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紐曼的門外沈默不動許久,她才強迫自己移動僵硬大腿往走廊方向前進。樓梯間傳來幾個人的腳步聲,為此她拉起兜帽隱藏此刻猙獰怒容。
她需要克制怒氣,暫時不去想關於東方大陸地區被侵略的消息,不去思索自己無能為力是多麼可笑的一件事。儘管當上領導人才會握有權力,她卻不屑再與蓋亞為伍。
她心神不寧,信仰給予的安穩動搖而崩解,而她不知道如何修補背叛後心中遺留的破洞。
腳步聲來者有兩個人,一個步伐極輕猶如羽毛飄落水面激起的漣漪般;另一個跫音較為從容,但也不至於讓聲音大如雷鼓。她走靠牆邊,來到樓梯轉角,她縮小身子空間好讓他們先行。
她現在無心查看來者,只想趕緊離開這天殺的噁爛地方,好讓自己的怒氣可以找地方釋放。雖然無力揍人,但到空無一人的地方依舊可以消除她的負面情緒。
一雙精緻的黑皮靴經過自己,緊接著的是較為普通的靴子走過。
等他們離開,她走上前準備下樓。
「等一下。」一個年輕男性的聲音突如其來的叫住她,彬彬有禮的口音聽起來是受過貴族教育的溫斯城人。綺莉兒忍住煩躁的低吼,也止住差點爆出口的髒話,稍微抬頭回頭一看。
她的視線範圍只讓她看見對方的衣著。站離她比較近的人是普通靴子的主人,他腰間繫著一把長劍,身形雖然壯碩,但比起這個人,紐曼似乎又更壯一些。
另一個倒有趣了,他也是位身材類似湯姆斯的男性,停在原地的姿勢雖然優雅,但全身上下都散發一股不容親近的氣息;衣著雖不鮮豔卻也不失淡雅。這個人的身分十分明顯,以至於她一下就知道他們的關係。
「叫小的有何事?大人。」她討厭故意用謙卑的聲音回應,但她只想趕緊離開這個素不相識的貴族。
貴族男子走過護衛身邊,後者的手便擱在劍柄,好像在預防她隨時都會攻擊一樣。綺莉兒忍住竊笑。
「這裡這麼熱,妳為什麼還要帶著兜帽?」
這種無趣的問題可見這個人應該很閒。她將頭再抬高一些,在對方眼中看起來她只露出嘴巴的部位。綺莉兒向對方露出平時的甜美微笑,只是現在因傷口可能會喪失一些魅力。
「抱歉,大人。因為某些人的面容實在不適合見人。請您見諒,小的還有事情得辦,是否能讓我先離開?」她用乖順嗓音再次說道,而清楚的聽見對方發出一陣在旁人耳裡悅耳的輕笑。
「我沒有想要為難妳,我只是好奇妳來妓院做什麼,畢竟妳看起來不像這裡的人。在這還帶著兜帽的人不外乎是想隱藏什麼。」
她熟練的微笑且對答如流。「那是因為我的面容像是喝醉後打架的男人,大人。而且我為萊斯頓大人服務,嚴格上我是這裡的人。」
波恩·萊斯頓是許多妓院的經營者,他的人脈廣泛所以人也常不在城內,於是有人來著替他辦事也不足為奇。只能好險她聽過他的名聲。
聽到她的解釋,對方只是笑的更加明顯,還參雜著戲謔的意味。
「我相信妳。希望在這個闔家歡樂的日子大家都還能在酒醉後保持理智,不然滿大街都會是群魔亂舞了。」她一時驚訝貴族也可以如此幽默而未作回應。隨後他無所謂的嘆道:「但我們依舊要喝到爛醉,畢竟今天是我的生日。」
生日?跟王子同一天?這算幸運嗎?「恭喜大人,您剛好與王子同個誕辰日,可以共享如此神聖的歡愉是多麼榮幸。」她說,對方只是毫無顧忌的放聲大笑。好吧,她必須承認這個人聲音很動聽,只可惜這只是片面之緣。
「是啊,我真幸運。居然這麼剛好跟瑪斯泰爾王子同一天出生,可以同時感受到萬人的祝賀。」儘管說得冠冕堂皇,他的語氣卻一點也不像開心或備感榮幸。
她在陰影下挑眉,微歪頭回問:「大人不希望與王子一同慶祝嗎?」
對方只是嗤之以鼻。「不。因為他可以喝到比我更多的酒,品嚐更多美食、享受許多表演。」這個無腦答案讓她不自覺笑了出聲,真夠貪得無饜。
「妳可以走了。我們不會再耽誤妳的時間。」
她微鞠躬,貴族男子怪異的禮貌與無腦幽默讓她不自覺放鬆許多,她也赫然發現自己怒氣已消退一半。為此她語帶愉悅的回答:「多謝大人的寬宏大量。那麼,恕我告退了。祝你有個愉快的生日。」
走了一兩階時,那個貴族男子又開口,卻不至於讓她完全停下腳步。
對方對她的身影喊道:「即使妳不願意承認,但我想妳帶著兜帽的原因仍是為了遮住妳的美貌。」
綺莉兒只是走離二樓看得到的範圍,接著回應不知道他聽不聽得到的話語。「美貌也是一種醜陋的毒藥啊!大人。」
說完,樓上傳來響亮又清脆的笑聲。
