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魘。
路克領著冬青向前,她不知道他要去哪裡,也不知道自己是否還有能力走下去。她為什麼還沒有瘋掉?她為什麼還能夠提出這些問題?冬青空洞地望著因為尖叫而被吸引過來的邪物,心中卻反倒升起一絲坦然:21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T7psopYIii
說不定在這裡死去不會重生,如果真是這樣,那麼......她是不是就能獲得永遠的平靜了?
對於祟動的暗影,路克並沒有過多的反應,他早有預料事情會演變到這步田地。沒有人能夠在得知真相後還能處之泰然的,即使是一生都浸潤在人性險惡面的冬青也無可避免地陷入癲狂。21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ToQompjdcv
高度的警戒讓路克的精神疲憊無比,但他依然感知著四周的每一點細微變動,大張的黃眼總是能夠使人發狂。不只一次,路克會與那些眼球對望,思考它們究竟是因為外界的聲響而本能地開眼?還是真的有什麼躲藏在這些眼球的後面,像欣賞動物園籠中那些可悲生命一樣地觀察著,嘲笑著,戲弄著他們?
冬青從無數湧入的負面想法中逃脫,兩人一前一後地走著,巢穴的路逐漸縮窄成僅能容下二三人身位的的羊腸小徑。冬青不敢倚著左牆而行,深怕那些眼球會再度睜開,用那猶如探照燈地黃光鎖在她身上。她的右手邊是一池飾著淡淡銀暈的半透明小湖,和高中校園中的人工湖大小相去不遠。21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gPvBmUZfsG
湖水帶著幾近透明的詭異清澈,她甚至可以看見有些不屬於人的內臟和器官在其中漂浮流泳。那些漂流物時不時地消失在湖陸的交界,說明這大池子的真實大小肯定比兩人所見的寬闊。
「把視線移開,它們知道妳在看它們。」21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1JiLxkvANr
路克出聲警告,他沒有回頭,冬青摸不透他是如何知道自己正注視著湖面,但她還是依言照辦。這裡的一切都過於陌生,冬青一向能夠依賴的生命洞見能力在此地不起作用。她沒有辦法看穿這座巢穴,沒有辦法洞悉此處生命的本質,這種彷彿雙眼被蒙上的徬徨感讓她心底的恐懼隨著一分一秒過去滋長。
「大地在這裡沒有力量。」路克說出了冬青的深層恐懼,即使沒有回身,他依然可以清楚感受到她的氣息,他明白自己的同伴正處於極大的精神壓力之下。21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l9lIJFSVjh
冬青和路克不一樣,她雖然對這世界的陰暗面有著切身體會,但那僅限於『人』的世界。她聽不懂鬼魂的低語,看不見躲在暗處的邪靈,感知不到絕望以外的事物,這就是她和路克最大的不同之處。
獸的低吼幾乎要與背景的地鳴融為一體,以致路克差點無法及時察覺。他的瞳孔猛然收縮,左手直覺地抓住冬青的纖腕,將兩人拉進肉牆後的一處凹室。古怪的吼響撞擊著耳膜,隨著音量漸增,冬青的心跳也愈發加速,這一定是路克提到的怪物。
路克單膝跪在洞口,雙目直視著地面,只敢用耳朵去判斷外界的變動。透過銀光的照耀,他的眼角餘光掃到了幾抹錯動紛雜的陰影,以及形似豹或虎的四足足音。路克隨即提醒自己,無論這座巢穴孕育了多少未知生命,它們都遠比這顆星球上的一切生物來得更加古老,也更加危險,僅僅是與其對視一眼都可能引發意料之外的危險。
那些生物亦步亦趨地行在兩人方才的窄徑上,路克摀住了冬青的嘴巴,生怕她發出任何一點聲音。幽暗的狹小空間之中,只有兩人的呼吸聲得以透穿腥風化成的汙濁空氣。
