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羅西奧
今天是他的大喜之日,除此之外不算什麼特別的日子。
狩獵隊在昨日為今晚的宴會獵捕美食,在炙熱的夏季卻近乎大獲豐收。多虧了物競天擇下艾葛尼斯草原的生物演化成能適應地形和氣候的狀態,花了幾世代馬庫斯城人也漸漸能掌握草原的奧秘,使這次宴不會因而開天窗。
一頭巨山豬、四隻野兔和三隻原野沙鼠讓他的母親喜不自勝,這次宴會的張羅決定了馬庫斯家族的顏面,她的確十分上心。
相比昨日策馬在平原、樹林奔騰,如今他就像試圖鑽進地洞的野兔被人追捕,而獵人釋放的雪貂正嗅聞他的恐懼從而追擊。
為了躲避裁縫師再次調整他的禮服,把他當作布偶一樣動手動腳,耶羅西奧最終只能躲在馬廄。一旁的母馬對他的冒然闖入感到不適,但良久發現他只是靜靜待在角落就轉用屁股對他,視若無睹的吃起乾草。
相比泰然的馬兒,他面色凝重的玩弄手中乾草,一邊看向食指上的家族戒指,家徽刻印著艾葛尼斯烈馬躍出荊棘叢的畫面。這是很久之前他的祖先創造的事蹟,最終也成為一種代表,告訴世人馬庫斯家族的勇猛。
而這特點他不知道自己符合多少。
馬庫斯在古語意味草原,他的祖先本來為販賣皮草、葡萄酒的商人,在勢力壯大逐漸掌握珍珠市場和葡萄酒出口後,進而成為其他部族之首。
在獲得封地和爵位後建立城邦馬庫斯城後,家族榮耀終究需要子孫扶持。耶羅西奧是次子,自然而然會是政治工具,如今他的作用就是娶一個敵對家族的女孩來緩和並鞏固雙方關係。
一個貝克家的女孩。
就像天空凝聚的暴雨,即將肆虐他的人生。
表面上貝克家族與馬庫斯家族不像與普利亞那樣是仇人,但他們之間的劍拔弩張卻像白布上的霉斑,只會不停擴大。他的曾祖父就是死在貝克城,但貝克很快就撇清關係。雖然馬庫斯人深信不疑是誰動的手,但礙於他的曾祖父熱愛賭博且樹敵太多,無法找到證據這件事就只能不了了之。
而過了幾個世代,仇恨彷彿慾望被沖淡,他即將迎娶王儲羅伯·泰倫斯的遠房表妹——孔特西娜·貝克為妻。
身為財務大臣,他父親的立場卻很模糊,安排人加入瑪斯泰爾王子的隊伍,卻也打算與貝克家族聯姻,這種兩邊討好的態度,也造就了耶羅西奧對這場婚事的惴惴不安。也許他也會步上曾祖父的路,死在一場死無對證的陰謀下。
「小野兔(leveret),我從一里遠就聞到你的香水了!」尼古拉斯·帕拉齊的臉毫無徵兆竄入視線,嚇得他連忙站起又差點失足跌倒。他的驚慌失措讓兒時玩伴大笑,一邊推開馬房柵欄走進。「你為什麼躲在這,耶羅西奧?你母親已經找你找了半個鐘頭了,快點出來!瞧瞧你,你的緞面外袍都要染上馬糞了!」
他媽的,城裡能躲過任何人就是躲不了他,從小他的追蹤技巧就超群出眾。於是耶羅西奧靠著牆挫敗的回:「不是她,是麥克辛,他一直不滿意我的禮服。」
尼古拉斯惺惺作態的用憐惜語氣道:「噢,我可憐的主子,馬庫斯家可憐的新郎,還沒到新婚之夜就被一個男人扒個精光。」
他立馬踹他一腳,後者嘻笑閃躲。「這可能是我的喪服,不需要多華麗,等我入土盜墓者就會來褻瀆我的屍體。」
「高德弗里保佑,你真是容易灰心喪志。貝克家的女人都很強悍啊,你頂多隔天下不了床也不至於入土。」尼古拉斯勾著他的肩將他帶出馬房,一邊揶揄著。耶羅西奧一手揉著面容,該死,他都忘了還有洞房。
「帕拉齊!你找到他了!」弟弟的聲音從遠處傳來,他抬頭看著何塞·馬庫斯奔跑過來,還驚嚇到周圍的鵝群。
何塞看見他的愁容露出同情的表情。「母親在找你,你得去主廳找她。」
抬頭一看,刺眼日暮的確映照在天邊,餘暉逐漸染盡每一戶的屋簷,就像無盡鮮血淌流。宴會辦置晚上,貝克家的馬車可能沒多久就要抵達了,他的確該振作一點。
等三人抵達主廳,便望見身穿鵝黃底綠紋禮服的梅狄拉·馬庫斯指揮僕人佈置宴會,她能優雅的叮嚀每一個人各司其職,同時又能如將軍般指使東西都要面面俱到。
