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心急如焚在這個沈默是金的人面前根本不堪一擊,甚至顯得可笑。
也許是知道此刻的伶牙俐齒發揮不了作用,她在吃完幾塊兔肉後就表示自己已飽足,而不知道是不是諾林人都這樣——擅長忽視不重要的人的反應。獵人吃的細嚼慢嚥且優雅,與他粗野的打扮形成衝突。
因為無事可做她只能去分析這個陌生人。
他的樣貌因蓄鬍和厚重髮辮而粗獷,但在充滿泥土與塵埃的面容上眼角和額頭都沒有衰老的細紋,儘管年紀可能尚輕,他的氣質還是透露著歷經風霜的沈著,且身形似乎訓練有素如同伊格努斯競技場鬥士傑斯伊斯一般高大,寬鬆的亞麻衣和斗篷更使他像是黑虎的陰影。
雙眸從遠看是棕色,但仔細觀察才會分辨出是醇厚香檳的色彩,搭配他的黑棕髮格外般配。而且如果不是穿著粗陋服飾,他的舉動和從容都像是受過禮儀指導。
隨著鼻子呼出長氣,她撐著下巴不由自主的說出自己觀察的疑點。「你原本不是獵人吧?」
這讓坐在黑虎旁邊的他停手看她,頓足一會才點頭。他還真是有問必答。她訝異的暗忖。只可惜還不確定能不能相信他所說的話。
「貴族?」他不厭其煩的搖頭,用手撕開兔肉。於是她白目的猜測。「農民?廚師?神職人員?」
他面不改色的望著地面,卻把僅剩的肉塊給了身旁虎視眈眈已久的巨獸。他沒有直面回應,只是在地上用古語寫了幾個字。我們該出發了。
她樂見其成的見好就收並立即起身收拾衣物,畢竟目的已經達成,把他煩到必須啟程就可以了。他們收拾的很快,外頭僅有月光幫助,襯托出這周圍的荒蕪和野性之美。
諾林對她來說是個完全陌生甚至像虛構出來的地方,但最近碰到的怪事太多她也認了。她站在建築物外頭的破碎的石階上觀察著周圍,到處都是高聳的樹木,有她認得的赤松和落羽杉,卻也有一種她從未見過的樹種。
如同帕克·法拉斯基所翻譯的那樣,諾林特有的白銀樹雖沒有赤松那麼高,但同樣必須仰頭才能欣賞它的宏偉。粗大的軀幹像是浸在奶水裡長達數年,鮮豔的黃紅色葉片則像被聖火點燃,紋路錯綜宛如未有終點的圖畫。遠處去看就像烈焰在此蔓延,留下太陽的圖騰。
她忍不住走到它面前去感受它的壯碩,它甚至還散發著一股香味,清淡卻縈繞心頭。
隨著泰森跟多諾姆來到她身旁,她忍不住向兩個沒辦法回應的監視者説:「這太壯觀了,我是第一次見到這種創造物。」
泰森似乎覺得她的反應很有趣而露出莞爾,同她一塊抬眼注視了一眼,隨後還是指著森林深處示意他們要上路了。多諾姆早已拋下他們走往遠方,悠哉的嗅聞著這片土地上各式氣息。
排出內心的擔憂和焦躁,踏入這片引人入勝的森林還是非常的振奮人心。此外,她從未有跟聾啞人士行動的時候,也不清楚他們需要多久的時間才會到黑暗領主的領地,好奇和必要性下,她得發揮自己討人厭的其中一面。
「我們到目的地需要多久?」
泰森指了指月亮然後比劃出一個圈,她思索意思然後試探的問:「一天?」
他滿意的點頭,對她露出讚許的笑顏。要不是他目前還算是她的敵人,她或許會得意起來。撇除他對敵人輕易表露讚賞這點很天真之外,他實在是個充滿反差的人。
在同時跨過粗大樹根並閃躲突出的雜草叢,踏上鋪滿落葉與樹枝的小路時她說:「既然我們必須花了一天的時間,方便合作的話你能教我一些簡單的手語嗎?讓我可以看得懂你的話。」
聞言他回頭停下腳步,隨著香檳色的雙眼落在她的臉上持續幾秒,半晌他才點頭,然後隨即比出幾個手勢,在她困惑時他用腳撥開地上葉堆並用樹枝寫出古語。
這是沒問題的意思。
她挺驚喜他這麼快就開始教導,讓她不由自主的聯想起剛在斷刃之社生活時,坎瑞德也是這樣分秒必爭的硬是要她開始學習。八歲那年她的人生有著天翻地覆的改變,不過也藉此知道了很多知識,也獲得旁人覬覦的機會。
也只有在懷念坎瑞德的那幾秒內,她會困惑自己的決定,捲入這場爭鬥是否是導師真正期望她做的。可要逃離流沙不是易事,她已錯失掙脫的時機了。