當震鳴聾耳的暴吼響起時,路克幾乎差點發起反擊,但與吼聲相伴的水濺聲及時令大腦阻止動作。21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3WqZMw6rH3
暗室外銀光亂舞,冬青瞥見了那充滿內臟的湖水拔空而起,凝聚成一條條半透明的長形生物。原本毫無規則可言的浮游器官組合在那些生物的半透明體內,猶如新生的蠕蟲寶寶。它們纏上了追蹤兩人的異獸,酸液腐蝕的滋燒聲與吃痛的咆嘯一時間成了耳中唯二的聲音。四足兇獸試圖擺脫銀鰻的糾纏,卻一頭接著一頭,毫無反抗之力地被拖進了銀湖中,而咆嘯也轉成了痛苦的哀鳴,直到再也毫無動靜。
冬青彷彿在凹室中待了一輩子,若非路克示意前行,她根本沒有起身的勇氣。兩人默不作聲地繼續上路,池中除了再度四散的內臟器官外,還多了幾具消化得殘破不堪的獸軀,但任誰都沒有再多望湖水一眼。
他們真的能夠出去嗎?路克知道自己在往哪裡走嗎?21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AQTfyYsVsk
無數問題如雨後春筍冒出,冬青依然百分之百地相信身前的同伴,但她卻始終無法遏止手指的顫抖。說到底,她只不過是一個十七八歲的人類女孩,她沒有烏里蘇姆的強大法力,沒有帕希的領袖風範,更沒有路克能夠直面世界裏側的鬼眼。
說時遲,那時快,原本回復正常的地鳴再度振起。路克提前感知到了即將發生的事,他抓住冬青的手腕,向著來時的方向沒命地狂奔。自黑暗中,自身後的巨大洞窟中,有什麼東西正在以極快的速度衝刺,而且肯定龐碩無比。
「快跑,那東西會撕裂空間!」路克半拖半拉著冬青,焦躁萬分,但他隨即意識到冬青羸弱的身軀本就無法負荷這種高強度的奔馳。於是他扛起冬青,隨著血肉的劇痛隨著神經一同消散,焦黑的枯骨爆發出了伊沓夸的疾速。一時間,冬青只能聽見耳際狂風呼嘯,她回首希望看清究竟這波騷動的始作俑者,卻只能看見一抹比任何人類史中曾造過的宏偉建物更為巨大的蛇形暗影。
「別看,這地方的生命不是人能夠理解的。」路克陰沉地出言制止,他一連奔出震鳴的範圍外,直到確認兩人安全之後,才將冬青放下。
「有些東西不是三言兩語能夠說清楚的。」21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767FPna0CH
路克跌坐在地,咬牙重生足部的組織「這地方很詭異,我是指概念上。無論是銀湖、野獸,還是剛才那大得不像話的傢伙,它們都和這個巢穴有著某種關聯。雖然我稱它們為原始生命,但妳有注意到嗎?從我們到達這裡開始,沒一樣會動的東西是有靈魂的。」
聽聞此言的冬青只覺得背脊一陣寒意,事已至此,她只希望自己能夠捨棄思考,因為越是去想,巢穴的恐怖便越深入她的心臟一分。
「這裡的活物是有禁忌的。」路克繼續說道「有些會對聲音起反應,例如那些噁心的眼球;有些會被目光指引,例如那些透過眼球追蹤我們的四腳野獸;有些則會對強烈的情緒作用,例如那座銀湖,它們一定是感受到了我們和那些怪物的恐懼或獵殺欲望才開始行動。」
路克頓了一頓,他的目光飄向震鳴的來方「還有一些更為詭譎,剛才那生物,我曾用這雙眼睛親自看過。我沒有辦法描述他的樣貌,因為我無法理解他的存在,我只能夠確定兩件事:一、那玩意有不只一張臉。二、它不是長形的。妳或許有看見它的長影,但那僅僅是因為影子也無法理解它的存在,才無法照出真貌。
在我第一次看見它的時候,我的意識被強制拖離了現實,那些黑暗中的產物差點撕碎了我的精神。就像是解剖麻醉病人的瘋醫師一樣,它們啃咬著我,只差那麼一點,距離深淵就差那麼一步,我就回不來了。」
