娥蘇拉
在偏離都城的小鎮甦醒,大概是她做夢也料想不到的發展。
烈日的陽光在乍現那刻也喚醒大地的覺知,此起彼落的吵雜聲有如蟬鳴圍繞在每個空間。旅館樓下的聲響更是從不停歇,娥蘇拉不能說這不令她感到振奮,簡單梳洗後,她便與昨晚的侍女瓦倫提納一同下樓享用早餐。
「妳起的真早,小姐。」蓋隆爵士在瞧見她時立即起身來打招呼,座位上的其他士兵也紛紛起身向她致意,讓她頓時覺得隱藏身分這件事可能很難達成。直到萊夫·科恩使了眼色,才讓這場不尋常的狀況消停。
裝作若無其事的坐下,老闆娘端著早餐遞到她面前一邊投射若有所思的目光。娥蘇拉沒有理會,望著對面已經吃飽的西奧多問:「艾娃呢?」
他正用磨劍石磨利刀刃,聽見詢問露出招牌笑容看著她。「不用擔心,小姐,她出去晃晃而已。」
她愣了一下,諾夫基曼兄妹在她有耳聞中就屬於很謹慎的人,或許所謂的晃晃便是巡邏周圍有沒有異樣。在她開始進食時,西奧多的目光落在替她倒羊奶的瓦倫提納身上。
「妳是新來的侍女?原本的那個呢?是莫蒂夫人安排人手更換的嗎?」莫蒂夫人是她的侍女長,不過怎麼會安排一個羅伯安排的侍女待在她身邊?
瓦倫提納似乎沒有察覺他的言下之意,點頭恭敬的回:「是的,大人。我是蓋隆爵士指派莫蒂夫人安排近期會服侍小姐的侍女,我叫瓦倫提納。原本服侍小姐的侍女去做別的工作了。」
「我明白了。」他短促的應答,便面向娥蘇拉。「小姐,介意我先喝這一杯嗎?我實在口渴死了。」
她沒有戳破他的目的,畢竟她也的確才剛認識瓦倫提納,就目前為止還不能讓她放下防備。於是她遞給他,西奧多道謝後便喝了一口(也有可能只是嗅聞後輕舐)。片刻他露出微笑,說道:「非常的甜美。再幫小姐倒一杯吧。」
瓦倫提納沒有任何不悅,依舊溫順的聽從。她直視西奧多的雙眼,拿起羊奶飲了一口。的確美味可口。
沒多久隊伍就要啟程了,艾娃在蓋隆整頓隊伍的時候如敏捷的雪貂從兔子洞出沒一樣,出現在附近巷口,而皮袋鼓脹著似乎裝著什麼。
蓋隆簡單的跟她報告接下來的路程——沿著粉紅河往下游繼續前行,約莫黃昏時分會抵達坎迪諾比亞堡,住上一晚隔日要繼續往南趕往塔利森堡。娥蘇拉明白蓋隆的壓力,他們最終的目的地還是在貝克城跟馬庫斯城,探訪兄長們的領地也只是旅途的小插曲。
上路後即便穿著樸素還披著斗篷,她還是能隱約感覺到周圍人們的異樣眼光,好像在審視她的身分、靈魂到底也沒有利用價值。反而看向她前方的斷刃師時人們露出了敬畏和好奇,她抓緊韁繩直視前方,即便她不那麼崇尚蓋亞,但不得不說過往的傳說影響之大。
斷刃師究竟是什麼?娥蘇拉自幼便詢問過許多人,學士、父母、兄長、奶媽甚至侍從們。除了瑪斯泰爾,其餘的人都用歷史跟現在的身分地位來打發她,但或許是瑪斯泰爾的能言善道亦或者城鎮異己份子的聲音令人在意,她沒辦法完全認同這個身分的存在。
歷史上描述著他們是為了能使用承載蓋亞力量的斷刃的御刃者,既是蓋亞虔誠的信徒,同時也成為保衛王國的聖戰士。
儘管如此,她依舊有著疑問。蓋亞的傳人——她的祖先布蘭達到底為什麼要創建這個組織?蓋亞需要這些人的原因究竟是什麼?已經延續了好幾個世代,是諸神預示會有危機發生,還是古人做的錯誤使這種堪稱邪教的組織壯大?
