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百年前,一名女子在寒冬中來到了坎茵特村,她自稱是燊神的化身,來到此處的目的是為了恢復消磨殆盡的神力。一向崇尚自然的村民對女人嗤之以鼻,他們將她視為異端分子──自以為能夠扮演上帝的瘋子。可即便如此,依然有一戶人家力排眾議,給予女子居所、食物、飲水,任何她需要的一切。
......
「喂,老不死的,搬回來的柴火去哪了?」
緗髮銀眼的少年俯身探頭,檢查灶下的殘灰裂木,老婦人抱著一大捆乾燥的柴火走進廚房,樹枝幾乎快堆得比她的頭還要高。老婦人將柴木分成兩堆,一堆放到少年腳邊,另一堆則帶到屋子的另一角收納。
「來,這是給你的,今天多砍了些,晚點拿點給隔壁那對母子吧,聽說那名母親近來身子不大好,順便把後院那隻雞一起送過去吧。」老婦人一字一字地慢慢說道,少年看不見她的表情,幾道雜念在他腦海中轉瞬即逝,他彎下身去,將柴火放入灶門。
他們又不喜歡妳,為什麼還要這麼做?他始終沒有問出這句。
......
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很快地,五十年過去了,女子依然沒有展示出任何神明的力量,她的能量枯竭得太嚴重了。不幸的是,除了收留她的那戶人家外,幾乎無人相信這份說詞。唯一能夠證明女子非比尋常之處也只剩下那永駐的青春,但看著收留她的人家一個接一個,因為衰老的年華、因為野獸的襲擊、因為傳染病的到來而死去。她哀嘆人類的脆弱,亦懷疑這永恆的生命是否為一種詛咒?
......
「小心點,剩下的柴火別放在廚房裡,很容易燒起來的。」
少年不大願意地將柴火收進籃子,信步拿到客廳,他的目光停駐在酣睡在草蓆上的冬青。
這女孩不是普通人──不需要高等瞳力,這點簡單的事實任誰都能看出。
少年回到廚房,擺在石流理台上的是一盤盤未經處理的生食材,除了平凡的蘿蔔、青蔥、蛋、野菜外,還有一碗盛裝著暗紫色的光滑蛋類,以及某種黃綠色的球狀根莖。
「其實也沒必要那麼小心吧,畢竟妳會保護好我們的。」少年有些莫可奈何的說道,他四指微彎,扶住蘿蔔的根部,持刀的手將雜質俐落地切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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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情的嘲弄就這樣持續了百年,扭曲的偏見被灌輸在幼小的心靈中,他們在不明所以中繼承了祖輩的歧視。而女子也因此深居房中,幾乎足不出戶。
直到那一天到來,戰爭無情的炮火自噩夢具現化於現實,無法從靈魂抹消的砲響深深地刻入每一個人的瞳底。
為什麼,為什麼明明他們是無辜的,明明村民根本不是敵人,為什麼火舌還未熄滅?為什麼煙硝還未散去?
一向被視為瘋人的女子在那天過後成了村莊的英雄,眾說紛紜的口舌更將她推向更崇高的地位。有些人說看見她隻手熄滅砲彈的火焰,也有人看見她肉身擋下士兵的子彈,但無論真相為何,女子已經不再是村民眼中的精神病患,而是如假包換的再世神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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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正在衰老,孩子,這個村莊已經不再仰賴我,很快的,我會衰頹得無法保護你們。」老婦人伸手撫摸少年的臉龐,眼中滿是慈愛「即使是神,只要不再有人信仰,祂們也終將消逝,更何況是我這種裝著殘火餘灰的老不死呢?」
少年切菜的手停了下來,但他並沒有回應,兩人默然對視。
就在下一秒,少年的瞳孔猛然收縮,結實的手臂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抄起砧板上的菜刀,發力朝老婦人的後方射去。只聽得一聲清脆的撞擊,刀鋒扎實地砍進了牆面,強大的力量在金屬和木柄間共振,搖震的細音在張力瞬間拉高的空間中清晰可聞。
自刀旁的陰影,一抹寒瘦矮小的身影緩步而出,鵝黃的燈光照亮了他骨削的半臉,在不淨不垢的牆面上映出數百道扭曲瘦長的黑影,否思與艾爾梅德的亡靈在湮滅現實的古力面前最終僅剩殘渣。
無光的鈷藍雙眼正式宣告了最後一名伊沓夸的到來,沐浴在血中的路克.卡雷恩空洞地瞪著面前的兩人,臉龐上冰冷的線條構築成介於肅殺與淡冷間的微妙神情。
「好久不見,惡魔的子裔。」老婦人展露不帶暖意的微笑,上膛的敵意在同一時間爆發,一陣無形的波動以她為中心遞散,只見原本佝僂的老婦逐漸挺直腰桿,手腳和臉上的皺痕也慢慢淡化,她伸手扯掉髮圈,一頭蒼蒼白髮在下落時已轉變為奶油色的淡金。
數秒前還老態龍鍾的婦人此刻已化身成神采奕奕的高個女子,閃爍活力輝光的雙眼牢鎖在敵人路克身上,自信的微笑為那張無暇卻又飽含成熟女韻的妙容增添了幾分俏意。
路克皺了下眉頭,他聽過數之不盡的謾罵,但那句好久不見是怎麼回事?