能回來的原因只有一個:我不是一個人。這句話路克藏在喉間,他可以感知到芮雯的回歸,與他現實的血肉之軀再度合一。路克心底也十分明瞭,正是因為他是如此獨特的一體兩魂,才有辦法直到現在還依然維持著神智。
冬青聽不到那些鬼魂的聲音,從某方面來看這或許是件好事。路克被迫傾聽著歷來數百年的無盡冤魂的苦澀低語,它們充斥在空氣中,看不見摸不著,卻真實無比。21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wQKBGmgow7
路克得不斷分神去保護兩人的軀殼免受邪靈的入侵,這是個充滿惡意的空間:沒有水,沒有食物,卻也沒有死亡的概念。這裡的怪物可以被吞噬,被殺害,但牠們最終只是化為巢穴的一部分,等著再度重生。空氣有毒、鬼魂有毒、思想有毒,簡直就是專門為了殘害生靈而天成的地獄。21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HYwphVi712
無論巫泰歐普說從未有人離開過是否為真,能夠從這巢穴逃出的人......路克不敢想像那需要多大的力量,多旺的好運才有辦法達到。
他甚至不敢去思考出口的可能性。
路克並非漫無目的的遊走,他依循著伊沓夸的本能,試圖洞見靈魂匯流的方向,並朝其逆向而行。這裡藏著某種事物,某種無法被言明的存在。路克相信冬青必定也感受到了,那股透穿地表的脈動並非巢穴本身的共鳴,而是來自一個實體,一頭遠古巨獸的心音。
毛骨悚然襲上了路克的心頭,他聽見了不應當出現在此處的聲音,那是嬰孩的哭聲,最糟糕的結果轉瞬間浮現在他的腦海中:冬青。
路克疾速轉身,做好面對同伴被不知名靈體入侵的心理準備,但他只看見了女孩恐懼至極的無辜臉龐。
「那聲音是──」冬青話音未落,察覺到異樣的路克便一把將她推倒在地,無聲的黑影迅捷無比的撲到了他的身上,白森森的方牙轉眼間便將路克脖子的肉硬生生撕扯下一大塊。他痛吼著將黑影摔到地上,只見那無法看清的四足生物跳了開來,兩隻前爪攫著路克的頸肉狼吞虎嚥。
冬青驚叫失色,原本幾乎失去血潤的面龐這下更是刷地慘白。她抬起手臂,不假思索地使用『創生』,但巢穴的萬物都在她的掌控之外,而那一只盈滿綠光的右眼此刻也顯得多麼單薄無力。21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DsR7UrmAUo
龐然的絕望霎時間麻痺了冬青的四肢,她顫抖著牙關,使盡力氣將輸出的能量對準路克,數秒前還血流如注的致命傷頃刻間痊癒。
路克瞥向冬青的目光同時帶著驚詫和安心,她居然還有辦法維持住自己的理智,換作是正常人,在經歷這一切後,即使不死也肯定發瘋。路克將獵刀甩上手掌,戒懼地望著那頭襲擊的野獸。
矢車菊藍的髒亂長髮倒映在震驚無比的藍瞳中,在不到四分之一秒的時間,路克的腦海回閃過那名被他拋棄在寶石洞內的半瘋艾瑟哈族。是莉莉桾,她出來了。路克握緊獵刀,心一狠,使勁射出。
「不,路克!」冬青驚呼道,但毫無力量的她根本無法阻止刀鋒的疾進,青光一閃即逝,刺入血肉中的悶響和介於人與獸之間的詭異淒號傳遍四野。路克不寒而慄地望著莉莉桾掙扎打滾,她沒有拔出腹中的刀刃,好似遺忘了人的本能一般。莉莉桾的左半臉徹底毀容,腫脹變形的紫黑肉塊與白色的人膚雜扯在一起,甚是恐怖。
冬青用哀求的目光注視著路克,他知道她肯定在想著把莉莉桾帶回來,但那是不可能的事。沒有心靈屏障的人根本無法阻止那些洞穴中的冤魂怨靈入侵,無論現在那具軀殼的操作者是誰,都絕不是他們所認識的那名女孩。
莉莉桾仰面朝天,嬰兒的刺耳哭啼自她撕裂的聲帶中厲出,卻又在數秒後轉為低沉中性的低泣。路克隔空召回獵刀,打算一擊切斷她的咽喉,不過連他自己都好奇這麼做是否有用。即使媒介喪失生命,那些佔據這具身軀的未知會不會持續作祟,直到血肉徹底崩壞為止?
