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踏上市區遠離海港,阿芙拉城離首都不遠,幾個時辰就可抵達。即便路程短,卻具折磨而令人窒息,與瑪斯泰爾·埃蒙斯·泰倫斯處在如此狹窄空間,她不覺得有幾個人可以平靜如止水。
透過窗外望著城市風貌,阿芙拉城的市集上攤販琳瑯滿目還帶有混雜塵土的花香,形形色色的人融合攤販如同疊影在眼前劃越。彷彿陰魂不散,即便奇景在前她時不時還能望著家奴跟隨主人走在大街的景象,基本上他們的表情充滿戰戰兢兢和怯懦。
頓時之間,與埃蒙斯相處的時間也不再令她心生厭惡。望著窗外從城鎮變成一望無際的綠褐色山丘與綠海平原,那些景象卻還歷歷在目,為了驅趕就快烙印於腦中的畫面,她看向閉目養神的王子。
「奴隸是你安排的嗎?」
被打擾休息,埃蒙斯皺眉的睜開一隻眼,把嘴抿成一條黑線,用平扁的聲音回答。「葛摩瑞船長預計了我們會在五天後抵達馬托克,為此這些奴隸和馬車都是他提前替我安排的。」
他這麼放心交給船長安排負責,看來王子的確信任他的舅舅。「那你要這些奴隸做什麼?」
「他們不是普通的奴隸。」他說。「那些人是阿爾斯通城的伊格努斯競技場上被拍賣的鬥士,體格跟價錢都比平常的奴隸還好和高。」
這也就解釋為什麼他們的體格看起來這麼健康而不是營養不良,身上的一堆刀劍傷痕也足以證明他們全是競技場的鬥士奴隸。
「他們輸了比賽嗎?」
埃蒙斯翹著腳,一手擱在窗邊抵在下巴。「正好相反,他們是贏了競技場的爭鬥競賽才被拍賣。畢竟勝者為王、敗者為寇,勝者的價值總是比敗者高。」
從王子口中說出的俗語聽起來無比諷刺。勝者的王冠就是這種下場,敗者雖亡卻能擺脫被擺佈的命運,其餘的卻只能面對無數貪婪的主人。
「你要這些奴隸做什麼?」
他的指頭優雅的點了一下唇前的空氣。「送人的。我說過我得尊重馬托克的文化。」
「是要送給我們正要見的貴族嗎?」
他點頭。
「那個貴族是誰?為什麼我們要見他?」
他望著她的雙眸,雖沒展露神情,綺莉兒卻感覺到他在盤算什麼。於是她神情嚴肅的坐直身子讓自己看起來不可威脅。他承諾那些約定,敢違約就不要怪她也照做。
「馬托克奈恩郡的丹伯里公爵。我出航前就透過葛摩瑞船長跟他約好在阿爾斯通城他的宅邸見面。」
「這個丹伯里公爵跟你有什麼關係?」埃蒙斯挑眉看她然後聳肩。
「到時候妳就知道了。」
又是這種模棱兩可的答案,令她髮指又無奈。
「我有需要先知道什麼規矩嗎?」她挖苦的問。他則露齒一笑。
「妳要跟在我身旁,我會告訴他妳是我的女伴而不是護衛,聽傳言他對女人比較沒戒心。他或許不會太在意妳的出現——」埃蒙斯突然停頓一下,仔細的觀察她的面容一會。「不,我覺得我們可以利用妳的外貌來達到想要的結果。」
她嘲弄的笑了幾聲,閃露兇狠目光。「我們的協議中好像說過不能利用我?」
「妳覺得讓妳穿漂亮衣服見我們喜愛美麗事物的朋友就算利用嗎?」王子戲謔反問,反倒讓她哈哈大笑。
「朋友這詞從你口中說出聽起來很虛幻啊,殿下。」
面對她的諷刺,埃蒙斯皮笑肉不笑的看她聳了聳肩,慢條斯理的回應。「如果我有妳所想的那種意義上的朋友,他們最終總會因為某些事而背叛我。被道德約束而原諒害我之人,這可不是我的強項。」
「意思是說,我跟你不可能成為朋友囉?」綺莉兒挑眉問。
埃蒙斯笑了出聲,卻不帶嘲笑意味,彷彿這股呆板笑聲早已存在他體內已久急需釋放。他笑的之久,連換氣都不及。她不動聲色的望著王子大笑,明白那些笑聲下盡是空虛。
在笑聲漸歇後,他的神情也迅速暗沉下來,就像陰影撲滅他的靈魂火焰,掌控他的軀體。
「我們永遠無法成為朋友。」他堅定的說:「因為我知道妳不能背叛我。」
那一刻她只感受到哀傷和感嘆。
他對忠誠的渴望就像渴而求水之人,那頑固的執著令人唏噓。帝國中數一數二尊貴的人仍舊有著懼怕之事,久而久之他以恐懼偽裝自己,彷彿這樣就沒人敢用那些控制、威脅他。
所以綺莉兒沒有反駁,可那霎那的同情並沒有讓她對眼前此人多一絲信任。
