娥蘇拉
坎迪諾比亞堡對她來說是個陌生的地方,儘管是血肉至親的領地,她卻不曾拜訪過。在踏入領地時,正在農田翻土播種的佃農,周圍零散的村落和林間,在暮色下猶如油畫一般,讓她感覺置身在另一個王國。
帝國對她來說向來只是個詞彙,如今真的周遊各處才會意識到這片土地的廣闊,而她懂得只是冰山一角。沿著道路他們很快抵達城門,尖塔和城牆上無疑掛著泰倫斯與普利亞的旗幟。哨兵在圍牆上要求隊伍說明來歷,而蓋隆則一一對答。
在等待閘門開啟的同時,斜陽出現在西方,刺眼紅光勾勒出坎迪諾比亞堡的輪廓——灰石磚鑄造的堡壘就像無數棺材湊合。原本屬於貝克家前皇后的城堡如今落在自己家族手中,儘管皇后凱薩琳未曾踏入,這裡卻揮之不去一股陰霾。
娥蘇拉忍不住回頭看向一路上經過的地方,血紅色的夕陽覆蓋整片大地,像是也將吞噬那些與她共鳴的生靈。
下一秒巨大的閘門已升起,城門也被打開,市集的人群好奇的探頭探腦圍觀,像是信徒跟隨教主一樣凝視她的隊伍奔入其中。在所有人進入城堡,便只有剩下不到一半的人進行前行直至進入第二道城門。
而入口處則出現了幾個人接待,她在宮中見過城堡代理人「孔雀爵士」阿方索·亞爾曼幾次,但多半都是在母親的接見室。
亞爾曼家族跟諾夫基曼家族一樣,不只帶有一點血緣關係更是從她曾祖父那輩就宣誓效忠,而阿方索更是母親的青梅竹馬。由於年輕時長相俊美且周圍美女如雲而被戲稱孔雀爵士,但成婚之後變得安分守己、忠誠可靠,所以才會被派遣當作代理人。
「小姐,很開心妳終於抵達了。」在她下馬後他語帶關心的說。他總是將她視為自己的一份子,真摯的關切是詭譎多變的政局裡難得的禮物。「舟車勞頓,我們已經安排了宴席要來款待妳的隊伍。」
也許是在他身上總是能找到一絲如沐浴陽光中的溫暖,娥蘇拉露齒一笑。「謝謝你的用心,大人。那再好不過了,但容我先去換身衣服,你可以安排其他人現行入會。」
阿方索一如往常的露出和藹笑容。「那是當然,我幫妳安排最好視野的房間。貝琪會帶妳去。」站在後頭身穿磚紅色禮服且綁著三股辮的女孩向她鞠躬,她立刻知道這是他的大女兒伊莎貝拉·亞爾曼。
在她點頭後,剛整頓好隊伍的蓋隆和萊夫也上前問候。阿方索·亞爾曼向來溫和有禮,但在看到萊夫·柯恩後表情立刻帶有一絲防備。由於好奇,娥蘇拉請伊莎貝拉稍等,走回自己的馬旁假意翻找側袋。
「柯恩大人,我不知道你會隨著小姐出巡。」
「這是她兄長的命令。」
「為了她的安全著想,羅伯王儲真是有備無患。看來我們也不必擔憂她路途上的安危,想必雪豹也會庇護她的,對嗎?」
後者陷入短暫的沈默。萊夫可以是有勇的戰士,但他踏入權力遊戲中卻不到幾年。不過他的回答意外的巧妙。「受蓋亞祝福的皇后,那份幸運自然也會傳承在兒女身上,跟隨的斷刃師會盡他們所能。而小姐會有我的庇護,我能保證這點。」
阿方索沒有說什麼,只是邀請其他人入屋,畢竟天色已暗。
換好服裝來到會廳,琳瑯滿目的佳餚齊放在長桌上,主座後方牆上掛著雄偉的鹿角,垂掛在中央的蠟燭吊燈照耀了烤乳豬酥皮上的油光,和座位上每一個各懷心思的雙眼。
娥蘇拉接受了阿方索伸出的手,領著她坐在主座上,她微笑感謝阿方索的重視,後者莞爾頷首。她慢慢巡視眾人,除了亞爾曼一家,還有一個學士加入了他們的宴席。在她感謝亞爾曼家的厚待與隊伍的辛勞後,眾人紛紛享用眼前美食。
在吃著油花完美的烤豬時,她卻心不在焉。娥蘇拉知道在這只會待上一晚,表示自己還沒辦法完全了解這裡的現況就必須儘快出行了。而到了塔利森堡又會是怎樣的景象?
