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麗維亞娜號在中午時分停泊在阿芙拉城的琥珀港,拋下船錨後他們便分船行動划向城市,而她理當跟在埃蒙斯的身邊。大部分人還是留在船上看管武器和船隻,只有要辦事的人才離船。
王子的衛隊沒有大張旗鼓,僅有法蘭克、她和五名護衛陪同,儘管看似容易解決,她相信埃蒙斯此番安排自有他的算盤,畢竟他並非不看重自身安全。
馬托克的城市建築其實與泰倫斯沒有相差甚遠,外觀大多是連貫二樓建築,不禁給她一股回到帝國的錯覺。可在服飾和信仰方面卻是大相逕庭,南方的馬托克是一神教,信奉聖者阿爾佛雷。首都就是以這位遠古英雄的名字命名,國家顏色更是依照阿爾佛雷的代表色來使用。
大量的岩漿紅和陽光金交織在船身、城市與人民之中,猶如太陽與火焰的色彩。 在小船漸漸划向碼頭,城市風光映入眼簾,熱鬧氣氛宏亮到震耳欲聾。
她瞇眼一看,建築物上似乎種植了垂掛下來的藤蔓,翠綠與淡黃爬滿一棟棟半木造建築就像八爪章魚一樣,不僅增添了綠意盎然也中和了代表色帶來的強烈感受。
經過數隻馬托克的帆船,她看見水手大聲的用他們的語言交談,需大量彈舌的語言令人感到驚奇,也帶給她一股趣味。
她努力鑽研他們傳達的含義,直到海水的濕鹹味漸漸被城市的味道覆蓋。
終於走上碼頭步道,法蘭克跟另外五位護衛就形成鑽石隊形包圍他們,讓埃蒙斯能夠安全的待在保護範圍內。鮮豔強烈的色彩充斥目光,她邊跟著埃蒙斯走邊四處張望,遠處還有水手坐在木桶上演奏樂器,那曲調短促卻又不失重音,富律動的節奏讓她的雙手也快抑制不住。
生活在馬托克的大多都是普魯登斯人的後裔,古語意指肥沃之土。在被坎瑞德強迫學習歷史之後,她也大概記得組成世界文明的兩大民族——達爾賽亞人和普魯登斯人,他們的分支在之後遷移各個大陸,基本上現在的人多多少少都有這兩個民族的血統。
儘管如此,王國的形成還是導致人類區別彼此。
馬托克人普遍有著普魯登斯人後裔的特徵——曬的如焦糖色的皮膚和暗色的頭髮。說起來,大部分國家的人都有棕色皮膚,或許跟達爾賽亞人的後裔較少有關。
在這南方島嶼他們的穿著不只涵蓋了阿爾佛雷的代表色,衣著布料也是盡可能的單薄與透氣,也因此她時常瞥見經過的人——不管男女毫不掩飾的肉體。差異的服飾文化也讓他們在人群中看起來特別突出。
她回頭一看其他從瑪麗維亞娜號來的小船,試圖尋找紐曼的蹤跡。他高人一截的身影不難發現,他與其他要去買補給人正好上岸。彷彿感受到視線,他一下子就看見了她,兩人短暫卻會心的眼神取代了言語。然後她轉回頭,再次把注意力散佈周圍。
在經過船隻登記員時她問道:「你是怎麼讓瑪麗維亞娜號順利進入港口的?」
「一開始我就先通知我在這裡的友人我會搭乘的船隻形貌與名稱,再給一些禮物他們就會順利放行。」埃蒙斯理所當然的說。
「如果有人來詢問聖翡翠鳥號呢?」
「我的友人會處理好。」
她頓了一下。「泰倫斯那裡有消息嗎?現在看起來馬托克都沒有關於你搭乘的船沉溺的消息。」