「此刻問題是,我現在這身打扮很難不讓人懷疑我並非你的女伴而是護衛吧?」她轉移話題。
「妳現在還不必打扮的美艷動人,我們會在他所辦的宴會上見面,到時候我可以在幫妳安排適合的衣裳。」
人聲突然聚而響亮,還能聽見教堂大鐘悶沉卻遠播天際的響聲,埃蒙斯稍掀簾布望向外頭,她藉由另一邊隙縫也看見了他們剛經過阿爾斯通城第一城門。
高聳由紅磚堆砌而成的拱門兩側都掛了兩幅紅金的阿爾佛雷針織旗幟,她沒法仔細看旗幟的圖案卻能感覺到那細緻程度。
與海城阿芙拉相比,眼前首都阿爾斯通感覺更大而繁雜且更具歷史性。經過拱門後馬車踏上護城河上的石橋,石橋尾端豎立著兩座對立且用花崗岩雕琢成的聖者阿爾佛雷雕像和紅金旗幟。
傳聞阿爾佛雷是個亡靈法師,因此才有辦法施展那別於諸神的魔法。灰白色雕像輪廓剛硬之中帶有柔和、微蹙眉頭讓眼神鋒利而專注,面門凝重具備王者威嚴和沈著。
精細雕刻的比例也展現了歷史上他的風貌,兩座雕像手持著長矛在空中交叉,體現了守護和阿爾斯通城的偉大;另一手施展魔法——手心上的球形核心染著艷紅色,外則多加金色光環,散發著王者氣魄的氣息。
她不禁驚嘆,連溫斯城都沒這麼有文化氣息。
終於進入城鎮,這裡的建築設計也較為不同。好幾座高聳而龐大的建築物豎立在遠方,尖端屋頂如同阿爾佛雷持著的長矛刺穿蒼空;黑灰色的石磚切成了鬼斧神工的精細建築,大量扶壁和五彩玻璃組成一座座奇特景觀,細緻而繁多的樑柱從遠處看去就像人的肋骨。
四處都掛滿代表阿爾斯通城的旗幟,紅金色的運用也較為華美,人們的衣著更是較為得體重視。即便是在同個島嶼,兩座城市的風貌卻大為不同,阿爾斯通作為首都不愧是最為富麗堂皇的城鎮。
可這樣,奴隸的拍賣與身影卻絲毫不減反增,如埃蒙斯所說,他們是這一切建構的基本。
面色不禁凝重而心情低落,她清楚看見經過的廣場上,婦人與男人帶著孩童們一同看著架起的木台上各式各樣排排站、給人競標的奴隸們。拍賣者喊著價錢清晰而刺耳,卻依然轟動人群喊價,連小孩都對那些人指指點點。
「妳越是專注在那些事上,折磨自己只會更深。」埃蒙斯突然打斷她的思緒聲音平穩的說。
綺莉兒面無表情的看了他一眼,內心的苦澀卻夾雜羞恥翻湧。這些畫面時不時使她羞愧自己沒有作為。「如果我不去想,那我就會變得跟你一樣慢慢的視若無睹。我已經這麼做很久了,埃蒙斯,這些事實在此刻都在提醒我——我忽視這些多久。」37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9narUMDd4E
他的手指緩慢的摩挲下唇。「是因為紐曼·薩姆爾嗎?」
當他提起紐曼時讓她露出詫異的目光,頓時啞然到不知怎麼回應。她雖並非全因紐曼而對奴隸感到愧疚,很多時候還是來自於罪惡感。對自己的袖手旁觀、對紐曼遭遇的遺憾和自己不知該怎麼解決的煩躁而產生矛盾與罪惡。
撇開視線,她不願讓他看見眼中掩藏不住的複染情緒。「不全是因為他。」她沈思道,聲音中略帶哀愁。「可是他的過往總是逼迫我去想。」
她的眼角捕捉到埃蒙斯若有所思的瞧著她看,似乎有點欲言又止。不知為何時間彷彿被壓縮起來,每一秒都快如閃電,令人感到壓迫而緊繃。
王子放下翹起的腳引起她注目。「我雖說過征服的因子存在於每個人的靈魂,但不是所有人對這種事都是認同而接受的,很多時候多數人只是麻木不仁也習以為常罷了。
莎芭琳娜,我不是什麼好人,我想妳也很清楚。但就連我也不是完全無情無義的。如果是,我就不會讓紐曼待在我身旁,光是他曾經的身分就足以讓我避而遠之了。
罪惡感會使我們仍有一絲希望,但執著過多只會造成反效果。如果你要撼動他們建構起的基礎,就要有足夠的力量去支撐即將坍塌的一切。必須冷靜而凝聚你的力量,並非陷入愧疚和同情的漩渦。」
儘管言之有理,可她覺得自己追究毫無力量。蓋亞的背叛、坎瑞德的死和如今命懸一線的狀況,都讓她束手無策。她還能有什麼力量?去撼動、崩解這些人堆疊起的屍骨?
