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塔琳娜
若是她似母海或蜘蛛,如麻煩惱或許能葬身海底亦或者被密網包裹,進而做到視而不見。
深陷在柔軟的床墊中苦思著前幾天的經歷,同時感到不可思議和驚慌失措。接見國王與皇后比想像中的簡單,他們在寢室碰面,國王憔悴的面容也驗證了羅伯曾說的——國王的身體問題日漸嚴重。
他們只簡單歡迎她的來到,然後卡珊蘿拉皇后便帶著她來到走廊,方便瑪斯泰爾國王與羅伯談話。皇后是個說話精簡扼要的人,使卡塔琳娜忍不住向她的風範看齊。
可她說出來的話卻又不禁使人一頭霧水。
劈頭就是一句警告。「妳未來的丈夫是個危險的人。」
其實就打招呼和雙方態度,她其實早有臆測王儲和皇后的關係如履薄冰。儘管有些緊張,她還是遵循馬格努斯的告誡。想清楚才道:「對誰呢?陛下。」
「對任何站在他對面的人。」
「這不是常見的事嗎?對自己人溫柔對敵人殘忍,我以為這是每個人都認同的。」
皇后的臉因一半落在陰影而讓她看不清眼神。「但你不知道他的天秤是以什麼衡量。妳是異鄉人,又得馬上嫁給一個陌生人。我只希望妳懂得明哲保身,卡塔琳娜。」
異鄉人這幾個字如鯁在喉,她握緊擺在腹前的手。「……如果我不能信任我的丈夫,我也無法融入這裡,更無法成為好妻子、好王妃。」儘管她並不希望因此冒犯皇后,但也不清楚自己為何要幫羅伯說話。「但我很感謝妳的提醒,陛下。希望日後妳還能繼續幫助我這個異鄉人。」
卡珊蘿拉嘴角勾起,打趣道:「妳是個意外強硬的人,看來在某方面是我看錯妳了。不過在維持信念、保衛人民上這種固執也許是件好事,但不要忘了融會貫通,卡塔琳娜。尤其是對羅伯這樣的人。」
卡塔琳娜沈默片刻,最終還是耐不住好奇。「妳在暗示他會對我不利嗎?陛下。」
卡珊蘿拉難得頓足一會,在寢門打開前她輕聲細語,猶如蝮蛇滑入她內心黑洞,留下恐懼的痕跡。「未必如此,因為就連我都不清楚他的天秤是以什麼衡量。」
回憶淡去,現在躺在床上,望著外頭黑不見影的景色下,卡塔琳娜感到分外孤單。
在馬托克她就時常有這種抽離感,而如今那種空虛日漸茁壯。她沒有可以談心的朋友,即便侍女瑪麗丹和樂手羅恩都很善待且尊敬她,但城裡的仕女表面上都與她相談甚歡,背地卻說盡了她的壞話。
而如今她甚至被皇后提醒不能相信自己的未婚夫,導致這幾天她都心不在焉,無法專心熟記學士教導的泰倫斯歷史和習俗,更無法記下音譜的下段章節。
坐起身她摩挲著馬格努斯給的戒指,他不知道到哪了,由於宮中嚴密他也不能隨意寫信給她,所以相當於她孤立無援。鬱悶讓她下意識拿起床旁的一把羅伯昨天派人送來的魯特琴,她想起之前他說想聽自己彈奏一曲,內心又不禁產生許多想法。
每個人都在提醒她羅伯·泰倫斯的危險,但唯一向她釋出善意的卻又是王儲一人。
如果她再努力點,是否能踏足他的陰暗面?——那面因戰爭、創傷而組成的部分。也許他展現的友好不盡然全是假裝,如果他清楚她可以站在他這邊的話。
她閉著眼波動琴弦,感受旋律顯露,然後組成一段新的樂章,以憂暢底音搭配些微清脆音符,形成一段極具特色的樂章。她重複彈奏好幾次讓自己熟記,也許某天她完成了,她可以以這首來表達自己的真心。
卡塔琳娜奢求不多,也許他們能成為朋友,這樣一來他的天秤或許會向她傾倒。
————
過幾日卡塔琳娜在上完大學士的神學輔導後,與羅恩在中庭花園練琴,不到多久身穿狩獵裝還帶著箭袋的羅伯竟突如其來的探訪,還帶著一位約莫中年的女人。
