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塔琳娜
她暫居在了城堡的偏殿迪希亞宮,前晚抵達上夜色籠罩讓建築都披上朦朧薄紗,待清晨暮光照耀她才真正見識到雄偉的宮殿是如何藉由平平無奇的石磚轉變成現在這樣。
羅伯·泰倫斯與她和馬格努斯簡單共進晚餐後,便回到了主殿翡翠宮。卡塔琳娜在侍女來幫忙梳洗前便站在窗外觀望,另一側的翡翠宮較為碩大且複雜如迷宮。
四柱尖塔和連接各個塔樓的空中石橋皆有人站崗,而名為西諾卡卡的森林更是在後方襯托出城堡的壯麗,往下一看還能看見遠處由翼廊圍繞形成的四方中庭,中央架設著小座的神祇雕像。
在住進來的那晚,經過的長廊、大廳都充滿著許多藝術品——雕塑、壁畫、油畫、古代兵器,和幾支被收藏起的華而不實的刀劍。她清楚兩國都崇尚力量,但現在看來馬托克更加熱愛原始的暴力,而泰倫斯……在馬格努斯的話中漸漸也有了一絲多元美的痕跡。
在侍女終於進來並替她換上泰倫斯服飾後,她望著鏡子,看不到任何一絲馬托克人的跡象。
有人敲起了門,來者正是今天準備前往馬庫斯城的馬格努斯。
「進來吧。」她用馬托克語回應,使侍女用怪異眼光看她。卡塔琳娜感到一絲不自在,但清楚周圍這些人也是。於是她立刻改口用泰倫斯語:「進來吧,表哥。」
衣冠楚楚的他打開房門看見她時立刻讚賞了她的外貌變化,不是變得多美,僅僅是變得像泰倫斯人。她微笑的接受讚美,馬格努斯挽著她的手走入廊中。
「妳的泰倫斯共同語很標準,看來辛苦幾年是正確的。」
雖然是一種寬慰,她卻五味雜陳。「我苦練泰倫斯語,也要努力學習這裡的文化好融入帝國,那馬托克最終會消失在我的血液裡。」
隨著踏入傾瀉陽光的走廊,他突然停步並摘下自己的家族戒指遞到她手裡。他將她的手指闔上確保她緊握其中。「妳永遠是馬托克的一份子,塔西。每當妳感覺迷茫時就拿出這個戒指,想起這個時候——我支持妳,不是因為妳會成為皇后,而是妳是馬托克人且是我的家人。」
她頓時百感交集,卻只點點頭將戒指戴上左手食指。見她表現的沈穩,馬格努斯欣慰的笑著繼續隨她一同下樓。
這次他們要接見國王與皇后,而羅伯·泰倫斯則在前院花園等候與他們一同前往。昨晚王儲並未跟他們交涉過多,像是說書人一樣只願透露某些片段,剩餘的得等下次的發展。
前院花園是個出奇美不勝收的地方,園丁悉心照料下色彩斑斕的玫瑰叢、紫藤垂掛的拱門、黃綠色薜荔覆滿的石牆,和石柱上種植的粉色杜鵑花都紛紛盛開,大放異彩。
在看見站在盡頭涼亭與人交談的羅伯時,她再次感受昨晚的身體變化——心跳加速、熱汗流淌和混亂的思緒。不能出錯、不能讓他失望、不能別開視線。
「深呼吸,塔西,連老鼠都能感覺到妳的步伐侷促。」面不改色直視前方的馬格努斯突然道,他的視線鋒利,不曉得是因為刺眼陽光還是眼前的男人。卡塔琳娜照做,讓步伐能恢復正常。
為了轉移注意力,她提起了正在和王儲談話的兩人。其中的女人穿著奇特灰袍,臉至頸部都繪有符文,另一個則披著斗篷但身形和顯露的下半張臉都顯示是為男性。
「他在和誰說話?」
