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紐曼穩定下來後已經不知道過了多久,夜色濃厚到星辰都反射如鑽的刺眼光芒。宴會似乎也接近尾聲,而他的悲傷也再次被責任壓抑下來,恢復往常的沈著冷靜。
既然已經有機會找到曼尼拉的蹤跡,他們不能就這樣坐以待斃。看著紐曼與自己再次帶上面具,有如他們的命運一樣,任人擺佈作為他人隨意使用的工具。
兩人會心的眼神就能述說這些諷刺。
「我或許能夠找丹伯里公爵請願。」
紐曼訝異的看向她,好似她說了什麼驚人之語。「妳能嗎?可是妳要怎麼說妳為何想要看那些奴隸?」
「有很多說法。第一用你的辦法,說有奴隸對我有恩我想問問看有沒有在他原本主人那看過;第二就是用我的,說我想看看那些鬥士,欣賞他們的力與美,滿足那些貴族炫耀玩具的虛榮。」她聳肩無所謂的答道,準備走向門口他卻伸手攔住她。
他眉頭深鎖憂心的問:「丹伯里公爵是那種愛慕虛榮的人嗎?」
這使她遲疑了一下,回想他如何冒充帕瓦納子爵戲弄她。儘管此舉讓她不悅,可如果公爵是個愛慕虛榮的人不可能用階位比自己還小的稱呼,更何況他的衣著都只是普通得體,並非和其他人一樣花枝招展。
可虛偽的真誠比魔鬼還可怕。
她不確定丹伯里公爵懷有什麼心思,但她看過他對布雷克子爵夫人的敬意和朋友之間的保護慾。由此可見他應該不同於那些貴族,她希望那些才是他真實的樣貌。
「依我所看,我覺得不是。」她思索著回答。「所以我還是會去問問看公爵願不願意網開一面,讓我們見見那些競技場的鬥士。」
他同意的點頭,但似乎除了這個也別無他法。在確認彼此都認同這個方法後,綺莉兒打開門與他重回舞廳,最後一支的華爾滋已經開始,轉圈時對對男女帶動華麗斑斕的裙擺如同花瓣綻放,燭火照耀著頭髮閃爍光澤,整齊劃一的舞蹈讓她不禁看呆了眼更停止步伐。
她好久沒有讓肌肉隨著旋律移動,她的四肢已隨戰鬥而生,不管在埃蒙斯的成年禮或是現在,她都只能成為局外人,看著別人體驗、享受她夢寐以求的事物。
紐曼注意到她的異樣,也許是看見她臉上黯然神傷的表情。他來到她身旁輕柔的撫著她的腰肢,如潮水推動帶領她離開人群,遠離曾經的夢想和如今的痛苦。
走出舞廳,她才終於小聲呼了一口氣,胸口緊繃的悶感釋放開來。他們不約而同的拿下面具無聲結伴的走到長廊盡頭,窗戶外的光輝維持視線,也讓她更加看清他的面貌。
她再次整頓好心情打算跟紐曼道別。望著他若有所思的藍眼,她其實不想讓其他人知道她的這一面。於是她清喉嚨有些尷尬的說道:「剛才——」
「我懂,莎芭琳娜。」他打斷沒讓她繼續不知該如何是好。紐曼露出撫慰笑容。「我們都有過往和秘密。我讓妳看到我的失態,而我瞧見妳的過去,如此一來我們都扯平了。」
她眨眨羽睫,然後也回以感激一笑。「不要跟任何人提起。你能保證吧,薩姆爾。違約的人要剁一隻小指給對方謝罪。」即便是威脅她的聲音卻沒有往常的尖銳。在窗戶旁他的臉龐被柔和藍月光烘托出,紐曼笑著點頭。
「那麼我想我也有同樣的要求。」
這讓她嘴角失守。