她快速找到通往妓院門口的路,避開礙事的招攬男妓,再一次看見下午時段的蔚藍天空時,雖然問題和麻煩依舊還在,但她已經不覺得那麼憤怒了。
綺莉兒看著眼前滿街人潮,嘆口氣,為了晚上泰倫斯城堡開放的慶祝宴會、為了芮安一直期待得夜晚,她必須快點趕回去,就算得再一次經過這可怕的人山人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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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瑪德琳試著將她雜亂不堪的銀髮努力梳直時,綺莉兒試著藉由抓住椅子把手忍住尖叫。她的頭髮揪結就像亂生的藤蔓,每一次的拉扯,髮絲連結到頭皮的神經都會傳送尖銳刺痛讓她感受。
她瞪著眼前鏡子中的自己,嘴唇依然破裂紅腫、臉上仍有還沒消退的瘀青,但芮安和另一個廚房女孩瑪德琳替她上了吸引人的唇蜜與一些脂粉,至少可以稍微隱藏傷口帶來的破相。
她的金眸看向鏡中面容嚴肅處理自己難看銀髮的女孩。瑪德琳是個沉默寡言的人,每個特質都與她是天壤之別。
她安靜沉重、做事深思而後行,就連某些原本排斥斷刃師後代的斷刃師也很欣賞瑪德琳的穩重。而綺莉兒呢?嚴格上來說,她知道自己就只是個愛惹事生非的災難。
當她所有頭髮都快要被扯斷後,瑪德琳與芮安才終於滿意,打算進行下一階段——把她的銀髮編織成精緻複雜的盤髮。
她陰鬱的看著自己像是兩個貴族女孩的玩偶,任由她們梳妝打扮,要不是芮安那麼渴望去參加慶典,她才沒有興趣去參加那個擠死人的活動。
芮安注意到她悶悶不樂的表情,不禁對她揶揄一笑,綺莉兒則對她翻了個無奈的白眼。芮安已經穿上了她母親為了期待慶典的她,特別向裁縫店訂做的乳白藍禮服。
米白色馬甲上有著黑色滾邊修飾,寬鬆袖子長至手腕,看起來猶如雪白翅膀一般,裙襬即腳腕卻不會影響行走。
瑪德琳的衣服倒是沒什麼特色,穿著普通的藍色服裝,只有領口用綠色細繩縫紉細小條紋。這個女孩的父母們不像芮安的父母那麼照顧她,瑪德琳一向獨來獨往,什麼事都親自去做,就連接下來要穿在綺莉兒身上的衣服也是出於她的巧手。
她光只看到一眼,就立即愛上瑪德琳花了好幾天做出的作品。
那件祖母綠的短禮服並非正式規格,它的胸襟處敞寬而縫上半透明的黛青色蕾絲。深灰藍的馬甲上有著金色條紋,可以勾勒出腰部的曼妙曲線。而裙身主要用得是柔美的藍色天鵝絨,光線照射下絲綢反射熠熠生輝的光芒,材質輕盈所以行動也很方便。
對於瑪德琳用心又華美的作品即將由她穿上,綺莉兒感到十分不自在,這應該由瑪德琳自己穿著,而不是她。她從來沒有對瑪德琳做出什麼值得讚賞的事情,而且芮安當時真的不應該請求瑪德琳替她製作衣服,就因為她沒有多餘的衣服或錢訂製服裝。
對於瑪德琳的好心,她滿是罪惡和羞愧。
片刻,又好像花了一世紀之久的樣子,芮安跟瑪德琳終於將她的銀髮編織成像是地毯上會縫紉出的複雜圖案。她看著鏡中打扮過後的樣子,努起上了唇蜜的嘴唇,這看起來真不像她,反而像是另一個有著古銅肌膚的泰倫斯人,而不是一個來自東方大陸女孩。
「完成了!」芮安用手撥開蜂蜜色的頭髮,呼氣說道。一旁的瑪德琳勾起嘴角,紅潤臉頰讓她眼睛閃閃發光。
綺莉兒站起身,扭動僵硬身軀,她身上仍然還是今早的亞麻寬衣加上皮革護甲。芮安連忙制止她動作,皺眉警告她。「動作不要那麼粗魯!莎芭琳娜!等等我們的傑作被妳毀了。」
她露齒一笑。「抱歉,小芮。我只是腰快酸死了。」
「誰叫妳頭髮揪結在一起,根本是鳥窩。我們這樣的速度算快了,*賽琳娜。瑪德琳的巧手讓我們進度加快超多!」她邊說邊興高采烈的拍手轉圈,一邊嚷嚷著慶典的熱鬧還有今晚可以進入城堡祝福王子等等事情。
她聳聳肩,表示自己沒什麼興趣。芮安停下雀躍樣子,手插腰的看著她,好像她是需要下達指令才會動作的士兵一樣。
「快點去換掉妳那一身髒衣服!慶典早就開始了!賽琳娜。快去!」說完,她就轉身離開綺莉兒的房間。瑪德琳看了她一眼,也走向門口欲是跟上芮安的步伐。
「等一下。」她連忙對要離開的瑪德琳喊道,對方停下來轉身對她露出挑眉的困惑表情。
她頓時有些難為情,用手抓了抓用過脂粉的臉頰。她露出不自然的笑容。「謝謝妳,不管是衣服還是頭髮。」唉,道個謝為什麼會如此尷尬?
