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她睡的極度不安穩。不只頻頻驚醒,枕頭下的刀子更因反射動作割破床單數次,忐忑不安的心情也使冷汗浸濕了自己與衣物。
在確認離公雞啼叫還要很久時間之後,綺莉兒只能點亮蠟燭,坐在書桌面前望著窗外被夜色籠罩的城堡。如果她擁有幾隻百發百中的箭的話,她第一個就想射穿殺死坎瑞德的兇手,再來就是瑪斯泰爾·埃蒙斯·泰倫斯。
今晚的收穫只有確認了偷襲坎瑞德他們的人目的並非斷刃,還有來自泰倫斯二王子的威脅邀請而已。
夜色寧靜,但綺莉兒知道它只不過是隱藏了騷動,像暗湧翻騰卻無人察覺,刀鋒隨著影子而行,一次次割開無辜者的咽喉。到底是什麼人對泰倫斯——對斷刃之社——甚至是坎瑞德抱有如此敵意?並選擇在此刻下手?
這種夜色在她八歲與家人離散前看過一次,但感受卻截然不同。小女孩時的她還未感受到痛苦、飢餓感和恐懼,她擁有家人,擁有自己與夢想。
現在的她,除了痛死人的背部傷口還有被威脅的份沒有其他了。她用青春與一切練就了斷刃師的力量和現在的地位,到頭來卻還是毫無用處。
她覺得這個時刻她比任何時候才要憔悴,還要孤單。沒人會記得她的真實姓名,沒人會真正明白她是誰,莎芭琳娜·凱瑞斯這個皮囊將永遠附著於她。
她想念她的家人,想念父親、母親,還有大她六歲哥哥亞歷山大。她想念不用流亡的日子,但時間不會回頭,只有回憶使你深陷過往。
她再次看著窗外,祈禱巴格納可以快點回來,帶著充滿希望的紙條。因為她就要啟程了,她需要勇氣。躺回床上,她在腦中回想著母親坐在床邊撫摸她頭髮的感受、父親吹奏樂曲而亞歷山大躺在她身旁說著她跟他明天可以做什麼的時光。
隔天一早,綺莉兒就來到廚房打算找到芮安,她得告訴她自己要走的事情,還得請她在她離開時照顧一下巴格納。但她卻沒找到芮安的身影,只看見了正在低頭切菜的瑪德琳。
她走上前打算詢問,卻在瑪德琳抬頭時嚇了一跳,她左臉接近眼窩處上有好大一塊紅紫色的瘀青。
對方看見她走來,身體猛然僵直。但綺莉兒太過怒火中燒,開口就是怒氣沖沖的語氣:「是誰做的?」
瑪德琳神色慌張的撇開視線,手中的菜刀已經顫抖,她才又注意到她手指上的瘀血紅腫。瑪德琳搖頭用鎮定口吻答道:「我沒事,只是從樓梯上摔下來撞傷而已。」
她瞇起雙眼,身經數次傷痕的她明白這不可能只是單單跌倒造成的。
「不用騙我,瑪德琳。妳得信任我,我說過會保護妳,那是真的。妳不用害怕。」她放軟語氣。這可憐的女孩肯定嚇壞了,到底是誰這麼做的?她絕對要把他五馬分屍。
女孩只是戰戰兢兢的抬頭望著她,下巴顫抖而眼眶佈滿血絲,看起來就像一隻受驚的小母鹿。這是她第一次看到像瑪德琳這麼堅強的女孩露出哭喪表情。她鼓勵瑪德琳說出口,內心卻早已想著要用什麼方式殺了這樣對待她的人。
「我——」她才發出一字,雙眼突然睜大眼睛瞪著她的後方,整個人像是噎著一樣說不出話。
在綺莉兒回頭看是誰時,瑪德琳卻突然提裙像隻遇到獵人的動物一樣跑走。在她回頭呼喚瑪德琳時,她的身影已經踏上廚房後方階梯消失於拱門後了。
她挫敗又惱怒的再次轉身看向是誰站在她身後,剛才因為窗戶而來者背光、再加上瑪德琳突然的離開,導致她沒看見來者的面容。
但意外的是,來者是她沒有想到的人——湯姆斯·荷內瓦。
此刻面面相覷,綺莉兒才發現其實湯姆斯長得已經比她還要高大了。她不展露情緒,只是望著他的臉。湯姆斯面色凝重,讓她不禁有些不安。
