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我離她遠一點,不然我就射穿你的腦袋。」低沈而冷冽的口氣藏有致命威脅。聲音來源是一個穿著無袖皮革背心,身材修長結實卻附著無數傷疤、頭髮短齊,左眼甚至被一條觸目驚心的血疤劃過的高大女人。
沒人察覺女人的靠近與出現,無聲無息的來到讓綺莉兒握緊拳頭。她鈷藍色雙眼鋒利的如同此刻對準紐曼的箭矢,高聳的顴骨和薄唇都使她散發著剛毅氣質。
不過她的神情卻給她一絲難以忽視的熟悉。
諸神在上。
不必多言,任何人一看就知道他們兩個有多麼相似。
弗蘭德里卡狼狽的從蓮花池中爬出來,手忙腳亂的逃離他們奔向曼尼拉。此刻紐曼不敢輕舉妄動,未循跡轉頭導致兩人都不知遺失的家人近在咫尺。曼尼拉依然舉著弓,但在看見弗蘭德里卡濕透卻毫髮無傷的模樣就放鬆下來。
弗蘭德里卡用馬托克語迅速說了些話,一聽見弗蘭德里卡憂心忡忡又焦急的聲音,綺莉兒更加斷定兩人之間的關係非比尋常。
「她叫她約蘭達,但她的確是曼尼拉·薩姆爾。」公爵小聲的跟她翻譯。「看來她是偷跑下床的,雙眼的傷似乎還沒好。」
約蘭達?那是她真正的名字嗎?還是教名?
曼尼拉只稍微瞥了她一眼,臉上的銳氣卻頓時消失不見,鈷藍色雙眼閃爍柔情。她朝她低語幾句後又緊盯著他們,弓箭更沒有放下。
「你,舉起手然後轉身面對我。」曼尼拉對紐曼開口,然後瞪向她與丹伯里公爵。「你們兩個不要輕舉妄動,這種距離我依然能射穿你們的腦袋。」
她說的沒錯,他們的確都在射程範圍,此刻只能祈求這姐弟會認出彼此化解誤會,不然事情就會很難看了。
紐曼聽令行事,舉著雙手用緩慢的速度轉身面對曼尼拉和弗蘭德里卡。
一聲抽氣出現,接著他們對視彼此,有段時間他們就這麼注視對方,慢慢重拾記憶中的印象。誰先動容她不確定,但她仍感覺到兩人的震驚夾雜在沈默之中,卻比任何話語明顯。
弓箭慢慢放下,另一旁的弗蘭德里卡也終於領悟而雙眼圓睜。曼尼拉用不敢置信的口氣怯法的問:「......約書亞?」
約書亞?那是紐曼曾經的名字嗎?還是中間名?剛才弗蘭德里卡也叫曼尼拉約蘭達,那麼曼尼拉和紐曼這些名字是他們原本的還是主人另外給予的?
