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瑞斯小姐,恕我冒昧一問,妳是出生於泰倫斯的嗎?」子爵夫人突如其來的詢問打斷她如萬馬奔騰的思緒。
回神她輕搖頭,躊躇了一會想著回應。反正之後也不會再見子爵夫人,讓她成為知道一點真實的自己也並無大礙。「我並非土生的泰倫斯人或來自殖民地,可以說我不是來自克羅柯雅大陸。我只是長年居住在那罷了。」
「妳如此勇敢的遠赴他鄉還長年久留,難怪會喜歡奧拉岡的事蹟。」她感概的說。「那麼,妳的家鄉來自哪兒呢?」
綺莉兒此刻顯露悲戚神情,淺笑掛在嘴角卻進不了內心,胸口彷彿重拾在房間內戒指給予的疼痛。悶到她窒息又不能述說。
「東方大陸的布列塔尼。」
她好久沒有這樣心驚膽顫的說出家鄉名稱,既不必擔憂受到威脅,也不怕會有洩漏危機,畢竟子爵夫人不會記得她。
子爵夫人一臉茫然,斟酌用詞後問道:「很抱歉,凱瑞斯小姐。我有點孤陋寡聞,我不太清楚布列塔尼位於何處?」
她還沈浸在懷念之中,只維持淺笑的答道。「它位於東方大陸的北邊,被群山分割卻是繁榮的城市。我們沒有所謂的國王只有一位人民推崇的人作為領主,但我離開太久有點忘卻他的姓名了。」她笑了一聲,小時候的記憶模糊又清晰的浮現在腦海,宛若歷歷在目。
「那裡被疾風山脈切割而孤立,卻也成了自然的保護措施。由於靠海所以我們的船運也很發達,諸多城鎮落座在平原上,附近還有一座被樺木森林圍繞的大湖,湖面在四季轉變時都會映照著不同色彩。維爾雷特城堡更不用說了,我記得它落座於山林之中,美侖美奐的感覺不亞於馬托克的雄偉建築。」
她說的意猶未盡,家鄉景色就好像一本說也說不盡的故事,值得她細細品味、再次懷念。即便現在情勢惡劣,那些美好依然會保存在心中,永不被玷污。
子爵夫人瞧著她的表情,也露出陶醉神情。「聽起來是個很美的地方。」
「是啊。」她最後喃喃。不知為何一說起家鄉,她原本的焦慮和不安都舒緩不少。或許曾經回憶給予的不單只有哀傷,還能有慰藉的力量。
隨後有人敲起了房門。一開始她以為是宴會結束,人們都要散去,卻在聽見外頭依然音樂悠然而人聲不斷後蹙緊眉頭流露困惑。
與她不同,子爵夫人老神在在的出聲用馬托克語說了幾句話。而來者是個有渾厚嗓音且溫和的男聲,他回應子爵夫人的詢問,後者似乎應許他的進入。
門倏地打開,她看見了那個與埃蒙斯爭執的男人。對方在發現不是只有子爵夫人時愣在原地,臉上的驚訝似乎太誇張了點。男人雙眼圓睜,而她也終於認出那雙永遠不可能遺忘的眼眸。
老天。
「莎芭琳娜?」紐曼用泰倫斯語驚嘆,隨著他的靠近她也站起身來。紐曼的出現同樣讓她感到不可置信。她原以為他們會在三天後在碼頭碰面,在一起回瑪麗維亞娜號上,而非這麼快、又在一個他們都意想不到的地方再次見面。