「怎麼了?」因為對方沒開口,於是她不耐煩的問道。
他欲言又止一會,最後輕語道出他帶來的消息。「是芮安。威廉姆今天早晨找不到她,最後發現她昏倒在墓穴,身上有很多傷口。」他一邊說,一邊小心翼翼的觀察她的反應。
但她想像不到自己此刻的表情,只知道自己的恐懼和震驚同時重擊她的腦袋,一時之間綺莉兒差點做出最壞打算。
「她在哪?」她聲音低微的快速開口,卻差點因舌頭跟不上速度而結巴。湯姆斯依然露著沮喪的表情,那讓她很想一拳揍過去。
「她在她的寢室,威廉姆跟狄米娜絲正照顧著她。」
她點頭,她必須要去,芮安可能會需要她。不過在經過湯姆斯之前,她回頭看向他。「你是怎麼會知道的?威廉姆向來對於芮安的狀況都隱藏的很好。」
湯姆斯悲傷一笑。「是他在廣場上遇到正要出去的我,我看他神色慌張才詢問他怎麼了。我們找了很久,最後是我在墓穴找到芮安的。」
她沈默片刻,最後只露出感激莞爾。「謝謝你。」
湯姆斯只是閉眼搖頭,但蒼白的面容終於有了一絲笑容。這是再經過尷尬的斷絕關係後他們第一次相處這麼自然。
「快去找她吧,芮安說不定需要妳。」
綺莉兒點頭,再次感激的拍了拍湯姆斯的手臂,接著就跑出廚房,上樓前去芮安的房間。不是斷刃師的人,通常房間不會在很高的樓層,而紅房的面積廣大,一層樓至少可以住下五十幾個人。
她跑上二樓,花了幾分鐘回想她的房間位置,有時候紅房的走廊就像迷宮一樣、曲折而多條,令人神經越發緊繃。
等找到芮安房間,她的不安與緊張就要逼她發火了。綺莉兒在她的房門面前停步,裡頭安靜敲了門,裡頭安靜無聲,讓她差點以為沒人在裡面。
半晌,門開了,她看見芮安的母親狄米娜絲·蘭達爾哀傷和焦慮憔悴綜合的面容。狄米娜絲一看見她也只是露出一個微笑,那笑容彷彿隨時都會崩解。
「她還好嗎?」她憂慮的問。對方只是空虛的嘆氣。
「還活著。」
這句話沒有讓她安心,只讓恐懼伸出雙手緊緊攫住她。
狄米娜絲讓她進房,她戰戰兢兢卻腳步輕巧的走進房間,芮安的房間很簡單——舊衣櫃、舊書桌、矮床,就這樣了。單調的色彩中最鮮豔的居然是躺在床上,她最好的朋友臉上的瘀血和傷痕。
她猛然吸氣,皺緊眉頭而心跳增劇。握緊傷痕累累的拳頭,她暗自咒罵。天殺的。
內心的憤怒無限膨脹,像是要使她爆炸粉碎一切。她僵在門口,知道身旁的狄米娜絲把她的猙獰面孔都望入眼中,但她沒有阻止綺莉兒無聲的憤恨。
半晌,不知哪來的動力讓她足以到芮安身旁,而不是暴怒的轉身而去摧毀蓋亞神像。坐到床旁邊的木椅,她看著芮安手中握住一條亞麻布,亞麻布上繡著古文——保佑她,上古之神,保佑她,蓋亞。
她很想嗤笑,但不想糟蹋狄米娜絲對芮安的祈禱。
握住有骨折痕跡的手,她不禁對手中的溫度感到放心,至少她不會像那天她觸碰坎瑞德的身體一樣寒冷。儘管如此,綺莉兒明白此刻的熱燙體溫是發燒造成的跡象,她忍不住咬緊下唇。
「到底怎麼回事?」她小聲卻又像是有氣無力的問,生怕自己吵醒芮安。狄米娜絲走到她身旁。
哀傷的女斷刃師交叉雙手放到胸前,即使她的女兒沒辦法成為斷刃師,她對芮安的愛卻無人能及。狄米娜絲望著芮安,眼中全是疼惜。
「威爾早上要去廚房找她,如每天的習慣,但不只沒有人看到她,就連昨晚她可能都沒有回房。我們很擔心她會像領導人那樣被人偷襲然後暗殺。芮安不是斷刃師,她沒有受過訓練怎麼可能打得過?
