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塔琳娜
在煩悶的時候,她專屬的絞弦琴樂手羅恩就會為她獻唱一曲。歌頌著詩歌裡的故事,而她最喜歡的就是《精靈王與獵人之女》這首。譜中時而欣喜時而哀傷的樂聲總是能讓她深入其中,隨著悲傷的尾音一落,心頭揮之不去的感受才會淡去。
四周水手沒有人注意她,不管在哪似乎都是如此。她的姿色平庸,沒有傲人身材、絕美容顏,僅有乾扁的瘦弱身軀與滿臉雀斑,儘管有著美麗的淡藍眼在這些缺點的張揚下也難以被人察覺。
但也因如此,她能不顧眼光拿起另一把魯特琴,坐在木桶上如往常一樣聽著羅恩的教導。卡塔琳娜喜歡音樂,因為那不分貴賤,就算自身再無魅力,音樂的力量他人總是無法抗拒。
旋律一次又一次的悠揚在甲板上,在她完整彈奏出《精靈王與獵人之女》後,終於有人給予鼓掌與笑容。
她欣喜的對給予讚賞的人湛然而笑,雙頰更是因喜悅而通紅。音樂是她武器,如同士兵磨刃她同樣也要養精蓄力。因為到了泰倫斯,她的身分地位不會像在馬托克那樣舉無輕重,她會變得至關重要。
隨著羅恩的告辭,她走到左船舷彎身靠著欄,望著遠處派瑞斯島嶼變成如女人臉上痣般的大小。母海的鹹味無處不在,鼻腔、手臂和髮絲甚至是舌尖,對於每個馬托克人來說這卻是家的感覺。
艷陽時而讓她恍惚,陽光折射下幾隻信天翁的身影若隱若現,她總感覺自己身處夢境。一個星期前被父親簡單告知婚訊後,她沒有反抗。也許只是忘了可以反對。
對於這趟幾乎是有去無回的旅程,就算有心理準備,但真的面對卻還是有一絲不可置信的感覺。卡塔琳娜知道,父親這次送她到泰倫斯不是成為人質就是成為皇后,而前者只有死路一條。
「塔西,妳怎麼不回船艙?瑪麗丹替妳準備了甜點和檸檬水。妳在太陽下太久會中暑的。」
這趟旅程當然不會是獨自前往,同行者要確保馬托克的利益。於是對於來者的提醒她置若罔聞,閉眼感受波濤浪花濺上面容,消除雙頰被曬出的熱度。「再等一下吧,我在看馬托克最後一眼。」
「不,表妹,妳眼睛正閉著。」
「我在用心神領會馬托克的宏偉。」她不免諷刺道。
一陣輕笑傳入耳朵,她知道他正站在自己旁邊。「用那張喜歡胡言亂語的嘴巴是迷不倒泰倫斯的男人的。」
胡言亂語?他又有什麼時候會注意到她?「你的臭嘴倒是可以激怒不少人,馬格努斯。」她睜開一隻眼瞪著臉上掛著一抹微笑的丹伯里公爵。
儘管是親戚,馬格努斯·狄桑與她卻截然不同,不只是國王的教子,父母更是參與過與泰倫斯的戰役創下不少事蹟的殉職偉人。與她的家族相比,他年輕就成為了公爵甚至還擁有不凡的影響力。
如今是國王的重臣、馬托克的外交官,外表和受寵地位更是她的反義詞。
她嫉妒馬格努斯的自信、聰明才智和與生俱來的魅力。她就連怎麼使一位王子印象深刻都不清楚,沒有人教她該怎麼施展魅力、怎麼策劃攻心計。從小母親就只在乎容貌、地位與她的兄弟朱利安,她只不過是個在出生時被父親用來唾棄母親的意外,從此之後,她便無人問津。
所有人只在乎爾虞我詐,因為她本身懦弱無用,所以她的死活更是不值一提。
卡塔琳娜望著面帶微笑的表哥,哀傷的想著。我唯一學到的只有事不關己,而如今這個專長只會害死我。
似乎沒有感覺到異樣,馬格努斯依舊提醒。「聯姻攸關兩國,非同小可下妳最好不要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
「沒有人會在乎我的生死,失敗了只是證明我的無用,成功了他們對我的關愛也只會停留於表面。」
話一脫口她便感到尷尬,她無心抱怨但木已成舟。果不其然馬格努斯面色凝重,甚至眼神帶有一絲愧疚與哀傷。他或許是宮中唯一稍微在乎她的人,但卡塔琳娜默不作聲,讓自己卑劣的自尊心感受霎那被在意的快感。