他拿下灰色面具,露出她熟悉的臉龐。
見她沒有反應,他腳步停頓了一下。他輕皺眉頭,有點顧慮的問:「莎芭琳娜。是妳對吧?」
赫然反應過來,她也拿下面具。「是我。」紐曼見是她便鬆了口氣,轉而先向後頭可能對此情況一頭霧水的子爵夫人行禮。
「抱歉夫人,見到熟識的人讓我一時之間忘了禮數,請妳原諒我的無禮。」他溫文儒雅的模樣讓她不禁雙眼圓睜。她完全不知道紐曼還有這麼謙虛有禮的一面。
綺莉兒轉身便望見子爵夫人正看著他們兩人,她露出和藹溫暖的笑容,似乎對他們早已認識感到喜不自勝。「我都沒想過兩位認識。薩姆爾,你沒說過你既認識坎迪諾比亞公爵,還認識公爵這麼美如天仙的女伴。」
如果是往常,綺莉兒大概會很驕傲且認同子爵夫人的誇讚,可如今尷尬的場面就已經讓她夠窘迫,在聽見子爵夫人那言詞讓她瞬間面紅耳赤。
很好,她現在真的很想扁人一頓。
紐曼沒有察覺她臉上不自然的紅暈,只是專心的回應子爵夫人的話。「凱瑞斯小姐與我的確認識彼此,我們也是同搭乘公爵的船來此的。」
「既然如此,」子爵夫人笑容可掬的起身,站到他們面前。她朝紐曼淘氣的擠擠眼。「我就讓你們有空間和時間敘敘舊,我也休息夠久該去見見我的朋友們了。好好待這位小姐,薩姆爾,她可不是一般的大家閨秀,凱瑞斯小姐更加令人賞心悅目。」
紐曼依舊保持著冷靜不失禮貌的表情點頭。「我會的,夫人。妳不用擔心。」
她露出滿意微笑。「那就好,你的需求我們明天再來想辦法,今晚你就好好陪凱瑞斯小姐就好了。」
他的眼神在瞬間變得專注而犀利,像是緊繃到無法紓壓。「謝謝妳,夫人。」
接著她也鞠躬目送子爵夫人離開休息室,紐曼的身子卻依然僵硬,若有所思的望著子爵夫人離去的背影。
————
子爵夫人一走,紐曼關上門後走到她面前,表情終於不再是那張她認不得的臉孔。他欲言又止彷彿許多疑問囤積在喉頭,一時讓他不知該從何問起,所以綺莉兒率先發言。
「為何你會子爵夫人一起出席宴會?」
紐曼皺起一道眉感到好笑的回應。「我是她的男伴啊。」
「你知道我不是在問這個,紐曼。」她交叉雙手瞪著他。「你為什麼會結識布雷克子爵遺孀?」
他嘆氣用手扒了扒黑色短髮,坐到沙發扶手上隨後聳了肩。他寧願望著自己充滿疤痕和繭的雙手,就是不看她。「......埃蒙斯在我們抵達馬托克的前一晚給了我一封信。」
「信?」她重複。
紐曼點頭。「他要我去到信的收件人地址。我當時不知道他的用意為何,直到我來到布雷克子爵夫人在阿爾斯通城的住宅。我原本以為只要把信給她就可以,誰知道子爵夫人反倒將我留下,還邀請我當她的男伴一同來參加宴會。」
原來又是埃蒙斯的計畫,從頭到尾他是否都已經規劃好了?只需要他們走上他的棋盤而已?綺莉兒沈默不語,埃蒙斯讓紐曼去找子爵夫人難道跟他要求她的目的一樣嗎?