羅伯說過會來陪同,可這樣真的好嗎?她不該沈浸在那些回憶中,他們的關係從開始就岌岌可危,如果被發現將是萬劫不復。而且娥蘇拉看不透他的下一步,是殺她還是繼續掌控她的心神,她死到臨頭還是像依附父母的孩童一樣不敢妄動。
「妳看起來心事重重,小姐。」阿方索打斷她的思緒,她停止咀嚼然後搖頭擠出一個微笑唐塞。
「只是太累了,畢竟這是我第一次在外這麼多天。」
「瑪斯泰爾第一次時也跟妳一樣,但他後來很享受這趟旅程。這是貴族子女都該體驗的經歷,至少遠古國王柯林斯很重視栽培王國繼承人。」他吃著豬肉笑說。埃蒙斯享受這些?她無法想像不苟言笑的二哥居然會喜歡這趟艱苦的路程。阿方索替她倒滿酒。
「不必給自己太大壓力,小姐。皇后很看重妳,王國的未來甚至有可能寄託在妳身上。」
這讓她迅速望了坐在桌尾不與其他人交談的萊夫,好在喧鬧的聲音蓋過了他的失言。娥蘇拉眼神有些恍惚,但還是振作起來。他會這麼說絕對有保握什麼,她輕聲細語:「……母親是否在安排什麼?」
他靜靜的喝了一口酒,兩人之間瀰漫著一股詭異氣氛。「妳該思考一下接下來行程如何更動,我的小姐。所有人都在暗地安排什麼,坐以待斃只會成為甕中之鼈。
國王的身體快要支撐不住了,儘管隱藏的好妳也應該有所察覺——不再頻繁的開會、設宴,征戰布列塔尼的工作也交給羅伯與馬提奧斯家族。他已經不再跟以前一樣可以忽視自己的疾病了,娥蘇拉。妳如此聰慧,應該會清楚接下來的情況會如何演變。」
那瞬間所有下嚥的食物都成了燃燒的鐵塊,灼燒食道和腸胃,她試圖面不改色的適應這些消息,但那依舊超出負荷。的確,外界、宮中的流言蜚語讓她早已懷疑,但詢問御醫跟其他人都得到父親並無大礙的答案。
他們隱瞞這個憂患就是避免腥風血雨快速上演,如果她都能感覺得到,羅伯不可能不知情。也許他與貝克家有書信往來,便是首相凱普勒·貝克也採取行動了。
父母親趕緊將她送出宮也許也有這層含義,但羅伯的想法又是什麼?
花費痛苦的幾秒安定心神後她低語:「你說這番話的建議……是要我別去塔利森堡和貝克城嗎?」
阿方索沒有開口證實,但眼神已證明她的猜想。她拿起酒杯一口飲盡,然後忍不住問起另一個人。「那為什麼你們要讓埃蒙斯離開?你們本可以建議他其他,卻還是放任他出航。羅伯在聖翡翠鳥號上害死了他,你們心知肚明。」
對方的綠棕眸平靜的就像時間靜止下的母海。「他同樣知道羅伯的心思,但為了這個家族他必須做出犧牲。不是只有羅伯·泰倫斯才是妳的兄長,瑪斯泰爾同樣也是,他會為了妳編織好道路。」
她雙眼圓睜,像是吞噬了充滿蟲蛹的食物,而那些蛆蟲正啃噬她的血肉試圖破繭而出。熱氣周旋在皮膚與衣物之間,讓她感覺汗流浹背。
埃蒙斯一直以來都跟她很疏遠,像是刻意在保持適當的距離,儘管要交談時他也樂意奉陪,但歡快的次數屈指可數。阿方索這番話似乎在提醒她,她的二哥正在規劃某種計畫,還是為了她。
但,為什麼?