「目前為止沒有,他們似乎還沒查到聖翡翠鳥的消息。不然就是我的人已經處理好了。」
她眉頭微蹙。「普利亞家族?」
「我選擇在坎迪諾比亞堡附近不是沒有原因的。在那些人發現前毀屍滅跡也對我們之後的行程比較有保障。」
不到多久他們離開了港口走進城市中,在街道上看見一支阿芙拉城的巡邏兵在眼前出現時,率先開口的人換成了埃蒙斯。
「喜歡嗎?阿芙拉這座城市?」他用聊天般的語氣問。
巡邏兵共有十人,每個人都身穿輕便的紅黃細紋鎧甲,攜帶武器面無表情的巡視街道。當他們看見埃蒙斯的隊伍也沒稍作停留,但眼神卻在他們身上逗留且添增了幾分顧慮。
綺莉兒一邊警惕的望著巡邏兵,內心祈求他們別來探詢他們來此的目的,一邊回答王子的問題。
「很有文化氣息,你是第一次來嗎?」
「不是。」他說。「這是第二次了。」
巡邏兵在對街與他們擦身而過,即便隔了一條街那短短的距離,他們的弩弓就足以射穿他們的咽喉。她沒有轉頭,不給他們懷疑的機會,逼迫自己專注在埃蒙斯的蠢問題上。
「是嗎。這裡還跟你記憶中的一樣嗎?」
「我不記得了,畢竟沒有事物是不會改變的。不會改變的基本上都有它不可撼動的本質。」
她瞥了王子一眼,對方望著前方沒有動容甚至沒有理會她的注目。他的側臉輪廓都凸顯了他的剛硬冷酷,而眼神像隻老虎遊走在自己的地盤般。偶爾她會好奇這個人是否一直以來都是這副表情。
「你指的是哪些?」在確認附近沒什麼威脅後,她隨口問。
即便街道上人聲鼎沸而馬車輪聲十足宏亮也沒掩蓋他的聲音。他的嗓音略帶空洞。
「馬托克很類似泰倫斯,一樣的歷史淵久、一樣有征服史、一樣有獨特民族文化。這樣看似相似的兩國,在武力不同等之外,在某一瞬間這兩國就產生明顯差異。一個走向看似光鮮亮麗的未來實則充滿醜陋歹毒之人;另一個則是坦蕩面對人類本性並以此維生。」
她皺眉,他語中帶刺的言詞與那時慶典面對人民而說的演講截然不同意思。「身為帝國王子,你的言行不該都向著你的王國嗎?」
埃蒙斯側頭俯視她,露出森森白齒的笑容尖酸的說:「我從沒說過我不愛國,莎芭琳娜。而且是我該糾正妳的錯誤,正確來說應該是我們的王國。可以說,我做出這一切都是為了泰倫斯。」
暗自翻白眼後她回問:「那你為何這樣指名?」
收起笑容,王子的目光停留在不遠處的東西上。在她沿著視線看去時,他不帶情緒的回應就像宣判詞,一擊摧毀她的靈魂。
「因為這就是撼動不了的本質,是改變裡不可動搖地基。看好了,莎芭琳娜,這征服慾留存在所有人的血液之中,是任何歷史都無法控制的。」
她為所見之事震驚的無以復加,連自己屏息都忘了察覺。胃酸如暴雨急速上升,讓她嚐盡無數苦澀。她握緊拳頭咬緊牙根才能止住尖叫和悲傷怒吼。
在一輛侖美的褐色、有金花邊點綴的四輪馬車後方,是站著兩排被銬住手腳的奴隸。
他們個個灰頭土臉,體格健壯卻都以傷覆身,像受罰的孩童一樣垂著頭不敢直視任何人。
隊伍裡什麼人種、男女都有,而年齡大約都是青年至中年,剛好是最好使用的年齡層。厚重的項圈困住自由,而背闊肌上的奴隸烙印更抹滅了自尊,他們衣衫不整而頭髮凌亂的樣子猶如鬼魂。