紐曼點點頭一邊移動僵硬大腿,兩人卻像同時受到召喚一樣朝彼此跨步而去。他一把手就將他姐姐抱入懷中,好使兩人可以緊緊相擁。見到曼尼拉那失而復得的喜形於色,綺莉兒也不再那麼戒備。
這景象也讓她不禁想到亞歷山大。她失散多年的哥哥。
如果他還活著,是否也希望她去尋找他?他們是否還能夠在某一天重回彼此身邊?八歲時發生的事她的記憶全是混亂而模糊的,她沒辦法想起她的家人是否生還,也因此這微小的幻想才會痛的如此刻骨銘心。
姐弟倆鬆開彼此,曼尼拉原本的憤怒近乎消散,她憐惜的撫摸紐曼的臉龐,眼角甚至泛著淚光。「我不敢相信,真的是你!」她笑說,他也露出如釋重負的笑容。「你真的來找我了,約書亞。」
「我向妳承諾過我會贖回自由,然後來找妳,姐姐。我從沒遺忘。」他堅定也很自豪自己守住了約定。曼尼拉的臉因悲傷和喜悅而扭曲,情不自禁的又再次擁抱她的弟弟。他們又擁抱了一會才退開,彷彿這時候才注意到有旁觀者。
紐曼滿臉堆笑的樣子讓她頓時不自在,不過她樂見其成,至少他們已經先找到人了,之後的事或許也能在期限內結束也說不定。
「他們是我的同伴,莎芭琳娜·凱瑞斯和帕瓦納子爵,我們從泰倫斯來馬托克打聽妳的消息。」他一邊介紹他們,一邊輕皺眉的凝視曼尼拉臉上的傷疤。
曼尼拉望向她與公爵,接著朝他們行禮,那時候綺莉兒才想起曼尼拉仍是奴隸身分,剛才以箭對人就是大忌。可她毫無後悔之意,只是不帶情緒的說:「原諒我冒犯你們,大人。但我必然以阿奇博爾德小姐的安全為優先。如果需要對我的無禮做出懲處,小姐之後會給予我懲罰,以示歉意。」
紐曼臉色瞬間刷白,像是吃到腐爛東西一樣扭曲面孔。公爵泰然自得的搖頭,與她走到他們面前。「我們沒受到什麼冒犯,畢竟妳沒有放箭。所以事情就算了吧。我倒是想問阿奇博爾德小姐,妳已經知道為什麼我們需要見曼尼拉一面了,是否能夠讓她也重回自由人身分?我們可以給予可觀的費用——」
「不是有錢就可以讓我父親放棄曼尼拉。」弗蘭德里卡打斷他,即便全身濕透而狼狽不堪,她臉上的傲氣依然在。「大人,這就是我的苦衷。就算讓你們見到約蘭達又如何?曾經有人想要得到她,我父親就讓那個人的下場慘不忍睹。他雖非身分尊貴,但他的人脈和殘忍在這個地區擁有無法想像的力量。」
「我很懷疑他可以這樣對我。」公爵只是無所謂的聳肩說道。「但我也不想惹事生非,那麼至少我們可以盡可能的讓她參加決賽吧?」
曼尼拉皺著眉頭回應。「大人為何要如此費心的讓我回歸自由人身分?我從沒見過馬托克有權勢的人會平白無故的給予奴隸自由,況且我甚至沒做什麼對你有利的事。」
公爵瞥了綺莉兒一眼,若有似無的笑意匿藏在嘴角,使她同樣皺起眉頭。「這麼說吧,我有自己的目的在。妳重回自由人不只是幫助我的朋友,對我來說利大於弊。」
曼尼拉看起來仍一臉不解,但紐曼卻贊同公爵的主意,弗蘭德里卡則是一臉挫敗。「容我先去換身衣服,你們可以先去接待室等候,我會派人送茶點過來。約蘭達妳先去擦藥一下,妳的傷口裂開了。」她說著並用自己潔白的衣袖擦拭欲滴落的血珠,臉上的關切讓曼尼拉瞪大眼而滿臉通紅。
等她意識到自己在陌生人面前做了什麼時,弗蘭德里卡立即僵硬行禮轉身就走向迴廊出口。白色身影消失,曼尼拉才漸漸恢復鎮定,如果忽視剛才她驚訝而漲紅臉的模樣,綺莉兒會覺得這個女人彷彿一直都很成熟穩重。
「諸位大人麻煩跟我來吧。」
