學校,誰敢對你有一句意見就給我走著瞧!」
收到指令的赫曼麻木地站起身來,露娜捶了他的胸口一拳「從現在開始,你再也不準一個人落單,知道嗎?窩囊死了,這副模樣!」
赫曼呆呆地望著露娜的發火的怒顏,面罩下磨得生疼的牙齦推擠著白齒,彎出了喜悅的笑容,她沒有拋棄他,即使在得知真相以後,露娜依然將他視為自己人。打這一刻開始,赫曼真正看清了那份被刀子嘴所掩飾住的溫柔,他艱難地撐著膝蓋,從台階上站起,今天的太陽似乎比平時耀眼一些。
「我知道了。」赫曼應道,飄忽的話語似乎依舊無法相信世間竟有如此美好之事降臨在自己身上。
「就是妳吧,向『我們』索求力量的愚蠢生物......」
肆漫著黑霧的影手握住了尚存一息的烏鴉,大驚失色的赫曼本能地舉起雙手,但在『換位』發動之前,更加迅猛的槍彈便貫穿了他的膝蓋。爆發而出的痛楚化為淒絕的苦吼,十多米外的路克面貌冷峻地舉著手槍,貼地爬行的長影如拉伸的彈簧般急縮回主人身邊,纖長的五指中攫抓著一頭金屬烏鴉。
被迫將注意力從露娜身上移開,赫曼的視界被一波接著一波的震撼衝擊,屠殺的恐懼深刻地烙印在他的腦髓中,遍地的紅色死屍與矗立的屍白少年形成了強烈的對比。倖存的幾名否思成員大多依然處在死亡的籠罩之下,突如的滅絕即使沒有擊碎他們的腦殼,也足以毀壞最為強韌的鬥志。
穿過路克身後,赫曼看見了同樣大難不死的『多重』正拖著受傷的身軀,一步步悄聲接近對峙的兩人。意識到事跡可能敗露,赫曼趕緊將目光移開,雖然不明白造成這一切死亡的罪魁禍首究竟是何人,但眼下最致命的威脅莫過於這名起死回生的古怪少年。在任務中陪同露娜的赫曼自然見識過路克的幻覺製造,被疼痛侵蝕的大腦使勁思索著,試圖理清男孩身上的謎團。
人類的第六感不斷警告著赫曼:小心!敵人遠比你所見的更加龐大,更加兇殘,也更加......古老。
「把她還給我!」為了吸引路克的注意力,赫曼不顧一切地嘶吼,他讓全身上下每一個細胞處在活躍狀態,激發的能量隨時準備發動『換位』。
出乎意料地,路克並沒有扣下扳機,他凝視著影指中的金屬烏鴉,神情揉合成介於仇恨與惋惜的詭異神情。
「原來如此,這就是你這麼珍惜她的原因嗎?」路克平聲說道,無光的藍瞳透出彷彿看透一切的泠泠涼意。透過殘留於羽翼上的靈魂塵埃,路克讀進了露娜的記憶,他心中本不該存在的軟肋在連本人都未察覺的情況下被默然觸動。
「有個願意陪在你身邊的夥伴是這麼美妙的事嗎?」
一呼一息間,赫曼思索的沉默與疾起的披風成了殘局的破裂點,進入攻擊範圍的『多重』使盡所剩不多的異力,兩名與本尊毫無二致的分身自他的兩側分裂閃現。趁著路克閃神的契機,作用於『多重』腿上的科技盔甲在一瞬間將推進的動力提高至極限,七米開外的身影在半秒不到間來到了路克身後。兩雙目光一左一右地發動夾擊,包裹於戰衣之下的雙臂張至半開,爪姿的十指襲上路克的後頸,勢要在一擊間擰斷他的脖頸,決出勝負。
眼見奇襲居然奏效,赫曼的瞳孔在即將得手的那刻猛地放大,然而喜悅之情才甫生嫩芽,突如的變故便再次澆滅希望。
一道滾滾黑煙,一柄鋒利閃銀的匕首,一聲女妖的高亢謔笑,神出鬼沒的芮雯與即時反應的路克同步反擊。甩袖而出的獵刀刺切進左邊分身的頸側,深及一吋半的深度傷口輕而易舉地斬斷了動脈,血泉湧濺在路克的風衣上;月白的五指扣掐上右邊分身的喉頭,銳利輕薄的刀面白進紅出,芮雯的右手抓進了暴露在外的咽喉,一把將氣管連同聲帶、軟骨和筋肉蠻力拽出,第二名『多重』的雙眼如熄滅的燈塔失去生命之光。