抬頭一看發現他正專心的看著自己,綺莉兒忽視他的目光停留在身上的感覺。「我們該道別了,薩姆爾。明天我會去求見丹伯里公爵,接近中午時你再來找我。如果成功了我就會來找你,如果沒有......」她眼神逐漸嚴肅也讓他立即明瞭。
他臉色凝重的點頭。「我明白。」
「既然如此沒事了,」她露出真誠笑容。即便遇見不在計畫中,他的悲傷也不在意料之內,她卻發現內心深處依然有些開心遇見他。不過有些藏在心底的事情還是得解決,她抬眼望著他。「也許我們能夠談談東方大陸的狀況?」
他先是愣了一下,隨後才莞爾的點點頭。「我還以為妳不會再問了。」
「我記憶力很好,也很會死纏爛打。」她聳肩自嘲道。他搖著頭,嘴角因笑意而上揚。
「我想我已經見識過很多次了。」
「回到重點上,你對現在東方大陸的狀況知道多少?」
紐曼望著窗外,阿爾斯通城的燈火就像奎恩斯的烈火,彷彿永不熄滅。「說實話,不多,我在來到泰倫斯之前一直跟著我的主人在許多國家奔波。他是個忙碌的商人,我作為他的保鑣卻知道的不多。但我知道一些——北邊的布列塔尼被泰倫斯侵佔,巴索亞的內戰仍未停歇,札維爾跟沙漠之國的戰爭還沒結束。」
她瞪著夜色下城市風貌,腦袋一時之間無法消化紐曼給予的消息。D.S給予的消息果然沒有錯誤,帝國侵佔了她的家鄉。是多久之前發生的事?她的族人在尖叫逃難的時候她在做什麼?享受著成為帝國人民的一切好處嗎?
諸神在上,她的腸胃翻攪,胃酸逆流讓她嚐盡苦澀。
「伊羅佩特呢?」片刻她問,他的側臉保持著面無表情,藍眼卻因情緒而波動。
「我不知道。」
他不可能不知道,如果要說紐曼在成為奴隸時對哪個地方的消息最為敏感,那無疑是他自己的家鄉。他說謊或許只是不願面對,就像她不知如何看待自己的家鄉成為殖民地一樣,那些都是無法復原的傷疤。
於是綺莉兒沒有逼他,只是握緊拳頭直到手心疼痛。
他們像是雕像般面對著外頭景色,給予彼此沉澱的時間。良久,她望向身旁的他說道。
「事情會好轉的。」
「妳指什麼?」
「一切。東方大陸、我們、未來。也許一切都有辦法獲得轉機。」
他瞥了她一眼。「我沒想過妳這麼樂觀。」
她朝他回以一抹苦笑。「這不是樂觀,我只是不希望自己太快崩潰。」
「我們終究會崩潰的,莎芭琳娜,因為我們是人類。」
她笑了一聲。「真哲學啊,薩姆爾。」她直視他的藍眼。「我想今天就到此為止了是吧?」
紐曼不發一語似乎在想什麼,眼神飄向某處思索著。不到幾秒對她問道:「妳還想跳舞嗎?」
聞言綺莉兒困惑的皺眉。「為什麼突然這麼問——」
尾音還未落下,他突然伸手拉住她的手臂,雙眼更是為之一亮,一掃先前臉上陰霾充滿興奮笑意神秘兮兮的說:「莎芭琳娜,過來。我知道個地方。」
說完他抑不住笑意的拉著她走往另一頭長廊盡頭,並帶她跑上有金色欄杆的寬廣紅絨階梯。她困惑卻好奇的跟上。
「薩姆爾!我們要去哪?」她被他油然而生的雀躍感染,朝眼前馬不停蹄的紐曼邊笑著喊道。金色禮服在階梯上如同金色瀑布一樣,他帶著神彩奕奕的面容回看她一眼。
「實現妳夢想的地方!」他歡快回應,用的卻是他們都熟悉的東方大陸之語。她的心跳得飛快就像飛魚躍面,和他的手卻與之緊握。
他們跑上旋轉樓梯來到空無一人的二樓,紐曼帶著她失態的奔跑在走廊上。二樓的長廊如一樓一樣掛滿許多嘆為觀止的畫作,然後將她拉進一間跟舞廳同樣偌大、裝飾著充滿藝術與文化氣息的房間。