所以我跟威爾趕緊向議會報告這件事,希望他們願意出力幫我找回芮安,但——」
狄米娜絲哽咽的吸了鼻涕,怒火首次在她如芮安一樣的藍眸之中燃燒。
「那些寄生在蓋亞身上的噁爛蟲子當然不願意去找一個根本不算斷刃師的女孩。不管我們再怎麼示意他們這種失蹤非同小可,議會的面子與權力永遠凌駕於我女兒的身分之上。」
雖然綺莉兒不意外議會那高傲的反應,但這是狄米娜絲第一次對議會說出難聽的字眼。
「然後,」她說,終於露出了笑容。「我去了溫斯找而威爾留在斷刃之社找時,他就遇到了湯姆斯·荷內瓦。我很意外那個男孩居然願意幫忙一起找芮安,畢竟她的身分......總之,花了很久,那個善良的小子在墓室找到了她。
但情況不樂觀,莎芭琳娜。她多處挫傷,而且還可能有腦震盪,現在還在發燒。雖然她還活著,但誰知道我可憐的女兒遭受了什麼樣的痛苦?」
狄米娜絲的臉龐扭曲的像是吃到酸澀的東西一樣,望著芮安的面容,她彷彿也能感受到那股灼燒喉嚨的疼痛感。
「我會找出兇手。」
狄米娜絲搖頭。「那是我們的責任,而妳得專心在試煉上,賽琳娜。芮安也會希望如此,她一直都相信妳會當上領導人,而我跟威廉姆也是這麼認為的。領導人教妳教的就像翻版的他,即使妳覺得不像,但他決定親自教妳是有原因的。妳不知道妳跟他年輕時多麼相像。
他的死是對斷刃之社的一個損失,賽琳娜。贏得勝利,贏得他的榮耀與領導人之位,妳才不會愧對他不明的死。」
他的死,如背上的羞辱一樣是無法抹滅的事實。
喉嚨中的痛苦逐漸變成硬塊,像是尖銳的石頭割傷她的咽喉。那些秘密咆哮著掙扎,逼她總得向某個人承認,於是她閉上沈重的眼皮,那動作卻感覺耗盡了她所有力氣。
「我得離開斷刃之社一陣子,狄米娜絲。」
話語一出,她睜開眼卻只敢盯著芮安的面容,她知道這句話一定會讓女斷刃師皺起眉頭。狄米娜絲猛然觸碰綺莉兒的肩膀讓她轉身看著她。
「什麼離開?為什麼?」女斷刃師的表情彷彿她失去了理智。
她的面容黯淡,回避的眼神充滿急躁慌亂。「我說過會不顧一切獲得勝利,但那是為了報坎瑞德的仇,狄米娜絲。我知道我的話會讓妳震驚、讓所有人看不起我,但我已經對領導人之位不再有興趣了。所以說,等我贏得第三試煉之後我就會離開泰倫斯,只是在那之前我還是想要見蓋亞一面。」
「此話何意?」她問綺莉兒,眼中的困惑讓她內心糾結。「妳對信仰失去信心了嗎?那不是妳一直以來的夢想嗎?成為跟坎瑞德一樣的領導人?做最親近蓋亞的使者?」
她怎麼說出口?說出自己不再相信蓋亞、說出不能再忽視內心的焦慮與聲音?她已經活在敵人的庇護下太多年,已經快要忘了自己身上流的血來自哪方。
望著芮安寧靜的面容,那臉龐跟她暗沉的表情形成對比。她不自覺的握緊拳頭,雙眼終於堅定的凝視對方的雙眼。