耶羅西奧是她三個兒子中唯一神似她的孩子,同樣的茂密而捲曲的棕髮、如草原泥土般溫暖的棕色皮膚和棕綠色眼眸。就像看到自己刻薄的那一面化為人型,梅狄拉在看見他出現,立馬蹙起似乎無法攤平的眉頭。「耶羅西奧,你的衣服是怎麼回事,怎麼都是草?」
在三人支吾其詞時,她揮手打斷他們的結巴,轉頭要侍從將食物擺放整齊,隨後瞪著他們命令。「去找麥克辛換一件新的,你父親等下會帶一個朋友來見你,尤其在這種場合不要邋裏邋遢的丟人現眼。還有你,何塞,去找杜克爵士,菲力克斯的馬車等下就要來了。尼古拉斯,你看著耶羅西奧,不要再讓他亂跑。」
就像士兵長那樣緊迫盯人,三人不敢有任何一聲怨言。她雙眼一瞇。「還楚在這幹嘛?快去!」
走出大廳,何塞為了接應他們大哥的馬車只好離開兩人。在走入回他房間的翼廊,尼古拉斯突然像是從深水而出的人一樣深吐口氣。「希望你的妻子不會把你母親當作榜樣。作為你父親不在時的當家她很完美,但現在堪稱暴君了。」
「我希望你的養父會聽到你這麼形容他的妻子,這樣我就有好戲看了。」雖不無錯誤,可耶羅西奧只淡淡的回。腦中思緒如今已像烏鴉漫天飛舞,混亂到他找不到該清晰的癥結點。
提起馬庫斯城主——亦是他的養父達米亞諾·馬庫斯,尼古拉斯皺了皺鼻子,選擇提起另一件事。
「你覺得你父親要引薦你什麼朋友?」
望了比自己高一寸又壯一倍的朋友,耶羅西奧有時候很懊惱小時候為什麼不多拉點筋、多吃點肉,好現在可以依照體型優勢扁他一頓。
踏上階梯時他心不在焉的回應。「只有蓋亞才知道了,可能是他邀請皇宮認識的人來吧,畢竟我的婚姻可以促進兩大家族的關係,現在來跟我當點頭之交也是個不錯的時機。」
「也許會是斷刃師。」
聽到他的猜測,耶羅西奧回頭瞥了他一眼。「我沒見過斷刃師,如果真的是那就有趣了。」隨後想了想又補充一句。「但我覺得依照斷刃之社現在的狀況,巴結高德弗里之子不是什麼有利可圖的行為。我父親也不至於笨到看不清楚現在的混亂,來的如果真的是斷刃之社的人大概也只會是祭司。」
這次換尼古拉斯百般無聊的應答。「看來當財務大臣也堪比外交官啊。」
「這是場遊戲,我跟你都是卒子。」
「不,我不是,我不是他們的卒子。我是你的,親愛的耶羅西奧大人。」
「啊,真窩心啊,帕拉齊。但你比較像在我背後捅一刀的角色。」
好友發出短促笑聲。「噢,真看得起我。我的劍術雖高你一等,但你的騎術跟箭術可為無人可敵,我要攻擊還得先設法追得上你。對了,我很看好你這次在草原爭鬥時的表現。」
最後那句話沒讓他開心反而更心煩意亂。
「先不提那個,你的渡鴉有關於蕾貝卡和傑瑞德的消息了嗎?」
這個疑問讓好友面色凝重,畢竟蕾貝卡·加薩德和傑瑞德·佐恩都是尼古拉斯在城內的朋友,自被他父親派去加入瑪斯泰爾王子的隊伍後就了無音訊。到現在過了幾個月聖翡翠鳥號也沒有任何風聲,甚至連瑪斯泰爾王子大略去向也是眾說紛紜。
「見鬼的沒有,或許就連塔瑪菈的獵犬也找不到他們的蹤跡。母海可能吞噬他們了,就像無數馬庫斯人擔心的惡夢。」他挫折的咒罵。
「我們只能靜觀其變,也許某天他們便會回來。」
「希望如此,他們都錯過了你的大日子,只希望他們還能活著回來,來看你出席這次的草原爭鬥。」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耶羅西奧大步往自己的書房走去,一邊要經過的侍女通知裁縫麥克辛他會在此等候。在推門走入書房,他立即拿起桌上的葡萄酒倒了一杯飲用,然後看著醇厚酒水中的倒影調侃自己。
「艾葛尼斯平原上有三座我們家族的葡萄酒莊園,我們的釀酒技術和武力在一堆遊牧民族中取勝,再出售給許多國家後因而獲得大片封地。
但這是悲劇,帕拉齊,我的曾祖父熱愛賭博;祖父對騎槍痴迷;父親對權力狂熱,而我會如何呢?尼古拉斯,我會沈迷騎術然後因醉酒而跌斷脖子,因為這是馬庫斯家族的詛咒,我們太貪得無厭,對危險不屑一顧。最終,我的貝克新娘會歡欣鼓舞的在我的墳墓上跳舞。」
「你真的很可悲,小野兔。」尼古拉斯奪走他的酒杯,耶羅西奧轉而繞到書桌後,然後坐在椅子上嘆氣。後者依樣畫葫蘆,坐到對面後與他四目相對。