儘管空間一樣,四周卻擺滿了一樓放不下的花草和雕像擺設。綠意盎然使房間生氣勃勃,僅有幾盆獨數一格的雪白九重葛綻放如仙子翅膀的三片瓣點綴其景,滿地飄落著如雪花的花瓣讓人目不轉睛。
沒有厚重紅色窗簾遮掩下,整個大廳傾瀉的盡是晶瑩的藍白色。光滑木製地板更是反射月光,猶如散滿一地的鑽石。
正當她欣賞著這宛如仙境與現實融合的地方時,紐曼突然一個轉身,牽住她另一隻手放到他肩上。他滿臉堆笑的牽穩她的手,伴隨著下方震耳欲聾的樂曲,他們的雙腳不由自主的開始跟上節拍。
在花團錦簇與大理石雕像的中央,他們就像翩翩起舞的彩蝶,捲起地面陣陣花瓣漩渦。
紐曼的動作靈敏而順暢,戰士的身材毫不影響他敏捷的身手,他如同優雅的流水帶著她踏步、轉圈,在這絕美的地方他們成了唯一主角,月色讓他們有如沐浴在仙境之中。
隨著音樂慷慨激昂起來,接近最後的曲調,舞步變得快而複雜,意外的是她的身體和紐曼的依然配合的天衣無縫,他們分開又因轉圈回到彼此身邊,在最後音符升起,紐曼迅速撐起她的腰際使她遠離地面,她扶著他的肩膀而波浪銀髮也飛揚而起。
綺莉兒笑得合不攏嘴,俯視身下他英俊的面容,他的雙眼也盈滿無盡快樂。那些痛苦和無力感頓時不再壓著她喘不過氣,彷彿此時此刻他們只有彼此。
當他輕柔的放下她,兩人同樣臉紅而氣喘吁吁,笑容卻無法自拔。沒想到紐曼想到的竟然是帶她來到二樓跳舞,了結她一直以來的遺憾。更令她驚喜的是他居然也會跳舞,甚至超乎意料的好。
「這就是你要給我看的地方?」她笑著調侃,聲音高昂充滿歡樂,紐曼平復呼吸然後聳肩。
「我在去見子爵夫人和妳之前曾在二樓獨自一人待了一下。我發現很少人會上來這裡,我又發現這個房間,所以當我看見妳望著那些人跳舞的神情——我就知道我要帶妳來這。這裡沒有會管束我們,莎芭琳娜,不管是過去還是現在。」
望著地上飄落一地的樹葉與花瓣,她皺著眉頭笑著回:「負責清潔這裡的僕人可不是這樣想的。」
聞言他再次被逗笑,然後走到窗戶前打開一扇,並回頭朝她戲謔一笑。微風讓他髮絲狂亂,白牙的襯托更是帶有一絲野性魅力。「現在他們就有指責的對象了。」
她雙手交叉放在胸前,感到好笑的挑眉。「你都想好了是吧?紐曼·薩姆爾。」
他自得意滿的努著嘴走回她面前還順勢撿起落在地上的髮網給她,稍帶淘氣的眼神讓他終於不再那麼冷峻哀傷。「畢竟萬物瞬息萬變,這一片狼籍他們只能歸咎於是風帶來的麻煩,與我何干?」
她噗嗤一笑的搖頭,直到笑聲餘韻漸漸消失。她歪頭看著輪廓被夜色烘托而出的他。「謝謝你。」
「跳個舞而已,沒什麼大不了。」
她動容的抬眼注視他的,努力不表現出脆弱,僅為了不讓人利用她的秘密。儘管她嘗試用普通談話的口氣卻仍是徒勞無功,她嗓音輕微的顫慄就是證明。
「不,紐曼。就像你說的,你實現了我好幾年來的遺憾,剛才所發生的——我無法忘卻那種美妙的感覺。所以,謝謝你,我是真心的。」
紐曼沒有反駁她真心誠意的道謝,他的目光溫和,良久才說出完全不同的話。「我是信任妳的,莎芭琳娜。」
綺莉兒眨眼,然後想起他們在船上最後的對話。「你確定嗎?」她皺眉不確定的回應,像是他如此肯定的答案只是氣氛使然導致一時衝動。他怔了一下,笑意也漸漸退去。
