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終壁畫變得雜亂而大,記錄者不再使用繪製的方式而是以刻痕取代,強烈的憤恨與哀傷重創岩壁,藍光顏料則不規則的噴灑在刻痕凹槽,似乎這樣才能傳達記錄者的痛苦。
丹撫摸那些刻痕語重心長的說道:
「因為看過我們帶著精靈旅行,人類也有了同樣慾望。最終我們信任了人類,因而答應了承載人類首領上空,但他卻在其中對我的族人施咒。那股變異的精靈咒語扭曲了心智,使我們失去自我意志,變成人類可以駕馭的野獸。」
最後幾段話讓她屏氣凝神,像是記錄者幽暗的絕望覆上身體,抽走了肺中氣息。
「在成功後,人類的慾望就勝過了和平相處的想法。能翱翔於空周遊列國又有野獸保護,像是變成了他們之間最迫切的事。於是他們開始想盡辦法獵捕我們,甚至殺害、奴役勸阻的精靈,儘管我們有強大的力量卻不敵他們的狡猾和陰晴不定。在某些精靈與我們一同逃亡,好不容易獲得喘息時,一群由紅髮人類帶領的軍隊便在諾林找到了我們。我們別無選擇只能四處逃亡。」
這是段血腥且不堪入目的歷史,但人類書寫的歷史中卻對此隻字不提。他們掩蓋了崛起下的血跡斑斑,向後人呈現了自己偉大的風光。
「那你是怎麼…….」
「活到現在嗎?」
他說:「我已經忘了自己的歲數,只記得幻形時那無法言喻的疼痛,那曾是對人類的一種善意,如今則是他們對我們下的詛咒。那段時期我們不能以真身遊走,在人型時期還得小心翼翼。
很多族人都被奴役了,不管是在人類型態還是真身時候,族人的減少進而使幻形的咒語斷了延續。有些後代存活下來,變成對人類恨之入骨而喪心病狂的猛獸,導致人類與我們之間的隔閡加深。」
想起先前遭受的伏擊,她這刻才意識到那頭西雅瑪哈攻擊的目標並非丹而是自己。還有多少受傷的靈魂正在山脈中遊蕩,渴望消除自己的悲痛?她苦澀輕語:「所以剛才攻擊我們的就是…….」
丹點點頭。「他是個哀傷的生靈,宣洩不了自己長久以來的痛苦。但他並非真的想殺妳,莎芭琳娜,如果他了解妳的來歷的話。」
「什麼意思?」
他莞爾。「我會說到的。」於是她點頭讓他繼續。
他環顧四周望著那些刻劃的故事。「妳問我怎麼活下來的,這不是什麼光彩的回憶。解救不了族人、改變不了現況造成了我巨大的精神折磨……最終我和深淵暗靈達成交易,它們給予了我破壞性的力量卻同時扭曲我的靈魂。
我破壞了人類許多城鎮、殺害了無數人,僅為了報復和宣洩內心絕望。儘管如此,這沒有達成我想要的效果,人類為了反擊則利用我的族人對抗,我必須殺害其中才能死裏逃生。」他淡淡的說,但無盡的哀愁盈滿字間和面部。
「被憤怒污染的心智使我不分你我,卻在事後使我內心痛不欲生。我慢慢分不清目的,淪落為深淵暗靈的奴僕,替它們收割無數生靈滋養它們的力量。直到幾百年後葛瑞昂的出現,如馬可斯預言的那樣——他承載了所有黑暗,摧毀了侵害這塊大地的暗靈,我才得以解脫。」
他望著綺莉兒,似乎要讓她看見那段發生在他身上的殘暴而悲哀的過往。「那時我知道犯下重罪的我罪不可赦,族人所剩無幾有部分是我促使的。適得其反的窒息感吞沒我,莎芭琳娜,沒有任何寬恕能使我解脫。」
面對那股無形自責,她感到難受,彷彿內心一直責怪自己的聲音找到共鳴。「但一切並非完全你的決定,你受到邪惡的控制。」
他搖頭露出苦笑。「是,可起因不是因為那些暗靈。在內心深處——幫不上族人時的無力感、對人類的憤怒還有自己苟且偷生的愧疚感,才是真正控制我的念頭。它們只是把那些感受變得強烈,週而復始的摧毀我的內心,讓我相信那刻的作為是正當,且結局會是好的。但事實並非這樣……莎芭琳娜。」
「殺戮永遠不會是件好事,有些人也帶有人性,我卻連幫助過我的人類都殺害了,就因為我覺得人類都該死。清醒後我無法找藉口,因為任何生靈都無法決定誰才有資格、有價值活著。」
他面帶愁容的望著壁畫,若有所思的說著。「我如人類一樣被自己創造的恐懼給侵蝕,犯下的錯誤不堪入目。但在葛瑞昂·漢米迦勒幫助我後,我也了解了他的故事——他不如妳看見的那般冷酷。