正在練習的她立刻停下並讓羅恩先離開。等樂手一走,他便興高采烈的向她介紹新來的人。「卡塔琳娜,我想讓妳認識一位特別的人——這位是倫諾克斯伯爵夫人,也是第一任皇后弗蕾雅·勒維特的姐姐布莉安·勒維特。她是我重要的朋友,所以我希望她成為妳的仕女,帶妳更加熟識宮廷。妳覺得如何?」
她因受寵若驚而一時語塞。
倫諾克斯夫人有著整齊的黑直髮,身穿簡雅卻質料好的暗色禮服,神態溫文儒雅,面目友善親切。在她向卡塔琳娜行禮時,她更是花上許多力氣才使自己不會因震驚而失態。
羅伯走來她身旁,才終於能讓她的注意力轉移到他身上。他嘴角勾起,微長而捲曲的頭髮盤起束在後頭,讓他整個人神清氣爽。
望著她呆愣的表情,調侃道:「為什麼妳看起來這麼……驚訝?」
臉頰竄上紅暈,她知道他委婉的提出她的驚慌失措。「……因為我沒想過我會有仕女。」
他調整抓住箭袋的手,溫柔一笑。「妳是我的王妃,為什麼不會有仕女陪同?」
她能察覺自己手腳冒汗,努力壓制自己的慌張後才道:「我……我很謝謝你的安排,大人。」
羅伯滿意點頭,綠金眸因某種情緒熠熠生輝。「很開心妳沒有拒絕夫人的陪同,今日我要陪同萊多西奧·拉貴爾去西諾卡卡森林狩獵,所以沒辦法多做停留聆聽妳的曲子,但夫人會代替我的缺席。繼續練習吧,卡塔琳娜,那首歌非常動人。」說完他給予一笑然後告辭她們。
倫諾克斯夫人依舊用和藹可親的表情看著她,似乎在等她開口打破沈默。儘管面對比自己貌美的人是習以為常,卡塔琳娜還是覺得此刻她才更像接見王妃的仕女。
「妳剛彈奏的曲子非常悅耳,小姐,我能否再聽一次妳練習?」出乎意料的是,倫諾克斯夫人走過來並說道。
宛如獲得一絲吸氣機會,她笑容可掬的點頭,並再次拿起魯特琴。
在倫諾克斯夫人坐到附近的椅子上後,她望著卡塔琳娜的魯特琴驚愕嘆息。「這把琴好精緻,我很少見這麼精細的工法。」
「我也很喜歡,這把琴是羅伯大人送我的。」她說,試圖不帶情緒。
似乎察覺到她的坐立不安,倫諾克斯夫人柔聲安撫道:「不用擔心妳的表現會使妳難堪,小姐。就我而言,妳是個優雅知性的女孩,就跟妳的琴聲一樣美妙。」
她害羞一笑。「謝謝妳,夫人。」
「妳是准王妃,妳可以稱我為布莉安。」
她點頭撥動琴弦,卻還是耐不住好奇而停手問道:「……萊多西奧·拉貴爾是軍事大臣嗎?」
布莉安點頭。「是的,小姐。拉貴爾大人是國王忠誠的朋友,也是默登菲爾的領主。默登菲爾位於西諾卡卡森林的下方,不大但風景非常宜人,羅伯大人應該會去到那休息一日,隔日才會回來。」
「噢,希望他們大獲豐收。」她喃喃,雖然很遺憾無法在稍晚他回歸時再次跟他道謝,但能獲得一個新朋友也是好事。
「妳看起來有點失落。小姐跟羅伯大人相處還愉快嗎?」
她能察覺後頸散發熱度,在蔓延至臉頰時她低頭擺動琴。「他……很照顧我。」
布莉安露出一抹耐人尋味的笑容。「我也覺得他待妳特別不同。」
這使她立即彈錯一個音符。「那是因為……我即將要成為他的妻子。」
「如果是這樣他就只要盡到表面職責就好,也不必這麼上心。不是所有王子與國王都會格外珍惜他的妻子,我的妹妹……弗蕾雅·勒維特就是其中案例。」她的表情頓時黯然神傷,皺起的眉頭似乎隱藏了許多怒火。「拜詛咒所賜,我們家族的人都很短命,而在她短暫的時間裡,瑪斯泰爾給予她的只有冷漠和痛苦。」
卡塔琳娜僵住身子,不確定自己是否有資格知道這麼細節的事,更何況是關於國王的醜聞。雖然她知道瑪斯泰爾國王有三任妻子,卻對第一任和羅伯的生母的事情一概不知,奇怪的是國王很疼惜卡珊蘿拉皇后卻是人盡皆知。
為什麼逝去的兩位皇后事蹟都乏人問津?僅僅是出於對現任皇后的尊重嗎?