他們陸續跨越許多小山丘,出乎意料的是這片森林的陡峭,幾乎每個斜坡都需依靠健壯樹枝當作支撐點才有辦法攀爬,甚至在經過有池塘附近的道路,苔蘚會附著在樹幹且地上會覆滿泥濘,使皮靴在打滑的同時難以抓住枝幹來攙扶。
好幾次她都必須依靠泰森的幫助才不會摔得頭破血流。他身手矯健的如他的老虎一般,把這片森林當作自家一樣,在寸步難行且雜草叢生的地方宛若身輕如燕的精靈輕鬆的穿梭。更令她痛恨的是,儘管她步履蹣跚他也從未取笑反而專注在她的安全。
他這麼友好到底是有何居心?真令人費解。
這個想法就像驅散不了的飛蟲令人髮指。直到他們來到終於比較平緩的道路,她抹開熱汗吐氣,即便雙手都沾滿泥土和樹葉碎片,隨後靠著身旁大樹坐了下來,瞧向不遠處看著別處的泰森喊道:「我累了,讓我休息幾分鐘就好。」
他回頭走回她身邊,黑虎卻選擇持續往前行,直至身影銷聲匿跡。男人蹲下身撿起樹枝在她身旁畫了一個圖像,然後比出手勢,儘管累的想扁人她還是強迫自己去理解他的意思。
那個圖像是一個圓圈裡帶有波紋,淺顯易懂到讓她情不自禁的發笑。她抬頭與他對視,興奮之情再也掩飾不了。「湖?」
泰森勾起嘴角的點頭,指著多諾姆消失的位置,振奮人心的消息讓她按捺不住,起身拋下男人往黑虎離去的位置奔去。的確,空氣中有水氣,苔蘚的方向和面積也很明顯,追隨著腳印很快偌大的湖畔順勢映入眼簾,而多諾姆優雅的身姿也出現在石岸旁。
她喘著氣,卻又像同時被眼前的景色震攝到屏息。
周圍由高矮山峰圍繞,底層樹林皆為諾琳特有的紅葉白身樹種,如漸層般往上蛻變成黃綠色直至深綠色,即便在晚上還是能依稀可見。湖畔迴盪著母海的藍卻也帶著一縷樹林的色彩,湖面隨著微風波動有如寶石潑灑在表面,甚至也有未曾見過的鳥種出現在湖中凸出的石頭上,當牠振翅低飛劃越過湖畔時,她才意識到自己正屏氣凝神。
她的確在西諾卡卡森林見過瀑布下的美景,但此刻的感受也無可比擬。綺莉兒吐著氣,踏越大大小小的鵝卵石直至湧回的水來到腳邊。
她瞥了一眼趴在附近休息的黑虎,那雙圓大如調色盤的雙眼正盯著她瞧,月光的照耀下牠的毛色似乎帶有淺淺的淺色條紋,讓牠看起來就像神話中的生物。
「多諾姆。」她下意識的低語。黑虎的尾巴隨著牠眨眼而晃動了一下,眼中透露著困惑和好奇。綺莉兒不自覺的莞爾,眼角瞥見泰森的身影也出現在後方。
她旋即湛然而笑,早已忘了他的身分。「這裡真的——哇喔,蓋亞在上!我不知道該怎麼形容!」
後者似乎也不在意,只是回以一笑背著行囊漫步走到多諾姆旁邊坐下。隨著他撫摸黑虎後頸的絨毛,而多諾姆舒服的躺在他身上伸展,泰森突然指向湖畔引起她的注意。
回頭之際,湖的表面頓時充滿了帶著綠光的光點,它們飛舞點亮了寂夜。還沒讓她震驚完,下一秒幽暗的湖水也泛起亮光,像是星火燎原般漸漸擴大,直至整個湖水都盈滿著柔和的藍綠色,猶如夜空墜入了湖中。
她雙眼圓睜,嘴角彷彿都要裂到兩側,伸手撈起湖水,裡面似乎有某種如塵大小的生物正在閃閃發光,充斥湖水、附著在水草上,形成一種妙不可言的壯麗現象。
這一刻綺莉兒感到心跳加速卻也憂傷,她想讓她珍惜的人都能見見此番景象,但坎瑞德、芮安、瑪德琳甚至紐曼都不在她身旁。她感覺除了緊抓希望和回憶之外別無他法,她曾是流離失所的人,如今她想為了那些給予她歸屬感的人奮鬥。
等有天他們都安全無虞,不需要面對算計和戰爭後,她可以再帶他們來此,看看的景色是多麼不同凡響。祥和的時刻似乎總是在她的人生持續不久,湖面因風泛起漣漪也帶動她的寒毛豎起。
「你們的速度超乎想像的慢,我以為妳很擔心妳的夥伴。」幽靈的幽吟出現在耳際,這次綺莉兒算準他成形的瞬間往後一踹正中幽靈的小腿,在他詫異的吃痛彎身時轉身揮擊右拳擊中他的面門。
一系列的攻擊打的他猝不及防,狼狽的倒在地上。她面帶凶惡神情看著他抹開鼻血,誰能想到一個幽靈居然也會受傷?