於是她問:「你看過內容嗎?」
紐曼瞥了她一眼然後搖頭。最終仍舊繞回原點。她頹喪的垂下肩,這麼一來連信可能帶來的消息都不會知曉了。她失落又苦惱的坐到他坐扶手的那張沙發上,紐曼又看了她一眼,這次雙眼帶有一絲顧慮。
她用手揉著太陽穴。「曼尼拉的消息查的怎麼樣了?」
「不算有收穫也不算毫無收穫。」
她閉著眼惱火的說:「不要這麼模棱兩可,薩姆爾。光是跟一個很愛打啞謎的王子相處就足夠使我頭痛一整天了。你到底是什麼意思?」
他笑出幾聲,同樣是那個爽朗笑聲,可裡頭藏有憂慮。笑意很快的淡卻,回答時,他的聲音夾雜幾分哀愁。
「我隱藏了自己曾是奴隸的身分,莎芭琳娜,顯然那封信也沒有強調我的過往。所以藉由去宴會等路上,向子爵夫人請說了我再找一名對我有恩的奴隸,想要在馬托克找到她。」
「她答應了。」她肯定的說,子爵夫人走前最後說過類似應許的話。紐曼沒有反駁。
「沒錯,她也提出了辦法。」
這讓她睜開眼睛望向身旁的他,只見紐曼俊美的面容因心急如焚折磨而扭曲。他皺眉用手揉著眼窩鼻孔則噴著悶氣,可見辦法一定不簡單。
她拉開他的手,直視他充滿煩躁不安的藍眼。
「辦法是什麼?紐曼。」
他的頭撇向另一邊,望著沒有柴火的壁爐,這裡甚至一度安靜的彷彿置身安靜無聲深淵。他的呼吸有點急促,雙眼慌亂眨著。
「子爵夫人說了埃蒙斯來馬托克時買了許多伊格努斯競技場的鬥士要給丹伯里公爵。所以她要我去詢問那些奴隸曾經的主人,看看有沒有人是被馬托克人脈最廣且最大的奴隸主賣過來的,說不定他們其中就有人可能見過曼尼拉的身影。」
「為什麼不直接去問那個奴隸主就好?」
像是被戳中痛處,他情緒激動起來,站起身挫敗的踏步。
他背對她好一陣子,身子像站立風雪之中而不停輕顫。他試圖冷靜的回應,卻在最後失敗了。
「因為這樣奴隸主就會知道我們想買她,那他可能就會提高價碼甚至拒絕賣給我。我看過有人買的奴隸逃跑會有什麼下場,所以我不能讓機會有任何閃失,莎芭琳娜,我不能再次失去她!」
她站起身來到他面前,如果說還有人比他還能明白這種痛苦,那非她莫屬。八歲那年失去了家人之後她就時時刻刻的掛念他們的安危,就算拜託那個署名D.S的男人幫忙卻依然一無所獲。她已經經歷數次期待與失望,直到麻木不仁。
而她知道紐曼可能也將面對那種挫折,明白那種磨人的失落感讓她於心不忍。
背光的陰影下他的面容更加憔悴,望著他用領巾遮掩起的傷疤,她不禁感到一陣哀傷。綺莉兒抬眼注視他充滿疲倦的藍眸。「那你為什麼不去見那些奴隸?」
他深嘆口氣,一手叉腰一手摩挲額頭。
「我並非在子爵夫人保護下就可以為所欲為,我只是單純陪同罷了。況且埃蒙斯說了丹伯里勳爵是個注重隱私的人,我不能沒有經過他同意就擅闖奴隸房,畢竟那些奴隸已屬於他的財產。我的冒然行動可能會導致與我接觸的奴隸受到處罰,還可能致你們於風險之中。」35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jEfMDil0ND
見他焦頭爛耳又煩躁的模樣,不知為何她有股直覺,他肯定面對過類似的事,才會如此躊躇不定。
她低語說道:「紐曼,你曾因類似狀況被主人懲罰過嗎?」
話一脫口而出,他繃緊全身像是被無形繩索綑綁,墜入回憶讓他心跳加速。他惶恐又憤怒的瞪著她的金眸,可綺莉兒知道他不是在氣她提起過往。那些傷疤猙獰而永不消退,世上的每一件事都彷彿想把他推回深淵。
那個暗無天日、好不容易逃出的牢籠與枷鎖。