這群曾是孤兒或是無用之人的人都在經過訓練、認可之後獲得新身分,被萬人景仰、畏懼,是否也會使這些未受教育的人輕易的被權勢侵蝕?
娥蘇拉沒辦法停下思考,彷彿止步就將如他人一樣陷入這如迷霧般的烏托邦。
遠離賽羅後,她忍不住回頭一看,甚至還有人站在城鎮門口望著他們。是在送別誰?一個不確定來歷的有錢夫人,還是她身邊的高德弗里之子?
回頭之際她卻莫名的注意到其中一位斷刃師拉夫考斯基的側視。她僵直身子,儘管只是一瞥,對她來說卻是驚鴻一瞥。
他的眼中沒有對我的敵視也沒有敬意,更沒有因他人對他的景仰而沾沾自喜的神情。娥蘇拉暗忖。他的眼中空無一物,而這種人將帶來的究竟是皇室的興隆還是毀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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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程上他們沒有遇到什麼問題,僅有突如其來的午後雨使地充滿泥濘,馬匹寸步難行下必須休息而耽擱了幾個時辰。而在白橡樹的庇護下,周圍盡是潮濕的氣味,她趁諾夫基曼兄妹還有其他忙著安頓隊伍,便要求瓦倫提納教她關於艾芙語的簡單邏輯。
依照侍女所說,艾芙語只有三個固定的聲音,可以不需要舌頭就能發出。其餘的也都圍繞在這幾個音節,重疊成其他奇異的聲音。
「重點是要感受聲音的力量,小姐。發出的不是字句,而是原始的聲音。它會在妳的體內迴響。」瓦倫提納依序摸著喉嚨、胸口和腹部說道,也呼應三個音節產生震盪的位置。
也許是遺傳父親征服者瑪斯泰爾一世包容新事物的能力,娥蘇拉也同兩位兄長都喜歡著新奇事物,且有著超群的學習能力。正因如此,此刻她無比想將這些知識納入自己的世界。
「那我要怎麼知道我說的是有什麼含義?」
簡單的問題卻如一則笑話使侍女發出輕笑,正當她不解時,瓦倫提納不疾不徐的喃喃:「人們總是要求萬物都具有意義,彷彿我們的認知才是世界的智慧。妳要如何解釋一朵花的芬芳?——儘管它不需妳的定義就能有香氣。
所以沒有什麼意義在,小姐。聲音是有智慧和力量的,而人為所創的語言和文字則否。那僅僅是我們創造的東西,其他創造物不會回應妳的語言,但會感受原始的聲音。靠妳消融自身,妳就能理解自己設下的侷限。」
娥蘇拉頭一次欲言又止,她見過很多學士用長篇大論來說服很多人,而她總是可以找到反駁的地方。可這次就像面對母海,她對此一無所知。
儘管瓦倫提納說得淺顯易懂,卻讓她聽得似懂非懂。
一時之間她也不確定該怎麼回應,只能點頭讓瓦倫提納繼續。確認還沒有人注意到她們後,瓦倫提納以背靠著白橡樹,閉上眼深吐了口氣,張嘴發出一些她先前教的聲音。
娥蘇拉只專注在注意對方的身體動作,因而沒注意到侍女睜眼時的笑意。「小姐,換妳來靠著它感受聲音了。」
「什麼?」她困惑的問。這提議聽起來荒謬又無用。「我以為我們只需要注重艾芙語?這樹有什麼奇特的?」
瓦倫提納搖頭,暗金色的雙眼在陰影下擄獲她的注目。她輕聲細語。「它不需要有意義,它跟我們任何人一樣本身就是奇蹟,小姐。與妳內心的雜音拉開距離,看到所有事物原本的模樣。感受聲音在你內心創造的變化。」
與我內心的雜音拉開距離?她無法回應,畢竟腦中的確浮現一堆疑問,亂的她無法梳理。