「其中一個看起來像是神職人員,能與皇室成員見面表示她來頭不小,據我所知溫斯城最主要的祭司只有兩位——加娜·安德魯和芬恩·卡烈,那這個女人是誰應該就很明顯了。卡塔琳娜,妳要小心蓋亞的祭司,他們對信仰就有種狂熱的崇拜,妳可以不相信蓋亞,但不要讓她發現,永遠不能低估這些信徒的瘋狂。」
這她再清楚不過了,畢竟馬托克也時常會有因宗教而出現的暴動。她嚥下濃稠口水,並將恐懼隨氣吐出體內。
羅伯很快注意到兩人的靠近終止了與兩人的談話,其中披著斗篷的男子沒有致意就轉身走往別處,而祭司加娜·安德魯則留下與王儲一同迎接。
「很開心妳氣色不錯,公主。」他依舊展露無懈可擊的親和笑容,但雙眼的一絲空洞讓卡塔琳娜稍微醒神。
她任由他親吻自己的手背,用泰倫斯共同語回:「也很開心能再次見到你,殿下。」
「妳的泰倫斯語說的很道地。」
「謝謝你的讚賞,這都多虧了我的老師和頻繁練習。」
他含笑點頭然後也向馬格努斯致意,隨後便介紹了身旁的女人。
「容我介紹加娜·安德魯,斷刃之社的祭司也是蓋亞忠誠的僕人。」
近看她才驚愕的發現女祭司臉上的符文不是繪製,而是用類似針刺的方式刺上的,細小的疤痕密密麻麻的連結在一起形成一個個黑色符號。在視線一往上她就與那雙漆黑如鴉羽的眼眸四目相對。
「妳聞起來就像母海。」她的聲音毫無重音,就像縹緲虛無的笛聲縈繞在耳畔。
「那是什麼意思?」卡塔琳娜幾乎是恍惚的問,光是盯著她的眼,她就感覺一陣暈眩。
「荒涼、幽靜卻又帶有一絲如蜘蛛的美。」她沒頭沒尾的說,隨後又補上一句。「蜘蛛與海都會捕抓、吸食墜落的生靈,但本身卻存在壯麗的奧秘令人想探究,而妳聞起來就像母海,公主。」
她像是哽住氣,用微啞的聲音回覆:「……我希望自己能聞起來像花香,而非蜘蛛或大海。」
聞言祭司道:「花香有什麼特別的,越濃的香氣越會混淆感知。」
「我想我父親在等候我們了,安德魯祭司。談話先到這吧,之後見面的機會多得是。」似乎瞧見她的不知所措,羅伯禮貌的請退了女祭司。加娜沒有再說什麼只是向眾人點頭後,走往上一個男人離開的方向消失在花園裡。
在準備動身前,馬格努斯卻出口說道:「事實上,我也必須先告辭兩位。我還有事情必須準備。」他牽起她的手親吻了那枚贈與她的戒指,再次傳遞他對她的支持。「妳會是很棒的皇后的,塔西。」
沒有言詞能描述此刻情緒,任何言詞都拼揍不出一句完整話語,怕自己再次結巴,她最終只是面帶微笑點頭,心中祝福他辦事順利。
在馬格努斯走後,羅柏·泰倫斯自然而然的遞出手臂讓她挽住。兩人靜默的踏上從花園去往翡翠宮的走廊,緊接著他開口打破沈默,語氣保持一樣的溫和,彷彿她是隨時會受驚的鳥兒。
「孤身一人處在異國,我能理解妳的難處和不自在。」
她看了他一眼,斟酌言詞才緩慢反問:「你能理解背井離鄉的人的困難和掙扎嗎?」
羅伯笑出幾聲,像是在回憶什麼有趣的事,但他說出的經歷卻與這種情感截然不符。「在我十八歲時,我父親就派我去東方大陸的布列塔尼替他征戰,一戰便是久居好幾個月。所以我很清楚那種處在陌生地區的抽離感,和孤寂下的煎熬。」
她很驚訝他願意說出自己的經歷。東方大陸是個神秘的土地,與赫赫有名的索雷莎不同,布列塔尼在世界上一直像是吟遊詩人靈感的繆思,而非真正的地區。帝國進攻這裡,是否也是發現了什麼?