那些雙眼早已失去光彩,無力的四肢任由鐵鍊囚禁。諸神在上。她感到反胃,雙腳猶如深陷泥沼而動彈不得。
埃蒙斯此刻用頭撇了奴隸前面的馬車。「走吧,我們的馬車到了。」
她用嫌惡而憤恨的眼神瞪向他,內心有什麼在咆哮,驅使她攻擊這個對此景象都還是無動於衷的男人。他的傲慢怎麼會讓他重視這些人的處境?但對這個世界來說,他的不屑一顧才是正常。
他知道他們會看見什麼,在泰倫斯販奴較為稀少,至少不會這麼明目張膽,畢竟他們的虛偽就是自認為的良善。儘管這樣,她從未想過馬托克的奴隸買賣如此大量,甚至可說是當成正業。
所以埃蒙斯才會說了那些話。
提醒她馬托克不是光鮮亮麗,它的內在腐朽不堪。而這些制度就是無法撼動的本質。
她在泰倫斯時就逼迫自己忽視這些以免自己無法控制恐懼和在意,彷彿眼不見為淨就可以洗刷罪惡感。她的愚蠢和逃避讓她如今腸胃翻攪還更痛恨自己。
王子視若無睹的走向馬車,護衛們也順從的跟隨,彷彿對這景象已經見怪不怪。她的肌肉僵硬,望著埃蒙斯的背影,她不懂這位王子內心到底多麼冰冷。
護衛紛紛騎上備在馬車周圍的馬匹,神情依舊緊繃的觀察四周動靜。一旁守候的馬車夫穿著與護衛相同的服裝而非馬托克傳統服飾。他替埃蒙斯打開華美車門,王子跨出一步卻停留了一下回頭望著還在原地的綺莉兒。
「上馬車,凱瑞斯。」他低沈的嗓音喊的不是莎芭琳娜。她明白王子不是在給她選擇。
她發誓給予他忠誠。
這就意味著不能背叛、違抗他的命令是嗎?
她得咬住口中肉壁才不至於咒罵他。
邁開僵硬步伐,每一步都感覺沈重如石,越靠近那些人她的呼吸就更加困難,彷彿他們的絕望如深淵將她拖下。
當她隨著埃蒙斯坐進馬車,馬車夫揮動馬鞭使其行進時,她甚至不想看著王子的臉。外頭看管奴隸的人也揮動鞭子吆喝著奴隸們跟上馬車的速度,她只想戳聾自己雙耳不去聽鞭子抽打在奴隸身上的響聲和鐵鍊撞擊的悶響。
她的族人也正在受如此之苦嗎?
一想到那種畫面她的腸胃就更加不舒服。
王子望著車窗凝視風景一會,之後伸手將布簾蓋上。車內頓時只有隱約透光來維持視線。他的雙眼在黑暗中亮的駭人,充滿冰冷怒燄。
他發出低沈喉音厲聲斥責。「妳剛才不該露出那種表情,也不該在我的隊伍中做出那種反應。」
同樣滿腔怒火,因此她朝他露出猙獰且嘲諷一笑。「很遺憾我無法像你一樣冷血無情。」
他看起來竟然有一絲挫敗。
「妳還不明白。」他嘆息,把端正的姿態轉換靠著椅背交叉雙手,神情卻嚴肅起來。「這裡不是泰倫斯,莎芭琳娜。我的身分就像一隻肥美的羔羊被丟進狼群之中,我之所以穿著泰倫斯服飾自有我的打算,反正聰明的人不會貿然攻擊泰倫斯的權貴。所以我已經踩在他們的底線上,如果我不展現尊重他們的文化還試圖破壞,那麼我們會有什麼下場?」
「他們不會知道你是誰,只要你不要大張旗鼓的話。」她嘲諷。
「他們知道我是泰倫斯人,莎芭琳娜,我的服飾和達爾賽亞人特徵就是證明,而我不會因此改變。且不用我告訴妳,妳也知道馬托克與泰倫斯的交好只是表面上,互不干擾只不過是因為泰倫斯不放心馬托克隱藏的力量。」
這引起她的關注。「它隱藏了什麼?」