但她也沒有讓他自責太久,只是站直身子欲是要回船艙。「我很清楚自己的責任,表哥。你也只是在履行義務,所以我們就各司其職吧。也許在吃甜點時你可以提醒我還要注意什麼。」
————
抵達泰倫斯的溫斯城時已經過了快要四天,晚上的泰斯黎恩港口只有點點星火和如母海玩具的無人三桅帆船。來接送他們的不是普羅大眾、不是皇室,而是一群身穿金銅鎧甲的士兵隊伍,停在街道的馬車也是樸素不起眼,彷彿他們是被關押的囚犯。
在上了馬車她忍不住用馬托克語問道:「這麼做的用意是什麼?為什麼感覺像是掩人耳目?」
表哥神色自若的坐到她的對面。「我們跟泰倫斯的關係目前還算如履薄冰,或許是怕會有人趁機攻擊所以才只有這樣的列隊歡迎。妳不用擔心這些,我剛才已經詢問了接送我們的人,他們是皇室的御林軍,被羅伯·泰倫斯派來接迎我們。」
提到羅伯·泰倫斯——她未來的丈夫,卡塔琳娜就感覺心臟緊揪甚至到達恐慌的難以呼吸,因為他現在不只是潛在的敵人也是她生存的籌碼。一想到會見到他,卡塔琳娜就腸胃翻攪,好似喝了臭酸的羊奶。
但眼下她束手無策,索性靠著椅背透過窗簾隙縫望著外頭休息,馬格努斯似乎也感覺到她的怔悚不安所以沒有繼續搭話。車輪滾動與馬蹄清脆的聲音融合為一,只有幾個拘束的腳步聲連動盔甲撞擊跟隨其中,造成不和諧的因素。
他們似乎經過了許多巷道,吵雜的聲音此起彼落,途徑更有各種肉的腥味、畜牲騷味、泥濘與樹木、汗味與屎尿味的綜合,讓她時不時就得摀鼻皺眉。儘管這跟在馬托克不無差別,但知道這個聞名於世的帝國同樣骯髒後她反倒比較平靜。
在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漸漸被這裡的獨特性吸引,在經過似乎是酒館的地方都能聽見多種音樂,有些不曉得是何種樂器製造的音色,更是讓她忍不住拉開窗簾想要一探究竟,只可惜天色讓一切都難以視物。
隨著遠離街道她頹喪的嘆息,唯一好奇的事物就這樣離她遠去,看來這裡終究如馬托克一樣不會讓她稱心如意。但好處還是有,涼爽的夜晚使現在煩悶的心情比較舒緩。
沒多久馬車駛向一個大斜坡,建築也在經過幾間連貫二樓建築後,讓一個龐大的圍牆映入眼簾,緊跟其後的便是一座尖頂型木門。圍牆上不只有好幾個如同黑影般的人巡邏站崗,圍牆裏頭三座奇異且色系不一的建築更是引人矚目。
「那是什麼地方?」她下意識的詢問。
對於被突然打破的沈默,馬格努斯反應極快,確認她詢問的事物後,如她的家教一樣耐心回應:「那是泰倫斯的教會斷刃之社。但與馬托克不同,他們是多神教,而這是他們主神蓋亞的主神廟。妳看到那些正在站哨的人了嗎?——他們被稱作斷刃師,又叫做高德弗里之子,是蓋亞的戰士;泰倫斯的聖戰士。」
看來這群人同樣對信仰到了癡迷的地步。卡塔琳娜對於宗教總是抱有一絲距離,在馬托克見識太多宗教狂熱份子後,她畏懼自己會因寂寞而成為之一,所以一直以來她逼迫自己總是抱有疑慮。
「高德弗里?」
「蓋亞的別名。」
「為什麼需要別名?」
他嘴角上揚,露出白牙和溫暖笑意。「妳忘了這裡多大了嗎?塔西,整合所有人的認知、語言需要花費大量時間和力量。我不清楚真正的原因是什麼,但妳只要記得他們在帝國有著不同凡響的威懾力就好。」
她感到羞恥,因為缺乏熟知這裡的事可能會讓她在宮廷出糗——更慘的是被羅伯·泰倫斯拒婚。「我知道蓋亞跟蓋亞斷刃的事蹟,我只是沒有親眼見過斷刃之社,也沒有聽過祂有別名罷了。」
「我明白,塔西,所以現在好好牢記這些。羅伯是個虔誠的人,如果妳也同樣了解這些諸神,對妳有益無害。」
「你要我改去信仰泰倫斯的宗教嗎?」
馬格努斯反倒露出一臉困惑。「為什麼這麼說?妳不是不相信神嗎?妳可以把這個宗教當作一個消遣,體驗、了解就好。」