他沒有生氣反而笑容可掬。「妳學聰明了。這點我很高興。」
她嗤之以鼻。「下次往你臉上捅的就會是我的劍了。」
「那就讓我們好好明白一下彼此處境。」他站起身說,然後回頭看了不遠處的泰森跟多諾姆一眼才對她表述來意。「我想我給妳的嚮導不怎麼盡責,居然把妳帶來我的葬身之地。」
此番言論讓她啞口無言,但幽靈只是絞結一笑漫不經心的調侃。「怎麼?很驚訝嗎?妳應該清楚我不是活人,來到我的墓園又有什麼好訝異的。再告訴妳一件好玩的事,妳剛離開的那座建築曾經是座關著王子的監獄。」
她皺起眉頭,他說過那隸屬一位不在世上的王子,但卻又說那是座關押王子的監獄。「為什麼告訴我這些?我的同伴還好嗎?」
幽靈發出嘖聲,彷彿厭惡她心不在焉。「我以為你們這些外來者多少會了解這裡的歷史,看來那個海盜最終也沒記載什麼文獻。我說過我的朋友救妳是因為妳的預言,那麼妳就該清楚在我的王國——預言至關重要,我希望妳的聰明才智會讓妳想清楚一點。好了,閒話家常到此,既然妳想知道妳的朋友怎麼樣了,我能告訴妳我正和一位有趣的對象談條件。」
在她準備開口時,他卻從外袍內拿出她的匕首,上面沾染著鮮血。頓時她頭昏眼花,等她回神時自己已經衝上前將幽靈撲倒在地。
拳頭揮出的當下他的閃避讓她感覺怒燄燃燒的更旺,凝視那雙不該如此明亮的綠眸,某種殘暴的感受縈繞心頭,像在低語她放開理智,墜入深淵。
當她想用手弄瞎他的眼時,泰森猛然將她拐起拖離幽靈身上,她咆哮著掙脫蓄勢要再攻擊,而此刻黑虎從旁竄出一掌將她擊倒在地,呲牙咧嘴的如同她一樣。多諾姆的巨嘴離她不到幾公分,喉嚨低吟著警告,雙眼閃爍渴望將她開膛剖腹的光芒。
她只能瞪著幽靈手中的匕首,痛苦的思考那是誰的血。
「妳斷定我殺人了是嗎?」他突然放聲大笑,身上散發著無數如娟的黑影。「我幹嘛弄髒自己的手?我不用殺人就可以讓你們自相殘殺,莎芭琳娜·凱瑞斯,你們既不了解諾林,更不了解我的能力。你們哪來的自信覺得自己可以安然無恙?不了解老虎的特性就深入虎穴,這是件非常、非常愚蠢的作為。」
然後他收起笑意同樣收回散發的黑影,也在那時她內心嗜血的渴望猛然淡去許多,猶如剛才的意識被無形的牽繩勾引,直至現在才讓她找回掌控。
而黑虎也收起利爪和尖牙,離開她的上方走向遠方。她默不作聲的坐起身,像是大夢初醒的人一樣困惑自己的感受。但他的警告是對的,剛才她的確應該先冷靜下來思考,而非衝動的攻擊不了解的目標,可她還是不理解自己怎麼會有這麼暴力的渴望,對於那種殘暴她甚至想要樂在其中。
幽靈看見她的神情說道:「看來妳慢慢發現事情不對勁了。總而言之,妳的朋友答應了我一個要求,他給了我一個誓言——雖然我也不知道這種口頭說辭有沒有效用,但這是我跟他之間的遊戲了。現在,你們也必須快點動身,我不喜歡浪費時間,更不喜歡看到一群外來者在這。」隨後他看向她後方的泰森,表情變得冷冽。「她還不清楚自己的預言,泰森,不要讓我後悔帶你來此。」
綺莉兒沒有去看泰森的反應,只是意識到幽靈要在此離開了,於是她開口:「你叫什麼名字?」
似乎這個問題很出乎意料,他難得表露驚訝,下一秒將匕首拋給她,她沒有伸手去接只是看著它落在眼前,上頭觸目驚心的鮮血示意著危機。
抬頭之際她望見幽靈若有所思的看著湖中奇景,然後簡單的説出了自己的名字。「葛瑞昂·漢米迦勒。」
沒聽過的名字,也代表那些文獻不會有相關的資料,他依舊是個謎。他沒有察覺她的苦悶,只是承諾。「妳若想知道更多,也許我之後會告訴妳。因為的確,妳需要了解更多。」
在他離去時,綺莉兒明白也許她不只是不了解諾林、黑暗領主葛瑞昂·漢米迦勒甚至是蓋亞和泰倫斯,更嚴重的是,她似乎並不了解自己。
她不清楚自己到底出了什麼問題。
出現在她身上令人髮指的秘密有太多,而且為何是她?
如果不了解老虎習性就擅闖虎穴,那是件非常愚蠢的事。
也因此她必須抽絲剝繭,因為事情終有源頭。
(第十九章:幽靈的賭局(The ghost and his games) 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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