放棄掙扎,她露出一抹帶有疲倦的苦笑。「那你有什麼力量?殿下。我是被你困住還可能失去一切、靈魂的斷刃師;而你是選擇離開家鄉去到未知地區,既不是王位繼承人,又不信任他人也只願利用算計來達成目的王子。我問你——我們能有什麼力量改變這一切?」
陽光透過花紋簾布照射在他的臉上,王子面容堅定就像阿爾佛雷的雕像般。他高聳的顴骨被光暈柔化,鋒利如劍的雙眼卻清澈發亮,渾身散發著令她不可思議的自信。眨眼,她不自覺地屏息等待。
他瞥了外頭一眼。「一步一腳印,莎芭琳娜。只要我們計畫的夠縝密,有了他人的支持、幫助,我們可以慢慢找到力量和方法去震撼、摧毀他們的中心基底。而妳厭惡的這個制度也會一同消失。」他的拇指摩挲寶石銀戒,抬眼注視她。
「而這是我現在正在做的事情,從去會見丹伯里公爵開始。我告訴妳這些不只是我需要妳的忠誠,我還需有人可以私下幫助我。」
她困惑皺眉。「什麼意思?你需要我做什麼?」
「今天的宴會是丹伯里公爵為我所辦的。阿爾斯通城的貴族們都知道他邀請了泰倫斯最重要的貴賓之一,所以每個人都一定會拼命想要獲得邀請函。在這其中有個人很重要,就是孔雀谷的布雷克子爵遺孀。」
「她是誰?」
「如果妳看過馬托克地圖,那妳一定知道孔雀谷位於馬托克的東方,山林圍繞著孔雀海灣,而那——正好側邊面對著龍棘群島。布雷克子爵以戰勝我祖父阿道夫襲擊而獲取孔雀谷的領地,而在他過世之後則是他的遺孀著名的布雷克夫人來繼續守護。奧拉岡不可能不知道這個子爵遺孀,他最後一次出航就是從孔雀海灣出發的。」
「你的意思是......我要接近她並套出她跟奧拉岡的關係?」
「不,莎芭琳娜。子爵遺孀有很大的財力跟豐沛的水上資源。她在幫助奧拉岡完成世界地圖肯定有很大的貢獻,妳一聽就能知道兩人的關係不一般。我需要妳向子爵遺孀問出地圖的所在位置。沒人看過奧拉岡將它藏在何處,他與船員也在觸礁後全數滅亡,也因此只剩一個人可能知道奧拉岡把地圖放在船的哪裡。」
綺莉兒忐忑不安的咬緊下唇,這聽起來很合理,問題是她怎麼能確定自己一定能夠套出這個消息?子爵遺孀肯定遇過向埃蒙斯這種有目的人太多次了,她不可能輕易的給予她想要的答案。
她憂心忡忡的揉著太陽穴。「你說過龍棘群島很危險對吧?」
他肯定的點頭。「雖然是傳說,但並非不可能發生意外。所以能夠馬上知道地圖在哪會最安全。」
「我明白。」雖然依舊不放心,可現在只能把恐懼拋諸腦後,她沒有時間推遲。「我會試著套出消息。」
埃蒙斯似乎訝異她的意外順從,他眨眨眼然後點頭。馬車緩緩前進目的地,她卻心亂如麻。明確的目標卻伴隨著荊棘叢生的道路,她不清楚自己還有沒有從前的自信克服這些困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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