「什麼道路?」她清楚自己不該詢問,因為答案顯而易見。
阿方索猶如審判官一樣陳述兩個不爭的事實。一個擊毀她的精神,另一個毀滅她的靈魂。「成為女王的道路,我的小姐。羅伯已經與馬托克的公主卡塔琳娜·拉莫斯訂婚,我們已經沒有時間了。」
娥蘇拉沒有給予自己打擊的機會,她如長年被母親卡珊蘿拉訓練的那樣——不要胡思亂想,抓住話中重點。他們要她成為女王——而不是瑪斯泰爾,卻也不是認同她是作為君王的料,只不過是因為她更好操控,不像她二哥那樣陰晴不定、難以捉摸。
母親的教誨像是被釘子釘入腦袋,遵循普利亞的懷疑心、忠誠與狡猾,她時時刻刻提醒著他們兄妹倆。在聽完這個震攝人心的消息後,娥蘇拉明白自己從出生那刻或許就試圖被栽培成一個完美的君王。
一個屬於普利亞的傀儡。
她慌亂的視線莫名往前看去,便與同樣注視她的萊夫·柯恩對視。後者顯然發現她的舉止詭異,她知道現在控制不住面色鐵青,風暴早已肆虐她的面具,她只能在殘破不堪的偽裝破碎前先行離開。
於是她迅速以睏意當作推託之詞並告辭了眾人,快步走進狹長圓拱石廊,映照的影子似乎都能顯露自己的恐慌。她摀著半張臉,壓抑顫抖的嘴角踏上轉角樓梯。
她的確該更改旅程,貝克城、塔利森堡都不能前往了,儘管有羅伯和萊夫的承諾,但那在這刻顯得像是鴻門宴。羅伯——已經訂婚了,他蓄勢待發的想要成為統治者,而她則是被他洗腦最透徹的人,再清楚不過終會有聯姻下還泣不成聲的蠢蛋。
走進房間,她雙腿像是被抽走力量,使她像是腐子一樣蹣跚跌在床。為自己愚蠢的驕傲自滿哭泣;為逝去的真心惋惜;為寒徹骨的憤恨激動落淚。
也許自己從來不是遊戲的一員,而是場上的卒子。
娥蘇拉從沒失態成這樣,引以為傲的控制力在此刻都顯得可笑,她以淚水浸濕床單,胸口像是被灌入濃煙嗆得她喘不過氣。
蓋亞祝福了她的母親,卻詛咒了自己,因為她不夠虔誠嗎?奪走了她對愛情的理性,抹滅了血緣上的溫柔,要她在深淵孤身一人向上。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呆若木雞的望著窗外景色,注意力也逐漸聚焦在微帶藍光的月亮上。凝望照耀大地的月亮,所有人都對它的存在感到理所當然,就像認為她應該對家族完全忠誠。
沒有人意識到這種扭曲的想法多不對勁。
也因此只有月亮消失那刻才是該悲傷絕望的時候。
如此一來,她的哀傷不值得一提。
這不是絕路,只是一場改變。她暗忖。
站起身走往窗邊望著夜色下的林子與燈火點點的土地。不自覺的回想起那個奇怪侍女瓦倫提納的話——她現在的確面臨的重大抉擇時刻,她不能再讓心中天秤搖擺不定了。
羅伯做出了他的選擇,如今她也別無選擇。娥蘇拉握緊拳頭,風將雙眼吹得乾澀而刺痛。
也許成王是她命中注定,但她不會再受人擺弄。他們想要一個唯命是從的傀儡,那她將用利刃砍斷那些枷鎖,再砍下他們的頭顱。
(第二十章:談判與預言(Negotiation and prophecy) 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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