葛瑞昂雖貴為王子,卻因王國對雙胞胎的偏見,被迫與自己的雙胞胎哥哥分開,他孤獨的在王宮生存很久,這其中國王還莫名發瘋想要手刃親人,為了解救自己的哥哥他付出了性命,且在成為黑暗領主後不計前嫌的幫助曾傷害他的王國。他奇蹟般的化險為夷,還幫助了我這個曾經屠殺他百姓的怪物。
他讓我意識到也許仇恨和分裂並非存在每個生靈中,保持什麼信念都是自行選擇的。是否有能力去做改變、能做多少不該被定義,無盡的罪惡感只會在最後吞噬自身。
所以莎芭琳娜,我希望妳不要恐懼他。葛瑞昂能聽見深淵的聲音,黑暗一直以來都潛伏在他身邊,試圖誘惑或是扭曲他的心智,甚至迫害他身邊之人,他付出了代價才得到轉機。即便他令人髮指,但我相信葛瑞昂也絕對是個充滿人性的人。」
「……我知道。」在見過他跟他外甥的相處,她怎麼可能還保持著葛瑞昂·漢米迦勒冷血無情的印象。
丹聽完便欣慰的笑了,接著繼續他的故事。「我知道妳一直好奇我為何會有布列塔尼的傳統刺青。在諾林國穩定後沒多久,我到處收集族人去向,接著得知曾有族人出現在布列塔尼。
所以為了確定真偽我馬上動身。至於族人為何選擇布列塔尼——那裡的山脈從我們甦醒之時就有神秘的力量,不管什麼生靈進入此地都會像是受到福澤,且那裡崎嶇難行人類也不會貿然進入,進而成了天然的避難所,只可惜我那時著急的想回家而選擇回去諾林。」
這讓她感到震驚,因為從來沒有任何跡象告訴過他們曾經有西雅瑪哈的出現,不管是圖畫或是化石皆無跡象,山脈從她小時候都沒有產生異狀。所以他們最終怎麼了?
「妳的表情好似此刻天崩地裂了。」瞧見她的瞠目結舌他調侃道。
「因為這件事就像沒發生過!但這不可能,如果出現了就一定會有跡象才對。而我從來不知道有這個歷史!」
對她的困惑,他輕描淡寫道:「那是因為他們早已選擇用咒語完全成為人類來逃過未來浩劫。」
躉售她被話語震攝到呆若木雞,丹敘述的太多故事都像虛幻卻又在她眼前被一一證實。不,不可能有這個可能性。她想就此放棄思考卻又忍不住去理解。寒毛因氣溫和她的感受豎起,她不確定自己有沒有辦法面對他接下來的話。
「人類是所有生靈之中最具創造性的,能覆滿愛卻又同時創造恐懼、哀傷、嫉妒與憤怒來折磨自己的心靈,還沈溺其中而忘了世界給予他們的饋贈,太陽的升起、月光的照耀,破曉帶來的清晰、黑暗帶來的休養生息,都被認為是理所當然。
也因此在布列塔尼看見了昔日的族人轉變的模樣,令我黯然神傷。他們曾是平靜的生靈,享受世界的生生不息,但卻因為戰爭變成了似人非人的生物。
所有族人都因再也追隨不了向西的烈陽,使那股惆悵在眼中化為對日光的嚮往而閃爍金光;感受不了翱翔於月空下的自由,使黑夜下映照星光的淚水滴濕了髮絲,宛如成了反映月光的色彩。
恐懼扭曲了好多生靈,莎芭琳娜,那種醜惡就像暗靈對我下的詛咒一樣。於是決定盡我所能,想讓族人們也有自己可以懷念以前的方式。那些圖騰——不只是年邁者給予年輕人成年的象徵,更是巧妙的設計。不忘世界給予的瑰寶、不忘自我選擇。即便一切破碎,我們的故事仍然尚存。」
他撫摸壁畫,眼中反映的光芒讓她意識到,他為何相當熟悉這裡,為何可以清楚看出圖畫想傳達的意思,還有刺青的意義。
他就是這段憂傷歌謠的記錄者。
而他也透露了她不想理解的真相,布列塔尼向來多以銀髮金眸為主,只有在外來者融入後才有其他樣貌的出現,一直以來她都以為只是人種的不同罷了。但聽完這段歷史,使她無法對他先前的話置身事外。
那雙綠眼閃爍熟悉的光芒,柔和而親切。「我第一次見到妳就清楚妳來自哪裡,也在預言出現後理解符合的對象可能就是妳,莎芭琳娜。再泰森印證我的猜想後,我就知道最終命運會引領妳來諾林。
布列塔尼此刻的遭遇不是施展魔法就能化解的危機,只要恐懼和不正確的慾望縈繞心頭,紛爭就無法避免。莎芭琳娜,妳要切記,過往可以銘記,卻不能沈迷於內心不必要的自責。那對任何人都沒有好處,相信我,我的經歷就是寫照之一。」
離開山洞時她仍然無法真正相信他所說的一切,就像虛幻的夢境成真,她曾認定的一切被顛覆。
母親給予的歌謠再次響徹耳際,卻不再跟隨木笛輕快的旋律,歌聲變得悠揚而蒼老,像是歷史的真相令人感到遺憾和憂傷。
晴空的鳥兒啊,是誰在召喚你?