「為什麼要征戰布列塔尼?」
那雙如陽光沼澤色彩的眼眸凝視了她的臉好一陣子,隨後因笑容而擠壓成月彎。「我想馬托克多少有耳聞我父親的身體長年抱以病痛,而皇后聽聞布列塔尼有東西可以治好他的隱疾,所以提議與布列塔尼交易,但理當換來對方的不同意。而這就是為什麼戰爭爆發。」
在他們通過城牆下的入口時,她問:「你們攻下了嗎?」
「當然,雖然耗費幾年但——對,我們征服了那裡。不愧對我父親的名號。」征服者瑪斯泰爾一世。但此刻更感覺像殘暴者。
「那找到能治癒國王的東西了嗎?」
「噢,沒有,那種東西都只是吟遊詩人和民間傳說添油加醋而出的故事。我也從來不信這種胡言亂語,但這個戰役讓我學到很多,所以到頭來也不全是一場空。」羅伯仍掛著笑顏直視前方,她卻不清楚他為何如此開心。
戰爭會摧毀一個人的心靈,她的父親就是這樣,曾經頻繁的抵禦帝國的攻擊造成他身心俱疲且神經敏感。讓他從一個健全的人變成了內心腐朽的囚犯,困在自己內心的幽林。
為此她不相信此刻王儲臉上的泰然自得。
翡翠宮在白天看起來更加虛幻宛如仙境宮殿。在馬托克只有看見馬格努斯繼承的別墅和阿爾斯通城才有感覺到相同的雅緻。等候室也是一如既往的充滿藝術氣息,甚至還有淡淡的梔子花香氣。
從窗外遠處能聽見女孩們的相談甚歡,還有琴手彈奏著奇妙曲子。她忍不住走到窗邊豎耳傾聽,然後開始思考音符是如何編織的。
靠在窗邊交叉手望著她的王儲突然提到。「妳似乎對音樂很著迷。我記得妳的隨從有一人就是絞弦琴樂手,而妳本身也會,對嗎?」
她沒有特別理會,簡單闡述。「我對音樂很痴迷。」
對方發出一陣輕笑。
「我很欣賞妳的興趣,卡塔琳娜。音樂對人來說不可或缺。」
她差點顯露詫異表情。這是他第一次稱呼她的名字,那熟悉的感覺再次充斥全身,也掩蓋了她原本在音樂上的注意力。他臉上掛著歪斜的笑容,卻不減他的魅力反倒昇華,而空洞的眼神終於有了一絲生氣。不知為何這觸動了她內心不曾動搖的部分。
他歪著頭解釋道:「希望我們可以儘快稱呼彼此的名字,畢竟妳是我未來的妻子。而且我也希望日後能聽上妳彈上一曲。」
她不清楚臉上的熱度為何會出現,這通常只出現在感到羞恥或是憤怒的時候,但此刻的情感令她感到陌生。
外頭突然傳來鳥叫聲,他望向窗外看向樹梢枝椏。「是杜鵑鳥。這陣子都能聽見牠們的叫聲。」然後他看向卡塔琳娜,像是回想起一件值得分享的事,迫不及待的說:「妳知道其實加娜·安德魯也對我說過類似的話——而她正是說我像是杜鵑鳥。」
「為什麼?」詢問的太快,讓她不由自主的面紅耳赤。掩飾失誤她立即說:「你聞起來不像。」
他被逗笑然後搖頭。「不,她沒有指氣味或是聲音,只是單純給她很像的感覺罷了。」
為什麼祭司會說他像杜鵑鳥?是因為什麼習性嗎?無奈他未做出如何解釋,所以卡塔琳娜禮貌的笑了笑。「這樣的話,我想你的歌聲很好聽。」
羅伯以笑回應,彷彿是他的本能一樣。他沒有開啟其他話題,而他們也沒辦法再交談下去了,有人來通知他們可以去見國王。在她挽起羅伯的手時,曾經腸胃翻攪的感受卻再也沒有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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