「敵人嗎?」少年簡短的問道,磨到生繭的手指悄然搭上刀柄。
「算是吧。」女子雙手抱胸,那份運籌帷幄的自得神態讓路克不禁想起薇,不過相較於半人半魔,面前的金髮女人無妖無媚,取而代之的是凜然的正氣。
路克沒有貿然行動,他可以明顯地感覺出眼前的存在和自己不在同一個層級,正如彌帢呼的『加護』無法抵禦伊沓夸的碎晶,不是因為兩人在力量上的差距,而是某種更抽象,更加貼近法則運作的原理。
過分壓迫的存在感充斥在狹小的房間,面對眼前兩名對手,路克的第六感警報瘋狂作響,即使擁有伊沓夸近乎不死的根性,只要棋差一著,他依然有可能身首異處。
路克的目光來回掃蕩,試圖搜索冬青的身影,他可以感應到那條項鍊距離自己決不超過二十步。
「那女孩在哪裡?」路克問道。
「女孩?啊,你是說那名『代行者』吧。」女子笑道,話中帶著一份無法商量的斬釘截鐵「很抱歉,我是不可能把如此重要的人交到一名伊沓夸手上的,就算是普通的少女也沒門。」
聽聞此言的路克臉色一沉,他揮甩右臂,浸血的夾克濺灑出幾滴血珠,這一幕自然是被少年和女子看得一清二楚,兩人的面色益顯凝重。
「那是誰的血?」女子沉聲問道。
「不重要,不過如果我是你們的話,我會越快離開這越好。」路克緩緩啟齒,他的大腦飛速運轉。狹小的空間意味著黑影能更輕易地接觸到對手,但要是他們有能力僅憑一擊就毀掉這間農屋,他想靠速度拚到第一次傷害的成功率便會大幅下降。
更何況,他自身也尚未從與否思的戰鬥中恢復過來,即使有薇和芮雯的協助,要一次遠程操縱如此大量的人偶對於他來說還是巨大的消耗,眼下若當真開戰,對他而言肯定是弊大於利。
「這話是什麼意思?」女子質疑。
路克冷哼一聲,敵視的神情透露出些許無奈,輕視的雙眼彷彿在說即使自己當真將一切如實告知,兩人也未必會輕信於他。
「把冬青交出來,我不會再說第二次。」
「為什麼......這人沒有能量?」不合常理之事讓一旁的少年瞳孔震顫,在路克的身上,那雙得以透視萬物能量的眼眸居然毫無作用,就好像他面前的是一尊雕像,而非活生生的人類。
「別緊張,那是他們那族的特殊屏蔽,由自身所創造的肉體能夠完全隱藏骨子裡蘊含的能量,但氣息就未必如此。」
女子依舊是不把路克當一回事的模樣,她微微露齒淺笑,純銀的雙眼由上往下俯視路克,肉眼可見的輕蔑好似在說『只要兩秒鐘便能把你殺掉』。面對如此有自信的敵人,路克的心底不由得升起一絲遲疑,退堂鼓的念頭逐漸萌發。
「那女孩是你的什麼人?」女子居高臨下的模樣激起路克心底的怒火,她想必也察覺到了這一點,繼續以威脅的口吻步步進逼「快說,我將會根據你的回應決定要不要在這裡殺了你。」
路克的表情眨眼間變得緊繃而死白,殺戮與逃跑的本能同時刺激著他的神經末梢,他緊咬著牙根,但心底的某一塊卻也不斷擲出疑問:對路克而言,冬青到底算是什麼樣的定位?