她領著他們走向迴廊出口來到一條滿室畫像的走廊,這裡掛的人除了最大幅的聖者阿爾佛雷,其餘皆是阿奇博爾德歷代繼承者,這下她明白為什麼弗蘭德里卡如此焦慮,阿奇博爾德的勢力可能從很久之前就開始掌控這裡了。來到接待廳,首先看見一張長型胡桃木桌,上頭擺滿一藍水果和昂貴花瓶。
在紐曼繼續跟曼尼拉談話,綺莉兒沒想要入座,反倒與公爵到處觀看起接待室的裝潢。尤其她被擺置側邊牆上故意炫耀的老舊武器吸引。那些刀劍、盾牌和長矛都經歷了數個時代,剝蝕和生鏽的痕跡清晰可見。她仔細一看還能看見許多絢麗刻文和古文的痕跡。
「妳懂古語嗎?」公爵走到她身旁問。
「只會一些。我還不太流利。」
「很久之前,我想古文在世界上是相同的,就算分成達爾賽亞人跟普魯登斯人也一樣。由他們的分支四散旅行、居住,才延伸出不同語言。」
她點點頭,她的確想過這個可能性。因為眼前隸屬於馬托克武器上古文她大多都能明白,她很意外這種可能性如今成真了。
「這個祈禱文說了些有趣的事。」公爵指著一個破舊的圓形盾牌,邊緣雕刻著許多幾乎無法辨識的古文。她聞言後仔細看了看,卻覺得內容沒什麼好在意的。
「內容大概就是指聖者賽勒里昂與生命法典滋養大地與海洋,拯救萬物之靈等等的事蹟。我沒聽過這個聖者更不知道生命法典,我想只是古代民間流傳的傳說吧。」
他努著嘴作勢認同,下一秒卻自個開口。
「我認為法典存在,有個神話就說過生命法典是群星孕育給予世界的禮物。法典的魔法滋養萬物生長,也導致其極珍貴,所以有著怪物守護它,直到人類受到誘惑也厭惡了安逸因而破壞平衡。
很諷刺的是,聖者賽勒里昂就是始作俑者卻也是救世主。有人說他毀滅了法典,有人則是說他因法典而成了守護神。但神話終究是神話,我不清楚哪個版本才是真的,有可能都不是。」
他最後聳肩,交叉雙手補上一句。「但我覺得裡頭最真實的還是法典的存在。」
「為何這麼說?你不相信它跟聖者賽勒里昂一樣都只是故事嗎?」
她確實好奇,這個神話聽起來過於虛幻,所以她才好奇為何如此務實的人卻相信著一個可能不存在的東西。
他勾起嘴角靠向她悄悄細語。「魔法就是它遺留的痕跡,凱瑞斯,我相信聖者阿爾佛雷的魔法就是法典給予的,它會挑選背負重大命運之人。而且這個世界很大,法典孕育出的事物超乎想像,但真正見識過的人就不多了。」
說完他露出神秘笑容,留她一個人想著那耐人尋味的話語。
不久後換上一身藍色長裙的弗蘭德里卡出現在了接待室,她的頭髮雖仍微濕卻也整齊的盤起用髮網包住。
她一屁股的做到長桌側邊屬於主人的位子,曼尼拉也離開紐曼身邊去到她的後方守候,她手指交疊眼神堅定,彷彿離開的時間讓她下定決心。
綺莉兒不清楚自己能不能接受她所要說出的決定,也不覺得紐曼會選擇留曼尼拉一人繼續在這被他人消磨精力。
不管如何,她只能先做最壞打算。
坐到紐曼身旁,一來是在事情爆發前有辦法制止他做出魯莽行動,二來是她不太想去思考公爵剛才與她的談話,賽勒里昂和生命法典在她腦中揮之不去。
弗蘭德里卡閉上眼深深吸一口氣,在睜眼時也說出了她的決定。「我思考過了,我相信諸位大人都是真心的。所以我會讓曼尼拉參加決賽好重回自由人身分。」
所有人似乎都被她的決定驚訝的目瞪口呆,連她自己都感到不確定,但也沒有因此收回。
她看向紐曼,臉上表情五味雜陳。「我想關於你責備我有能力替她盡份力卻依然毫無作為的事......你說的沒錯。我的確懦弱的不敢反抗我的父親,也因此忽視了自己能夠幫助她的機會。將她留在我身邊,卻沒發現我是以主人的身分去強留她,我......」