視線望向別處,他伸手捏住雪白九重葛上一片翠綠嫩葉,像是撫摸珍惜之物般摩挲葉面,有如接下來都將是難言之隱。「......我錯信過人,導致結果不堪設想。因此花了好幾年去重建自己相信人的力量,可我也發誓自己再也不會輕易相信他人。
所以我一開始對妳其實抱有敵意,也常質疑妳的動機,莎芭琳娜......在船上妳回問我同樣的問題時我思索了很久,發現我的確信任妳。或許是在不知不覺中發生的,我也不清楚。」他說著語氣變得沈重,側頭俯視她的雙眸。
「我知道現在的局面要去信任他人很難,但如果妳是真心的想要幫助我,替我找回我失去的家人。那我願意向妳坦誠,我的確相信妳。妳已經擁有我的信任。」
他沒有說出後面那句話。但她不可能誤解意思,他已經如此坦白。那表情更是一目了然。
妳獲得我的信任,妳也擁有了背叛我的機會。
他把選擇權遞到她手裡。
為此她目瞪口呆,不知該從何反應。為何他選擇信任她?綺莉兒不敢妄想自己能夠幫助他多少,可信任是無價的,她沒有同樣價值的東西能夠回贈。
即便她也想以同等的信賴贈予,內心深處的糾結仍讓她卻步。光是埃蒙斯一人就足以使她精疲力盡,她不想時時刻刻還防範另一個人。如果給予信任就得隨時擔心破裂,那或許一開始就不該給予。
可他沒有要求回報。
「你得清楚你在說什麼,薩姆爾。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回以同等信賴。」她有所保留的態度沒有讓紐曼退縮,畢竟他看起來也不像畏縮之人。
「我沒有說謊,我也不會要求妳對我全權信任。」他站到她面前坦承。「我只是願意再相信一個人一次。」
「那為什麼告訴我?」
她的確困惑不已,這樣他只會把自己處在危險之中,而由這禮拜的相處,她不覺得他是個會置自己於危險之中的人。紐曼看起來有些窘迫。
「我不希望妳把我當成敵人看待。」
眨眨眼,她平靜的如實陳述。「我從沒把你當做過敵人。」
他像是感到意外的眨眼。「是嗎?那很好。」他嘴角上揚,看起來如釋重負。吐口氣他略過她打開門,確認外頭依然空無一人後,他迅速整理好衣物。
站在門邊紐曼側頭瞥她一眼。「明天見,莎芭琳娜。」
她頷首沒出聲道別,光是一晚需要消化的訊息就已經超過能忍受的範圍了。他沒有在原地停留,把她的注目當作別離後就走離她的視線,綺莉兒聆聽他的腳步聲漸歇最後被寂靜吞噬。
等她察覺自己在做什麼時,手中項鍊反射著銳利刺眼的光暈。握緊拳頭,掌心中的異樣感令她無法忽視,她不禁眉頭深鎖。
現在這還不是首要之事。她對自己說。曼尼拉跟丹伯里公爵的事情較為優先。
血液像是受到毒藥侵蝕,隱隱作痛讓她神經跳動咬緊牙關。
忍耐一下,等埃蒙斯得到世界地圖,或許能夠回到泰倫斯一下。也許她就有機會去找瑪德琳並知曉是誰在戒指上動手腳。她握拳握到關節發白,她要毀了這個爛戒指再把那個人碎屍萬段,不計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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