腐朽的高位靈魂嗎......看起來可真是美味。盈滿倦意的女聲在路克的腦內響起。
「住手,不準。」路克猛然一震,他死命地按住自己的胸口,試圖將另一個狂暴靈魂的騷動壓下。對面的女子與少年自然是不明所以,只是更加提高戒備。
朋友嗎?不,路克不曾有過,從今以後也不可能會有所謂的『朋友』存在,對他而言,這世界只有三種生命:食物、敵人、能被利用的人。但冬青卻沒有辦法被歸類為任何一種,路克對自己的價值觀產生了焦慮,然而眼下可不是容得他優柔寡斷的時刻,戰鬥或撤退,這是他僅有的兩個選擇。
路克把心一橫,數百雙致命的影手蜿蜒速竄,見到此景的女子也不由得大吃一驚,原本上揚的嘴角瞬間弭平,她雙掌合十力拍,粲然的流形閃電自掌心迸發,能量牽引著物質,將灶門內的柴火燃起熊熊橘紅。
一雙合十的巨大火掌赫然成形,阻斷了黑影的行進路線,女子專注心神,控制著毀滅的熱量,使其無法焚燒任何一片磚瓦木板。
「一百人──不,這少說也有兩百人,這頭伊沓夸......」美麗的臉龐上頭一次展現怒容,女子揮袖驅散火焰,雙手憑著無物的空氣做出拉弓之姿,一朵月白的秋牡丹自捏著蘭花指的左手指尖綻放,無數金黃光球懸浮在她的身邊,凝聚成火木交燃的箭矢。出人意料的是,在焰花散盡的同時,路克早已趁著障幕消失得無影無蹤。
「唔,逃走了嗎?」女子有些驚訝,她靜住氣,感受著空氣中的每一顆粒子,伊沓夸的氣息確實正在一分分淡去。女子將兩手靠攏,牡丹與箭順著她的動作化成一團團光點消失,她嘆了口氣,坐躺在一旁的竹椅上,原本高挑窈窕的身軀也逐漸縮水,直到再次回到那副雞皮鶴髮的衰老型態。
「幸好他怯戰了......要是真的打起來的話,我可沒有把握能解決掉他。」老婦人微顯艱難地說道,她望向一旁的少年,眼神似是不捨,又像寄託。30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uY2d1e4USb
「我的孫子,我們的世界正迎向毀滅,這點你我有知,但不只是我們,還有其他人,其他『存在』也俯瞰著萬事萬物的一舉一動。我已無法看清未來,也無法再保護你們,但是有一件事我無比確信,那頭伊沓夸絕對是通往表層之下的關鍵鑰匙。」
「妳的意思是,我得找到他?」少年向牆壁走去,有力的五指輕而易舉地將砍入牆面的菜刀拔出,仔細的檢視著。
「不,不,別去找他。」老婦人直搖頭,一根瘦弱的手指點在少年的胸口上「你是維繫人與更高界之間的橋樑,與他這般純粹惡註定無法共存,恐怕我得這麼說......伊沓夸的天敵只有一種,而它們早在百年前就隱居深海,幾乎銷聲匿跡。」
「就算你無比走運,也不可能全身而退,最好的結果是同歸於盡。」老婦下達了讓人絕望的言論。
「照這麼說,我們只能坐以待斃,等那傢伙發動攻擊是吧?」
「不,還有轉圜的餘地。」老婦人望向客廳的冬青,方才的一番動盪居然沒能吵醒她,被窩中的身軀依然平緩而規律的起伏著「她和那頭伊沓夸間似乎有什麼不尋常的關係,我們決不能放過這次機會。保護好她,別讓她受到任何一丁點傷害,只有這樣我們才有未來可言。」
「老實說吧,從剛剛到現在,我是一句話都沒有聽懂。」少年依舊不露憂喜,但這份認真反倒讓他所說的話帶著幾分滑稽「總之,保護好那女孩,就這樣嗎?」
「沒錯,就是這樣。」老婦人滿意的點了點頭,她看著少年再度回到流理台,執行原本被打斷的廚務,心底鬆了口氣。30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Sr92tfKPVI
短時間內,那頭伊沓夸不可能發動攻擊,如果能把握這段時間,讓『代行者』感受到足夠的善意,或許就能夠阻止那不可名狀的恐怖再次降臨於世。
騷亂過後,平凡的生活齒輪再度推動著每個人向前,少年將食材放入燒熱的鐵鍋,老婦人在家門外發現了被打暈的老農夫。誰都沒有注意到,沉眠的冬青早在騷亂的初始便睜開了雙眼,砰亂的心跳不斷擊打著血管,強迫大腦將耳聞的每一句話無限回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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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依照自身的形象塑造神明,並不只是為了與祂們的形體連結,亦包含了祂們的生活模式。』─── 亞里斯多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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