「是,那依舊是我的目標。儘管如此,我想要見蓋亞一面僅僅是為了坎瑞德而已,為了向祂討回公道。但就僅僅是那樣,我的目標已經明確而不會再動搖了,所以不要再逼迫我說出會讓妳對我失望的話,狄米娜絲。我希望妳明白我心意已決。」
她轉回頭不再望著俯視自己的狄米娜絲,因為她知道自己堅忍下的神情會背叛自己,而且綺莉兒也恐懼會在女斷刃師眼中看見對她失望透頂的神情。如此懦弱膽小的想法使她唾棄自己。
在最具折磨的幾分鐘後,一隻手覆上她的肩膀安慰的捏了捏。她震驚的回視,狄米娜絲只是露出一抹笑容,不帶譴責或是失望,那支持與默許的神情撼動了她的心。
「做妳想做的事吧,莎芭琳娜。蓋亞跟坎瑞德看上妳不是沒有原因的,我相信妳走在自己認同的道路上,為此我支持妳的信念。」
她以為這些話不會對她有任何影響,不會左右她的心和靈魂,但她的話還是化為了無形力量滋養了她的堅強。綺麗兒站起身,望著女斷刃師的面容,她露出感激笑容。
狄米娜絲將她攬入懷中。
「謝謝妳。」她聲音沙啞的說。女斷刃師只是憐惜的拍拍她的背,即便不同於親生母親,狄米娜絲的存在也彌補了她渴望的母愛。
「贏得勝利,莎芭琳娜。」她輕柔語氣中有著對她全然的信任,為此綺莉兒呼了一口顫抖的氣,這些都是她不敢奢望就又渴望的。
她閉上雙眼,拳頭再次握緊,信念比以往更加堅定。
————
那晚她沒有入睡,狄米娜絲同意讓她獨自一人留在芮安身邊,因為她即將離開。
靜謐的夜晚除了燭火燃燒之聲,她融入沈靜的坐在芮安房間裡的椅子上,沈默不語的望著摯友昏睡的臉龐,心中意外的平靜。
可她只剩一天的時間了。
只剩一天不到的時間決定自己的命運,她已踏入其中一方的牢籠,付出了失去靈魂和肉體的代價;而另一方正以劍抵她進入,逼迫她交出性命和自由。
看似簡單的選擇之下,兩方卻都打算將她五馬分屍。
交叉雙手握拳放在胸前,背後與關節上的傷痕仍隱隱作痛。那股刺痛就像錘子敲響她腦袋的釘子,讓所有她思念之人的面容越發深刻。
抬頭望向窗外破曉天空,光輝乍現在雲層之中,如一隻白金色的手示意她靠近。她露出苦笑,而現在有哪個神會保佑她呢?一個沒有靈魂、姓名之人又該向誰祈禱?
綺莉兒握住摯友仍癱軟的手,俯身閉眼親吻芮安雜亂暗金色的頭髮並停留了好幾秒。這個吻對她意味著道別、留戀,和她對芮安的愛。
我說過等我贏了我就會帶妳離開這裡,我對妳發誓,芮安。我會贏得勝利,為了妳和坎瑞德。
隨後她抽開手起身離開芮安的房間。
(第六章:抉擇(Choice) 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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