為了避免他做出什麼失控的事,綺莉兒將紐曼拉回椅子上坐下,自己則站在他面前等待。他臉頰肌肉緊繃,用力摩挲臉龐,咬牙不要讓自己吐出惡毒字眼。
在最後一刻,他彷彿無力的垂下雙手,視線又飄向遠方,聲音空洞沙啞宛如一陣蒼涼的風聲。
「……我的長相從來就不是天賜的禮物而是詛咒,莎芭琳娜。在我成為奴隸沒多久後就驗證了。我的主人們熱愛我的樣貌,逼迫我保持他們想要的身材,不能過瘦也不能過胖。我甚至被迫服務他們——那種事。」
他面無血色的閉眼陳述,卻像在說一場醒不過來的惡夢。因美貌和身分而被人肆意對待,光是聽見語氣中的苦澀就讓她無法呼吸。
「可那些我都撐過來了,真正令我害怕的還是我得去殺一個手無寸鐵的人,就因為那個人的主人想要我,而我的主人不允許而下達的決鬥指令。」
說到一半,她才驚覺紐曼身子已經無法克制的發顫,雙拳緊握而用力,彷彿在不抑制他就會伸手去回憶中殺死那些人。他痛苦而糾結的表情令人揪心,卻又要強忍著不在乎那些痛苦帶來的傷痛。
她不發一語只是伸手握住他的,兩人手心的溫柔相互融合,即便她不確定這樣代表什麼。是鼓勵他掀傷疤還是給予支持讓他好受點?還是為了她自己?她的家鄉每個人或許都在面臨這種迫不得已,他這麼說至少能讓她有心理準備。
紐曼只愣了一下,沒有抽開。
「我永遠忘不了......那一次一個富商千金看上我,想要把我買走。但我的主人不肯,於是她就派人想要偷走我。行蹤當然被發現,我的主人還因此失去兩個手下。所以他——」他深喘口氣,艱難的想著過往。「他不只是處罰我,他還——」
握住她的手變得更緊,力道大到她得用全力忽視才能繼續聆聽。他再次吸氣,彷彿已經缺氧。
「……曼尼拉,我的姐姐,他一併處罰了,就為了確保我不會擅自逃跑。他在我面前用酷刑處罰我的姐姐,如果我求饒就加重刑罰。我沒辦法反抗,莎芭琳娜,妳懂嗎?我無能為力,即便我能輕而易舉的折斷他的脖子,我還是束手無策。在處罰我們沒過幾天,我就親眼目睹我僅有的家人被送上往馬托克的奴隸船。當時她的傷口都還未癒合,我們也來不及道別。」
他的雙眼盈滿使她動容的煎熬與脆弱,她甚至沒察覺自己的屏息。她輕點頭。
「所以我才害怕沒有經過同意就去見那些奴隸,我不想讓任何人面對跟我一樣的處境和痛苦。我更不想再讓她遭受同樣的折磨,我沒辦法——」
哽咽讓他再也說不下去,只是低頭望著他們之間緊握的雙手,彷彿這是唯一可以讓他分心的事情。
她不懂他到底經歷過多少折磨與悲痛,何況還來到這個總是會觸景傷情的地方,隨時都蓄勢待發的想擊潰他一直以來保持的堅強和勇敢,即便那些都是在他經歷失去和傷痛後而有的。她頓時明白這個大他不到幾歲的男人已傷痕累累,從裡到外都是。
綺莉兒再次默不作聲的點頭,無聲的回應似乎才是最好的。不顧這裡的門隨時可能被打開,她做了自己從未做過的事——她伸手抱住紐曼,對方只是緊緊抓住她的手臂,彷彿再不握住就會墜落。
那一刻悅耳的音樂和外頭的談笑風生都進不了她的耳,她只專注在懷中努力穩住呼吸,想要重拾力量與堅強的男人上。
休息室的窗戶突然吹起徐徐涼風,帶著花香與夜晚的氣味一同吹動了兩人的髮絲。
(第十章:期望與失望(Expectation and disappoint) 結束。)35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kr7v7YkGJ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