被看破使她啞口無言,甚至有了想要逃跑的衝動。一個公主不信神——而那人正是保衛王國的偉人,這種舉動讓她感覺自己就像傲慢的人坐享其成,卻不願認同他人努力一樣。
她知道這不只會成為笑柄更可能使家族蒙羞。儘管馬格努斯是好意,她還是結結巴巴的想要解釋,卻讓話語揪成一團,成了連自己都無法明白的表達。
而一旁的他同樣看不下去,手舉在空中抑制住她想再次發言的衝動。
他堅定而明亮的棕眸讓慌亂的心跳緩慢下來。
「卡塔琳娜,我必須提醒妳,我知道妳初來乍到會很緊張,但這種——荒謬的場面不會讓他人對妳有好印象。我只能告訴妳一個方式,在妳未想好該如何回應時就閉上嘴深呼吸。沈默不會讓妳顯得愚笨,但胡言亂語會。妳不會想在這方面壞了計畫,對吧?」
聞言她終於學會耐住性子的點頭,花了半晌思考另一個疑問,想好發言才道:「馬格努斯……你覺得我會成功嗎?我需要你告訴我真話。」
他沒有馬上回話,這點她感到安心,因為這表示他不會馬上哄騙或是打擊她,他的確是唯一稍微認真看待她的人。
「妳很文雅,塔西,這要引人注目是稍嫌不足。但妳同樣很有才華,這點則是妳的優勢。只要慢慢改善妳著急時的反應,我覺得這場婚姻對妳和馬托克都有益處。」
雖然不竟然都是好話或壞話,但他對自己有信心,不知為何,這讓她稍微有了勇氣。
冷不防的,馬格努斯打斷她的激昂情緒,宛如判罪的法官般說道:「塔西,我忘了告訴妳我不會陪妳在宮中太久。我有必要之事必須先去馬庫斯城幾天。」
這讓她倏地雙眼圓睜,有如被人用力扎了一針。她頓時欲言又止,一方面知道自己不能干涉他的事,一方面卻又恐懼自己將再次孤身一人。
見她反應激烈,他伸出手安慰性的握住她的。「妳不是一個人,妳的護衛,還有羅恩、瑪麗丹都會在妳身邊,有需要妳也可以用渡鴉跟我傳訊。我只是必須去調查一件事,妳就專心執行計畫,我不久後就會回來。」
她忍耐著欲哭無淚的感覺,口乾舌燥的低語:「……你需要做什麼?」
他有些躊躇,但似乎想要讓她安心才決定坦承。「妳應該聽過阿奇博爾德家族的事情了吧,儘管我這次抓到把柄讓他被驅逐,但他的家族勢力在泰倫斯也有延續。所以妳父親這次要我杜絕後患,我收到消息他會去到泰倫斯西邊的馬庫斯城,所以我必須去查清楚一些事情。」
她沒有立場再多說什麼,只是擠出笑容。「那麼祝你好運。」
馬車在不久後抵達城堡城門,隨著轟隆作響的開啟聲震盪她的心臟,馬格努斯的注意力也集中到了馬車外的動靜。在一切停止運作後,車門被敲響隨後開啟,讓一個意想不到的臉孔出現在眼前。
卡塔琳娜霎時哽住呼吸,全身像是凍結了一樣僵在座椅上。只能好險馬格努斯立即接替了她的工作,與來者打了招呼後便下了馬車,最終她還是必須獨自面對。
外界形容羅伯·泰倫斯是個面如冠玉,且充滿親和力的王儲,因而深受人民愛戴。此刻親眼目睹,她相信外界評論的真實,但那容貌不像是有著和善,而像是一張精心刻畫的面具,讓人在第一眼時相信他釋出的善意。
他面帶莞爾,伸出手用馬托克語說道:「歡迎妳,公主。」
在還沒反應過來前,她望著那雙綠金眸緩緩的伸出手,再觸碰到那冰涼的手溫時,心跳不由自主的加快。
她第一次向阿爾佛雷祈禱自己不會在下馬車時雙腿發軟而跌得頭破血流。
隨著鬼斧神工的偌大建築豎立在面前,她知道這將是她的戰場。望了一眼跟在後側的馬格努斯,後者用眼神傳遞關切。她回以一笑,轉回頭深呼吸,下意識的稍瞥向身旁的羅伯,他則專注在帶領上沒有察覺她的視線。
卡塔琳娜·拉莫斯壓抑心亂如麻的感覺。祝我好運。她在內心喃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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