但就在這時,冬青奔上前去,從莉莉桾的身後抱勒住她。路克的眼瞳因恐懼而放大,他第一次洩漏了最真實的情感。
「妳在做什麼?!」路克奔上前去,試圖用雙手掐住莉莉桾的臉和頸部,但她的白牙卻瘋狂地咬住了他的手臂,劇痛感自皮肉身傳入骨。
「拜託了,路克......」路克不知道冬青孱弱的身軀是如何制住這頭失去理智的兇獸,她的目光除了悲哀與不捨外,似乎還抱持著某種近乎天真的希望。
「她不應該.......是這樣的結局。」
路克心頭猛然一震,他抬頭與冬青四目相對,在她的眼中,他看見了閃爍的火焰,那是源自於對生命,對萬事萬物近乎病態的無條件慈悲。而且冬青並非只會空口白話,此刻她正用自己的血肉之軀向路克證明,任何靈魂都有值得被拯救的可能。
在一念一思之間,路克的眼神不再惶恐,在這吞噬一切的地獄邊境中,在這無明無火的幽暗滯澀中,他終於抓住了搖擺不定的船舵,駛向天斗間的北極星。路克任憑莉莉桾撕咬著自己,硬生生將鮮血淋漓的手臂扯了出來,他右手掐住莉莉桾的肩胛,左手逐漸為伊沓夸之黑霧纏繞,蠟白的拇指抵住了莉莉桾的眉心。
「妳是誰?」
暴亂的死魂操縱莉莉桾的嘴巴發出駭人的狂笑:「我是大地,我是你腦袋裡的無貌之人,你們在這裡沒有信仰。」
聽聞此言的路克嘴角逐漸咧開,透過鬼魂的回答,他捕捉到了暴亂的起源:信仰。那些囚禁於此的靈魂,那些不得好死的人們,他們生前最終的絕望悲號跨越了時空,清晰無比地重敲在路克的鼓膜上。
「我即是我的信仰,我是我的神,我的惡魔。」21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qvDQlEywP0
上百雙影手自路克的背後升起,它們撕開了他縱聲瘋笑的嘴角,黑紅之生命瀑流而下,浸染在衣料與黑紫血肉之上。自莉莉桾的口中,某種似液體似能量的黑色不淨在喉頭翻湧。貪婪的虛影一擁而上,將那團無可名狀的物體從她的喉胃扯出。龐然鴉影映照湮滅了洞穴的微光,自牆上的剪影中,冬青看見了拉長扭曲的影手攫住意圖逃竄的黑物,巨鴉張大足以鯨吞摩天高樓的半月型鳥喙,將那不淨聚合體一口吞下。
在窒息的萬籟俱寂過後,莉莉桾和路克雙雙倒了下去。冬青十萬火急地趕到路克身邊,將自身所積存的能量全用來治療他的身體。五秒鐘、十秒鐘,路克的身體開始崩解,冬青大驚失色,卻無力阻止他的潰敗。然而,當人之皮囊退去之後,原本應當出現的焦黑枯骨卻在巢穴的吞食之下一點一滴地陷入地表。
「不!不可以,你不可以這樣──」冬青用手死命挖著地表,她的指甲在如此粗暴的對待下斷裂出血,但她卻恍若無感,只是哭泣著,試圖將被巢穴吞噬的同伴帶回。痛心的悲哭在鮮黃眼球的注視下顯得格外寒悚,但無論她多麼努力尋回,多麼用力地吶喊名字,那黑髮藍眼的少年卻未再現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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