她的聲音從未降低,但羞愧讓她的眼神充滿痛苦。
後方曼尼拉的臉色與紐曼同樣不知所措。
她嚥下彷彿有著硬塊的口水,振作的繼續說道:「總而言之,我會盡可能讓她參賽。但提前是我父親不能發現,不然後果不堪設想,我不想他關起、懲罰約蘭達。」她臉龐閃過一絲恐懼的陰影,連同曼尼拉的臉色暗沉都讓人一目了然,這絕非只是簡單的關禁閉。「今天下午我會去替她報名,主辦者是我家族的朋友。他欠我一個人情,所以不會多問什麼。」
面帶嚴肅的紐曼此刻開口。「如果你父親發現並阻止妳們該怎麼辦?這整間屋子難道都沒有他的眼線?」他銳利的瞇起眼,神情卻極其疲憊。「就我們一開始的談話開始,我就注意到有人一直在暗中窺視我們,妳怎麼能確定我們現在不會被監視?將我們的談話傳給妳父親?」
「這也是我換衣服的原因,好讓約蘭達可以帶你們進來這,我也能遣走附近的僕人。這間接待室是特別設計過的,無窗無縫能監聽觀看。我父親是個多疑的人,而如今他的多疑則是我們的優勢。在這我也需要諸位的配合,離開時盡可能保持什麼事都沒發生的模樣,多點氣餒會更好。而如你所說,如果最糟的情況發生了,還有個補救方法,但必須賭上性命和尊嚴。」她忐忑不安的快速看向他們。
他握緊拳頭露出諷刺一笑。「我一直以來都拿這些來賭。」綺莉兒知道紐曼會奮不顧身,畢竟他來的目的就是為了替他的親人贖回自由。
弗蘭德里卡只是伸出一手示意他們聆聽。
「先聽我說完。這裡的人崇尚伊格努斯競技場血腥暴力與場上的冷酷無情,所以如果有奴隸無法參加決賽,有人可以自願替他們上場。贏的話就會有錢拿和得到奴隸的賣身契,但輸了話——最好祈求死在場上,不然就會淪為奴隸並屬於原本該參賽的奴隸的主人。而至此沒有人會想不開。」
綺莉兒不由自主的抽口氣,紐曼臉色則是前所未有的蒼白,像光是這條警告預告的後果就如同將他逼至牢籠口又舉刀要他進去。
曼尼拉沈默的來到弗蘭德里卡與他們之間,她的臉上充滿倔強。也許是於心不忍也許是自尊心作祟,她看向她的弟弟。「我從沒要你發誓贖回我,我也沒有跟自己約定要重回自由人身分。你已經找到我,我也心滿意足了,約書亞。我會參賽,但如果事情沒辦法如我們預期,我希望你能向我保證你不會下場。」
這讓他憤然起身。「妳知道我不可能下這種保證。」
她只是不動聲色的點頭。「那我恐怕要讓各位大人失望了,決賽我不會參加。」
這讓弗蘭德里卡大驚失色,她惶恐的站起身像是狀況已經逐漸失去控制。「不行,妳一定要參加!約蘭達!不要讓我命令妳,即便我是妳的主人,我也不想這樣命令妳。」她急迫的語氣充滿強硬和羞愧,但依然撼動不了曼尼拉的決心。
她的表情參雜著哀傷和堅定。「小姐,我明白妳一直對我費盡苦心,何況我的身分帶給妳這麼多麻煩。但我得老實說,我是屬於妳父親的,嚴格上他才是我真正的主人。」
這段話喝住了她也成功讓所有人安靜下來,氣氛降至令人難以忍受的冰點,紐曼臉上的憤怒卻灼熱不已。他矛盾的眼神和握緊拳頭都在透露對自己的左右為難、無力感到挫折。
「向我保證,約書亞。」
他陷入天人交戰之中。片刻,他閉上雙眼而口氣生硬的承諾。「我保證。」
而一切似乎就這麼塵埃落定了,卻沒一個人有十足的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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