「什麼詛咒?」
布莉安看向她,舒眉吐氣,讓神態又變回一開始自若的樣子。「我不清楚妳知不知道泰倫斯的歷史,小姐,但那是很久遠的事情了,記住的人更是少之又少。在最終戰役,塔瑪菈——也是我們的罪罰之神的傳人恩索·特蘭曾囚禁和平王者但丁的妻子,也是我的祖先摩根娜·勒維特。
為了籌建塔瑪菈之戒,他剖出她半精靈的心導致她的死亡。最後更是為了幫助布蘭達,她以自己的靈魂限制恩索,創造了機會卻也使自己灰飛煙滅。也是因為遠古焦土的關係,家族的人都像是遭受詛咒格外短命,像我這種能活到中年的只不過是少數的幸運兒。」
似乎回想起什麼,她嘆道:「儘管家族女人因摩根娜的貢獻而獲得嫁給權貴的機會,甚至出了幾個皇后,但她們受到的待遇卻不盡人意。虛弱的身體讓流產和懷不了胎成了家常便飯,進而換來丈夫的冷漠和世人的冷嘲熱諷。」
這段故事是她第一次耳聞,而英雄的後代卻遭受這種待遇令人不禁義憤填膺。卡塔琳娜彷彿感同身受情不自禁的斥責道:「……他們這樣只是在享受摩根娜名氣帶來的好處。」
女人聽到她的話反倒眨眼露出欣慰笑容。「我很感激妳願意替我們抱不平,小姐。很遺憾我告訴妳這麼多不快的事情,但妳這樣善解人意的皇后才是這個腐朽的王國該有的領導者。」
她撫摸魯特琴,內心並未因誇獎而使陰霾散去,反之她彷彿能感覺到,那些被冷落的女人在宮中的孤寂。因為祖先名氣讓自己被迫踏入另一個遊戲,卻在沒了價值後被隨意對待。她又何嘗不是這樣?
「羅伯……前皇后呢?妳知道關於她的事嗎?」她壓抑侷促不安轉而問道。
「關於凱薩琳皇后我也是一知半解,她進入宮中的時間跟我妹妹一樣短。但她是個活潑的女人,曾讓整個宮中生氣勃勃,只可惜依舊熬不過死亡的探訪。」
「羅伯肯定很想念她。」她下意識低語,布莉安則露出奇怪神情。
「不盡然。羅伯大人曾說過他從未見過她,又怎麼會懷念一個素未謀面的人?」
卡塔琳娜驚愕的眨眼,卻又不確定這是否出自羅伯之口。那是埋怨還是豁達,是放下還是執念過深而隱藏?卡珊蘿拉皇后所提醒的話猶如背上刺,落在勾不著的地方,讓她想要拔除也無濟於事。
布莉安似乎察覺她的五味雜陳和不安,對她莞爾試圖紓解她的煩惱。「不要被我的話困擾了,小姐。我告訴妳這些只是希望妳更加了解這個宮中事蹟,並非讓妳對此產生反感。就像我先前說的,他不是會特別看照他人的人,對於妳,他格外上心。」
她未說一句,只是彈奏讓旋律掩蓋內心紊亂的聲音。布莉安也不再發言,成為第一個真正的聽眾欣賞她的演奏。杜鵑鳥在枝頭鳴叫,融入那一聲聲來自蜘蛛譜寫出的大海樂章。
(第二十一章:蜘蛛與杜鵑鳥(Spider with cuckoo) 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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