主導致命一擊的本尊在兩名『自己』的犧牲之下,一把勒住了路克的脖子,健碩的雙臂分向左右力扳,清脆的骨斷劈啪聲響入在場每個人的耳中。可下一秒,染紅的獵刀在旋身的左臂下飛灑血沫,路克以不可思議的精準度穿進了『多重』本人肋骨間的韌筋肉膜,象徵生死的涓涓紅流順著開刃的血槽流出。
「是什麼讓你認為──」路克側身傲視著『多重』,空著的右手抱腦扳轉,硬生生地將斜歪一側的頭部喬正。隨著利刃的拔出,血流不止的楔諾斯戰士在沐浴猩紅的惡魔身後倒下,而仇恨的聲音也結束了未完的語句「──扭斷脖子就足以殺死我?」
震驚交加的赫曼眼睜睜地看著路克協力芮雯,將否思的最後一名得力幹將殺盡,而他卻因為恐懼而四肢麻痺。芮雯仰頭張口,將『多重』的骨肉放入口中,閉眼享受美饌,讓舌上每一顆味蕾細細體會殺戮的血腥滋味。
凝望著躊躇不前的赫曼,路克將手中的金屬烏鴉舉至胸前,冷酷的凶目清晰地傳達要脅的意味。受制的赫曼只能滿腔不甘地駐足原地,向來對靈魂與儀式一竅不通讓他不得不服從對方的每一項條件,即使自己有能一轉攻勢的『換位』,也無法保證快過路克閃電般的殺人速度,要是計畫未能如自己所願,最終犧牲的依然是露娜。
連骨帶肉地嚥下『食物』後,芮雯歪曲的笑容露出數顆紅牙,她意猶未盡地貼上路克的肩側,視線卻不住移向逐漸遠逃的四、五名否思成員。一流血水自她開咧的嘴角滑下,慵懶的綿音難掩興致。
「吶,路克,還能再讓我享用幾道飯後甜點吧,畢竟你都特地打造了這副與眾不同的身軀。」
「隨便妳。」路克冷冷地甩開芮雯的摟抱,眼神自始至終都未離開過被恐懼麻痺的赫曼「別浪費太多『我們』的力量。」
「甜心,你真的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芮雯樂不可支地呵道,她向遠處的高樓隨手一指,只見伊沓夸的黑煙長影與阿蘭霍斯的緋紅之力正從窗隙間閃出一道道驚心動魄的戰光「操控那麼多人偶去阻止那過度理想主義的蠢半人半魔來到戰場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呢,在沒有能量補給的情況下,別說是我,就連你都沒法子可用吧。」
「說到法子,我們家的隊長姊姊怎麼還沒來呢?你不會那麼狠心吧,路克?」芮雯不懷好意地謔笑,路克冷冷地注視著她,目露凶意。
「龍息酒的力量會讓他們一時半會回不到現實。」路克面色冷峻地警告著芮雯「不準動我的隊員,否則即使妳逃到心象裡我也會追殺到底。」
芮雯舉手微笑,示意投降,她的目光二度落在漸然遠去的否思逃兵,心意相通的路克閃電般地領悟了自己第二重人格的意思,他認可地說道「放手去殺吧,別讓薇干擾我的計畫。」
見獵心喜的芮雯不再應答,夾雜嗜虐的甜膩目光閃出危險的黑霧,只消一眨眼的工夫,滾滾殘煙拖曳的軌跡已遠至十多米外,銀紅的匕首時不時在無燈無火的廢墟中閃起殺人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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