瑪德琳微歪她的頭,像隻小鳥一樣看著她。
「不會。我很開心妳願意穿上那件衣服。」
「那不該由我來穿,應該是妳自己。」她有些不好意思的說。「我從來沒有對妳做過什麼好事。」
女孩聞言後只是莞爾。「我不是為了報答別人才製作衣服的,莎芭琳娜。而妳說了妳沒有對我做什麼好事,那不是真的。妳維護了我們身為斷刃師後代的自尊,不是嗎?總之,那件衣服就是為妳創造的,如果妳願意穿上,我想我會很開心。」
她一時之間不知道如何應對瑪德琳的話,只能呆若木雞的點頭,看著女孩離開房間。她其實沒跟瑪德琳說過多少話,不過經由這次,她知道自己會試著待瑪德琳好一點。
原本蔚藍的天空染上紫色黑夜的氣息,卻被強勁高升的火光驅逐到只剩邊境能夠躲藏。溫斯城中全是歡快的氣氛,和樂融融的景象讓她也不禁有些興奮。
瑪德琳的衣服穿起來非常舒適,就像她的第二皮膚一般。她可以行動自如,不管是彎腰拔出藏在大腿上的匕首,還是大動作的移動或伸展都十分流暢。她不得再次不佩服女孩的手藝,即使瑪德琳當不了斷刃師,她也有才能可以進到宮廷替那些貴族婦女編織衣服。
現在城中的人都在飲酒歡唱歌曲,慶典彷彿就像一場大型的歌劇會。她在要到廣場時已經暢飲了三杯清爽的麥酒,芮安則沒有打算品嚐免費啤酒,她一心一意只想趕快到廣場,因為那裡有著樂隊,還有數個跳舞的男女。
瑪德琳跟在她們後頭,雙手捧著啤酒,臉頰已經紅通的像是晚霞一樣。綺莉兒對此大笑,沒想過這個女孩的酒量如此不好,才喝兩杯就以醉得臉紅。換是她,有次嘗試了十杯以上才感到醉。
芮安像是蟒蛇穿越草叢一樣,身段靈活的經過聊天的群眾,還一邊轉頭催促她和瑪德琳快一點,果然即使芮安沒有成為斷刃師的資格,卻擁有成為斷刃師的脾氣。
她不禁一笑,又吃了一口免費的肉串,一邊跟上芮安的腳步。
廣場上演奏的樂曲穿透人聲進入綺莉兒的耳中,弦樂與打擊樂融合,曼陀林音色清脆如同珍珠敲響盤子之聲,讓她不禁想要隨著音符的高低起伏而翩翩起舞。
她閉上雙眼,想像自己融入音樂中,成為那美好輕快的一部分,融入夜色與歡樂、永垂不朽。
芮安突然抓住她的手讓她轉開眼,她對綺莉兒喊道:「我要去跳舞了!盡情的跳到爽為止!妳要來嗎?」芮安的臉上滿是興奮,但綺莉兒卻臉色頓時暗沉下來。
她已經很久沒有跳舞了,腦中的回憶是個折磨也是誘惑。她知道自己的身體仍然記得舞動的姿勢,但那是屬於綺莉兒·山德懷恩的記憶。也是真正她能保有的東西,她不想與莎芭琳娜分享這麼私人的回憶。
綺莉兒搖頭,然後指向後方因酒醉而傻笑的瑪德琳。她對芮安咧嘴一笑,大聲的回應。「帶瑪德琳去吧!玩得愉快點,我要去喝啤酒喝到爽,我到時候在回來找妳們。」
芮安笑容可掬的看著她點點頭。「好吧,但記住不要醉倒在酒館,要回家好嗎?」
聽見回家一詞,她只是苦笑的點頭,看著芮安走到瑪德琳面前將滿臉通紅的她拉進前方跳舞的人群。她一直等到她們消失在能看見的範圍之外,才轉身離開。從免費提供的啤酒中又拿走一杯,並打算離開這個紛鬧的地方。
慶典的這幾天當中,在城堡的四個宮殿當中主要接見人民的翡翠宮,都會在固定時間開放人民進入王宮大廳並祝福王子。
而此難得的機會剛好可以消磨她的時間,要到翡翠宮只有兩條路能選,一個是走國王大道再走上山丘,而路上則會經過斷刃之社;另一條是鮮少人才知道,原本是專門運送雜物的森林道路。但幾年前就不再有人行走,所以路面雜草肆意生長,崎嶇的令人寸步難行。
要找到那條小路,只要從溫斯城進入西諾卡卡森林再沿著森林邊緣行走,過了一個上坡就會來到比較接近翡翠宮的正常街道。