「也許你不該這麼專注創造這些恐懼,我告訴你一些我從渡鴉那拿來的消息,聽我們的人說公主在近幾日從溫斯城出行了,就像她兩個哥哥那樣。只不過現在不確定是抵達了坎迪諾比亞堡還是塔利森堡,但依照傳統她之後也會來馬庫斯。且依照狀況,大約還要再幾個禮拜。」
這讓他雙眼圓睜,他不可能遺忘當時微服出巡來過馬庫斯城的王子們。羅伯·泰倫斯如同他的家族貝克那般裝模作樣,他和善的面孔似乎總是保留一份神秘,給了那時候十三歲的他不少顧慮。
至於瑪斯泰爾·埃蒙斯·泰倫斯則是顯得疏遠而沉著,禮貌固有但無人時卻顯得陰沉,即便與他同歲,耶羅西奧卻覺得王子的眼中沒有青少年的純真或是熱情,只有算計和無形怒燄。
對於即將來臨的娥蘇拉·泰倫斯,他是一知半解也無心應對。但即便他不想面對,他在政治局中也即將有了一席。
「另外,」尼古拉斯不管他消化掉消息了沒,自顧自地的說著另一些資訊。他往前靠,如狐狸般精明的雙眼閃閃發光。「馬托克的使者近期也來了泰倫斯,似乎是為了羅伯的婚約。」
「馬托克?」聽到關鍵字他重複。
「對,馬托克的卡塔琳娜公主,剛好與我們的娥蘇拉同歲。看來不是只有你一人喜獲新娘啊。」聞言他白了他一眼,話鋒一轉指出另一謠言。
「那國王是真的要退位了?如今替王儲找好新娘,是要直接讓他上位並儘快產下子嗣鞏固政權嗎?」
後者聳肩,拿起從他那搶來的葡萄酒喝了一口。「國王的身體早已欠安,這眾所皆知。且他哥哥年幼夭折所以沒有什麼競爭者,現在的順位者便是羅伯,沒意外就是他承襲王位。不過我早就覺得瑪斯泰爾一世會早死,畢竟征服者遇到的事見鬼的太多了。」
是沒錯,他不只聽過國王年輕時就患有心臟疾病,更經歷過不少暗殺,征戰多年的傷勢更是多年來都難以痊癒。或許謠言不假,羅伯·泰倫斯也許在近幾年就會登基為王,也難怪他的父親會湊合他與貝克家的婚事,畢竟化敵為友總比被討伐的好。
不過近期也有風聲談論起關於卡珊蘿拉·普利亞的野心。普利亞家族跟他父親一樣都是對權力如同枯苗望雨,在獲得坎迪諾比亞那偌大的領土前,只不過是個位在但丁之漠附近馴馬聞名的小家族。
但不得不說,如同他們的家訓「目前正是好時機(There’s no time like the present.)」那樣,在征服者瑪斯泰爾一世開始周遊大陸確保忠誠時,家主就進獻不少馬匹和力量,來因此創造女兒卡珊羅拉跟國王的相識機會。
但千算萬算,終究還是抵不過繼承權。
等羅伯登基,他同父異母的兄弟姐妹自然會落入危險的地步,就算遠古國王柯林·泰倫斯再怎麼設防爭奪戰,有權力荼毒,一切都仍有變數。
政局又會演變成什麼情況?
一對煩惱使他頭昏腦脹,耶羅西奧索性嘆道:「與馬托克聯姻是個好事,不然兩國交惡對泰倫斯的未來沒有利益。你覺得羅伯會答應這場婚事嗎?」
尼古拉斯飲盡杯中酒,然後露出一臉不在乎。「我怎麼會知道那個嬉皮笑臉的王子在想什麼?別忘了他當初來,可是讓廚房的人以為我們偷吃了好幾個宴會要用的派!我們被處罰的多慘你忘了?而他只是在一旁嘲笑我們的處境,就因為他貴為王子。」
耶羅西奧不禁笑道:「諸神在上,現在是誰可悲?這麼久的事你居然還銘記在心?」
對方只是嗤之以鼻,更是發出嘖聲。「我很會記恨,耶羅西奧,別忘了。反正我是不相信姓泰倫斯或貝克甚至是普利亞的人。我忠於的只有姓帕拉齊和馬庫斯的。」
笑意使他胸膛震盪,直到聽見門外聲響。意識到裁縫來臨,耶羅西奧只能萬念俱灰的一手撐在把手,並用食指摩擦眉毛表露無可奈何的神情。尼古拉斯對此忍俊不禁的站起身幫麥克辛開門。
在留他一人受罪前尼古拉斯站在門口用有趣的語氣警告。「這次別想逃,我會守在門口,小野兔。我是你的獵犬,亦是追捕你的雪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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