「未知的魔法。」他的雙眼再次閃爍,就像墜落深海的星辰。「龍棘群島殘留著沙爾坎基努的力量和馬托克息息相關,他們最主要的紫英石、紅礦石也是在那採集,且與泰倫斯諸神擁有的力量不同,它更加古老。因此不可分割的魔法也一同在這兩個地區留存。我不是在說故事,每一個馬托克人都感覺的出來。我的父親也不是傻蛋,他見證過那些不同凡響的魔法帶來的威力。」
她愣住,在斷刃之社生活的那幾年她的確看過泰倫斯的征服史。從歷史看去,馬托克的出現甚至比泰倫斯還要早。
而和平王者但丁·泰倫斯建立泰倫斯後他的後代也陸續擴張國土。在阿道夫·泰倫斯二世打算進攻馬托克時,派出的船艦卻都意外的觸礁或被燃火箭摧毀。
換到兒子瑪斯泰爾·泰倫斯一世時更是派出更大量的軍隊,下場卻還是一樣。這讓所有人都不敢置信,畢竟以馬托克那時的武力來講根本勝不過強大的泰倫斯。
只不過後來馬托克受夠了泰倫斯的騷擾,選擇用奴隸進貢帝國,還有確保雙方商業貿易來簽訂和平條約才讓戰火消退。即便帝國丟失了一支大軍,這樣的結果也讓國王好對人民交代。
「我看的出來妳知道我沒說謊。」他說,面帶凜然。「所以妳也該明白我不能死,我不是王位繼承人,如果我被抓我父親也不可能冒險攻打馬托克,莎芭琳娜。我不能在這時候就畫下句點。」
「但那些奴隸呢?如果你有能力卻坐視不管那你跟那些該死的爛人有什麼兩樣?」她憤怒的回問,卻明白這更是在說自己。
他們都選擇袖手旁觀。他們都同樣虛偽。
更可恥的是,如果沒有發生這一連串的事件,她或許還會對作為強大帝國的斷刃師而沾沾自喜,甚至不去在乎本就存在的悲劇。
「如果我死了,那他們怎麼樣我又有什麼辦法?」他輕描淡寫的回應。
如此推卸責任的話語就像她曾經對自己說的一樣,為了保命而先忽略那些人的處境。沒有錯誤卻依然讓她痛苦,彷彿無形釘子釘入腦袋讓她頭痛欲裂。
埃蒙斯突然身子向前伸手抓住她的左手並使手心攤開,在她嚇了一跳反應過來要掙脫時,他也攤開自己的左手,不同手上的兩道疤痕映入眼簾。
「我們都對彼此發了誓,莎芭琳娜。」
藍金眸真誠的望著她的,她為此震驚。他的語氣不帶有之前的高傲,如同他們的疤痕一樣赤裸的面對彼此。
「我需要妳對此趟旅程的忠誠和順從,妳不能展現我的脆弱影響我的權威讓人有機可乘。我給予妳的平等從沒減退,妳要的東西也終究會入手。所以我現在是在請求妳,莎芭琳娜。為了我們的性命和目的,信任我。」
她呼吸變得緩慢,好似他的懇求需要很長時間的消化。綺莉兒能感覺到此刻、在這個只有他們的空間中,與她面面相覷而身分高貴的男人首次卸下了面具。
她分不清他的真實,但也期望這是他真正的情感而不是虛假的表現。
但這幾天他的確待她平等,也不曾因她的態度而有所在意。
為了坎瑞德和她曾發過的誓言,她隔絕腦內排斥的吼聲點頭低語。「我知道了。」
王子露出滿意神情的收回手,而她只是咬緊肉壁並把手收回側邊握緊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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