躊躇一會她才索性躍出那一步,按照瓦倫提納的作法靠著樹幹,閉眼深呼吸並專注在聲音上。隨著低吟而出,喉嚨、胸口還有腦袋都隨著音頻震盪,一開始她不以為意,直到意識慢慢消散,她唯一專注的僅剩那些聲音的迴盪。
奇怪且令人驚嘆的是——周圍的一切,包括內心的紛亂在她漸漸平靜後變得悄然無聲。彷彿無形的屏障隔絕了那些雜音。
下一秒她感受著樹皮的脈絡、樹葉的沙沙作響甚至感覺到雨水的拍打與滑落葉面的瞬間。
在樹枝因風搖曳下,她似乎在隱約之間——宛如錯覺般,肉體的限制變得模糊不清,似乎大樹將她納為自己一部分。融入在樹木的呼吸,發覺那密不可分的關係,它的確並無與她不同。
因為生命本身就是個奇蹟。
當她吐口氣睜開眼的那刻,雨已經停歇,周圍的人都已整頓好,諾夫基曼兄妹也正打鬧的朝她走來,娥蘇拉不敢置信的看著瓦倫提納。她沈浸無法言喻的感受多久了?
瓦倫提納攙扶她起身一邊對她露出讚許的笑容。「妳做得很好。小姐。」
她依舊對剛才的振聾發聵感到恍惚,卻又同時感覺神清氣爽。「過了多久了?我感覺自己成了它的一部分,這種感覺是對的嗎?」
「沒有真正的是非對錯,小姐。我們都是這世界上的一部分,生命法典塑造了土地,而土地成就了我們,不可分割。我們既是土壤,土壤也能化為萬物。艾芙語雖稱之另類,但也代表當你聽見並放下侷限,你便可成為萬物。那是世界的聲音,與人類的語言相比的確能稱得上另類。」
「生命法典?」她像是剛學字的小孩問道。
她觸碰自己的胸口,溫和的述說:「創造之源。每個人內心都有著法典的力量,小姐,妳只需要發現它。」
她怎麼會知道這麼多?生命法典是真的存在的東西嗎?是因為這樣她才會有那種奇妙的感受和體驗嗎?即便心亂如麻,可她並不覺得危險,只是像個需要肯定答案的學者般惴惴不安。
「告訴我……艾芙語,會使人走火入魔嗎?」
侍女忍俊不禁。「就要看妳對走火入魔的定義了。艾芙語只是個聲音的別稱,它甚至不需要名字。重點是回應,小姐。人是無知的,我們需要從內心雜音裡走出來,看到事物原本的樣貌。認清我們彼此之間都是有關聯的,人類、元素、精靈與各式各樣的動植物。
也許未來妳也會面臨需要做出重大選擇的時刻,因此內在的平衡還有一視同仁、不帶偏見至關重要。」
那瞬間她覺得眼前這個女人既像個瘋子又像一個學士,卻無法判斷話中真偽或對錯,僅僅是個未受教育的鄉村女孩怎麼會說出這麼多哲理?
娥蘇拉最終沒有回應,突如其來的龐大資訊讓她手足無措,但她清楚身旁的女人懂得比她更多,甚至遠過她認識的所有人。
儘管一切都是如此瘋狂而震撼,但長年來創造的疑心病還是讓她不禁寒顫。瓦倫提納·伍德豪里斯到底是誰?跟羅伯有什麼關係?為什麼願意告訴我這些?
剛才的經歷既不像祭祀活動或是女巫的儀式,而像是一種魔法,既神奇又古老,彷彿她曾經記得卻在周圍環境影響下忘卻。
即便身為普利亞她必須抱著永恆的疑心,但望入瓦倫提納的雙眼中,她無法相信她剛才所說的一切是為了害她。
隨著隊伍啟程她躍上馬背,奔馳向坎迪諾比亞堡的路程,她依舊忘不了那些話和感受。但這短暫卻瘋狂的經歷似乎將改變她一生,她隱隱約約感覺得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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