她知道走經過斷刃之社的路既輕鬆又舒適,但那裡一定會有著比較多人。而她也不想遇見其他斷刃師,更何況皇室會依照習俗邀請議會與領導人一同去主堡,綺莉兒現在最不樂見的就是導師的臉。
刺青總是無意間發出熱度,溫暖她的胸口,她卻覺得悶得窒息。蓋亞無所不在,她總覺得自從坎瑞德說了那些話之後,蓋亞的氣息如同空氣流動在她身邊,就算想要逃跑也是徒勞。
綺莉兒決定一個人走比較少人的森林小路,雖然時間和地形比較麻煩,但目的地依然會到。
離廣場不到幾條街的位置就是主城門,而這幾天城門和城牆都有看守的士兵。畢竟這是王子的慶典,人們覺得狂歡時就不該拘束,外城門內的居民、外地人在那時候也可以一同慶祝,也因此防衛措施也不能鬆懈。
看著形形色色的來行商的外地人滿臉驚奇的走進溫斯城內,一邊興奮交談一邊加快腳步的想要加入慶典的歡樂。她會的語言其實不多,但她一直很想再學更多奇妙的語言。
經過她的有些人說得是索蕾莎與馬托克的語言,偶爾會有東方大陸共通語,甚至還有南方與東方腔的泰倫斯語,聽起來粗啞卻又迷人,不像溫斯城的泰倫斯語聽起來細緻的跟小鳥差不多。
接著,她發現三個穿著斗篷但兜帽翻在外的棕色皮膚人種,烏黑的頭髮就像亮麗油墨,彷彿一點燃就會燃起絕美火焰,他們的臉孔深邃而讓她熟悉。
他們來自東方大陸,而且看起來是從她的家鄉布列塔尼來的,因為他們脖子上有著複雜而毫不褪色的七彩圖騰。那是傳統,也是自古流傳下來的文化,小時候亞歷山大告訴她等到十八歲時也會有,可現在她也失去資格了。
十七歲的她不再是原本那個東方大陸女孩。咬住口中內壁的肉,如今鎖骨下方的刺青已證明了她的身分,她是叛徒,為了生存背棄自己文化的人。
於是她僵在原地,只能裝作若無其事的望著他們靠近。這三個人既不是奴隸,看起來也不像商人,那來到敵國的意圖是什麼?巡邏的士兵似乎也沒特別關注他們,畢竟來慶典的外國人不在少數。
他們神情嚴肅但眼神仍然因慶典的氣勢磅礡而有一絲驚奇。擦身而過的當下她宛如空氣一般被視若無睹,絲毫沒有在乎她不尋常的髮色和五官特徵。而她聽見那熟悉的語言如同鐵鍊纏住她跳的劇烈的心臟。
「格雷沃斯在哪?」中間個頭較高較壯的男人低聲問,用的似乎是布列塔尼的方言。她不確定自己判斷的對不對,一切都太久遠了。
「誰知道。」其中留著長髮編著辮子的人回答。
「去找他回來,我們該走了。」
隨後聲音漸歇,消失在她能聽見的範圍。她閉上眼顫抖的呼氣,來回數次平穩胸口那股震盪。片刻睜眼直視前方,大步走出城門,走進圍住城牆的森林之中。
(第三章:王子的成年禮(The prince's rite of passage) 結束。)66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FNrwN7Ni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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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莎芭琳娜原文為Sabarina,賽琳娜Selena則是芮安偶爾會叫她時用的名字。66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4sucyqwy4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