讓我向精靈許願,隨你一同而去吧;
大地的植物啊,是什麼讓你仰頭不停搜尋?
讓我向星辰祈禱,隨你一同仰望吧;
古老的圖騰是族人的驕傲,歷史存活在兒女的身上,連綿不絕。
噢,我們是卡特卡梅的子孫啊……
與自然為伍,與風並行,自由是我們驕傲的一切……
也許這只是丹的片面之詞,無法被任何人證實,或許她也不會對自己族人的真實來歷,和如今遭遇而感到五味雜陳。
洞口外的黑夜不是純黑色,星辰的點綴和奇異的色彩交融其中,她仰望著數個星座的方位。葛瑞昂說過她需要被指引,但哪位諸神才會真正引領她走往正確道路?
丹見她若有所思,也開口說道:「我知道這一切難以承受,但我不是想讓妳因此困擾。」
她不禁嘲諷,聽起來卻有氣無力。「你指的是我祖先複雜的來歷嗎?現在既是違背誓言的人類,又曾是截翅的悲慘野獸。在你告訴我這些後,我該對哪方負責?我無法不對此困擾,丹。」
「不要沈溺在歷史的悲哀,莎芭琳娜,也不要拘泥身分認同,因為愧疚和厭惡會從中撕裂妳。我尊重族人的選擇,成為敵人的一部分不代表妳也必須有邪惡的念頭。我們能選擇如何去活,莎芭琳娜,用自己所能及的力量去做改變,就算結果不盡人意那也是最好的方式。」
她依舊凝視熠熠生輝的夜空,想哭的感受油然而生。身分認同或許正是她內心一直擺脫不了的痛和疑惑,如今知道族人的來歷後,更是使這份矛盾加上了一層陰影。
「在我收到你通知布列塔尼被攻陷的信後,我一直對自己長年視若無睹,試圖成為敵人的一份子感到罪惡。不知道從何下手幫助家鄉,只能日復一日的受人、命運擺佈。族人是為了安全才捨棄一切,而我同樣也是,只是……丹,我該用什麼心態去記得我曾經的一切?如今成為敵人士兵的我……該用什麼動機去幫助深陷危機的家鄉?」
胸口起伏不定,這是她第一次在他人面前放任自己哭泣,淚水像是熔岩灼燒雙眼,她抓緊胸口想要抑制疼痛。就像埃蒙斯成年禮的那晚,她已經看不清自己的身分究竟是誰。
「莎芭琳娜——」
「不要叫我那個名字!」她下意識打斷,彷彿懼怕什麼事情成真。望著同樣感到愁苦的丹,雙唇顫抖情不自禁的低語:「為了活命我割捨了名字和身分,成了泰倫斯的士兵莎芭琳娜·凱瑞斯,但現在卻試圖背叛我宣誓忠誠的王國。我似乎總是在背叛,無法真正成為任何地方的一份子。所以我也永遠無法像他們一樣紀錄過往的回憶……」
丹皺著眉頭,陰影中皮囊下的真身彷彿想要破繭而出。他往前與她四目相對,她卻因眼淚而看不清他的面容。
「那妳叫什麼名字?」他用古語輕語,聲音夾帶著一絲野獸低鳴。
她訝異他的詢問。呼吸變得急促,內心天人交戰。我捨棄了那個姓名,那個不該再使用的名字。說出了必有危機,我會再次背叛身處之地。
儘管如此,身體卻下意識執行。陌生的音節在舌尖跳躍,她啟唇,宛若一陣清風。「我叫……綺莉兒·山德懷恩。」
那就一陣嘆息,吹去胸口上的沈痛。多久了?她終於喊出父母賜予她的名字?
丹露出微笑,慈愛的眼神讓她心臟的疼痛轉變為喜悅的激動。他輕擁她入懷,用精靈古語低語。不知為何她猜測得到意思。
淚水滑落面頰,這種感覺難以言喻。
就在這時一陣帶著警示意味的鳥禽嘶鳴傳遍整座林子,他們鬆開彼此抬頭搜索。隨著聲音漸近,一個黑影劃過眼前,丹迅速伸手讓牠可以停留。
望著獵鷹熟悉的姿態和圓潤的黃色雙眼,綺莉兒震驚到無以復加。
「……巴格納?」
一陣響徹雲霄的鐘聲打斷她的思緒,丹立即眉頭深鎖的抬頭查看,鐘聲持續了好幾下,連帶著驚動樹梢的鳥群飛舞,這股莫名的聲響似乎向王國傳遞什麼訊息。
果不其然,他面色凝重的低語:「國王駕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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