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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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年對日抗戰後中國慘勝換來的是緊接登場的國共內戰,一九四九年一月局勢丕變,共產黨襲捲了長江以北的重要省份,長江以南包含了上海暫時還在國民政府的手上,洶湧的黃埔江碼頭擠進了從各地逃難而來的滿滿人潮,他們和我一樣都打算登上開往台灣基隆的船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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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日是農曆年二十九,是小年夜,隔天就是除夕了,我在登船前照往例拍了一封報平安的電報給早我兩個月先行到台灣安置的家人,電報裡我抹去對局勢的擔憂,除了寥寥幾語對形勢的評估外,更多的是給家人的問候、打氣以及叮嚀,因為台灣畢竟是人生地不熟的天地,一切行事都該更僅慎些,我這樣說,在文末我告訴家人我已經買好了太平輪的船票,預計大年初二上午抵達,我說我們家總算可以在台灣過年好好吃頓平平安安的團圓飯了,事實上我的心早飛過大海到我的妻子與幼女身邊,我迫不及待想送出我剛買的熊娃娃給我那滿七歲的可愛女兒,想必她一定會很開心,一想到我那可愛的女兒,我的笑容又失守了,女兒的笑容暫時掩蓋了我對局勢的擔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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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艙劃為上等、二等和三等共三種艙位,我本想購買最便宜的三等,但轉念想到漫漫船期的三天中我打算閱讀錢鍾書所寫的圍城來打發時光,這就不得不辟出人工靜區了,於是我買了二等艙,持中庸以道嘛,圍城這本小說由上海晨光出版公司出版,一出版就洛陽紙貴,我用中央社記者的身份請託出版社的熟人方才購得,這本書正好讓我消磨這三天,圍城之意為城內的人想出來,城外的人想進去,我迫不及待的想進入圍城裡男女情愛的世界裡好擺脫世俗的覊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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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是年關前最後一趟船班,因此滿載,甚至有超載的現象,船的吃水線明險較深,這是同船的乘客周先生告訴我的,我在登船時也發現船的甲板與碼頭齊平,他還跟我說船上有要運往台灣的軍械甚至黃金都在船上卻不在船長的清單上,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得知的,但是為了裝載這些和那些本不該上船的貨物,船硬是從上午十點延到下午二點,二點整一到船還在進貨,直到四點左右才開船。我用記者的身份打探了一下,據說上船的有數百噸鋼條、印刷器材、中央銀行上千箱的重要文件,以及商家訂購的南北貨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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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夜來得快,不一會兒船已航行在夜色下,由於內戰打得如火如荼,時局緊張,船行之中不鳴笛不開燈,一切都在抹黑中進行,大概是由於行程延宕船急得駛離吳淞口,船搖晃得厲害,許多人吐得七暈八素的,沒有吐的人見狀也準備要吐了,經過一段時間,船行比較平穩了,乘客也慢慢冒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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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是小年夜的緣故,船上顯得很熱鬧,船上還特別提供許多應景的餐點為旅客加菜,許多人三三兩兩的聚在一起吃飯、喝酒和打牌等等,喧嚷聲不絕於耳,處處洋溢著年節的氛圍。不知道經過多久時間,只知道大約是深夜時分,我在船艙裡隨著翻來覆去睡不著,我走到甲板上想呼吸新鮮空氣,抽了一根菸,突然,碰的一聲,我整個人為之前傾所幸我拽住欄桿才沒被甩出去,一堆人受到驚嚇紛紛湧到甲板上,透過口耳傳遞我才知道兩船對撞,大約在舟山群島的海域附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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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陣碰撞後,船似乎無恙,我鬆了一口氣,仰望懸月,我想像著妻女此時此刻異地與我一道同賞明月。我才安心沒多久,驚叫聲就傳來了,船員拿著救生衣急沖沖的不知要去哪裡,人四散奔逃,像逃命,是的,沒錯,逃命,我發現船身傾斜,我抓著牆面勉強維持平衡,還來不及驚慌海水已淹上我的腳踝,很快的冰冷感湧上我的喉頭,一晃眼我已經落在海面中載浮載沉了,與十字架、珠寶首飾、佛像牌位、木箱、浮桶一道飄流,甚至有嬰幼兒的屍體面朝下浮在水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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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能抓著一塊不知打哪裡來的木料倚在一邊,下半身㓎在海水中泡在冰水裡,那樣的冷直鑽入骨髓之中,我凍得直發抖,我在海上大聲呼救,我的呼救聲卻夾雜淹沒在成百上千人之中,呼叫、嚎哭與謾罵咆嘯充斥著,漸漸地人的聲響越來越小聲也越來越少,到最後海風徹底蓋過了一切,當然也蓋過了我,我被凍得說不出話來,在浪頭裡吃了好幾口海水,為了妻兒我想支撐下去身體卻麻木到不聽我的指揮,我用意志力與冰冷的大海搏鬥,我只剩意志力了,此時,我買的熊娃娃飄過我身旁,我想抓住卻無能為力,我指揮不動我的手,任娃娃飄去黑暗的遠方,突然不遠處響起船笛聲,一艘外國軍艦向我靠近,就在咫尺距離時,我失去了最後一絲抓握木料的控制力,我向海底無止盡的墜落,無盡,無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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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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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拉著我的手登上了輪船,我跟媽媽一齊揮手告別了爸爸,站在碼頭的爸爸他的身體越來越小,到最後什麼都看不見了。說不上來我們坐的是怎樣的船,大概就是船很大,人很多,很擠,處處都是人和東西,在艙道口走路不太容易。等我進入房間時我總算鬆了一口氣,情況改善很多,這間艙房只屬於我和媽媽,媽媽拿出了畫紙和鉛筆讓我畫畫,我畫了兩張,一張是爸爸帶著我放鞭炮,另一張是我和爸爸媽媽一齊吃飯,我還在餐桌上畫了一桶冰淇淋,這是爸爸答應我等他來台灣的第一個晚餐他就要買這麼大桶的冰淇淋給我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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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限制在很小的房間裡,整整暈了三天,一出去就是人沒地方跑,所以我很高興我們終於到了,看著漸漸放大的碼頭,我鬆了一口氣,總算可以逃離這艘船了,這艘船叫什麼名字?媽媽回答我說,太平輪。媽媽帶著我住進一間日式的小平房,小院裡種著一顆樹,媽媽告訴我那是芒果樹,我問媽媽芒果是什麼?媽媽說芒果成熟的時候果肉是黃色的,吃起來甜甜澀澀的,等到夏天時樹就會結很多果實,到時候我和爸爸媽媽就會在樹下吃好吃的芒果,如果吃不完還可以做成芒果乾,媽媽邀請我一起幫忙做芒果乾,我想都沒想就點頭說好,我畢竟是媽媽的好幫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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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的冬天沒有上海冷,也沒有上海熱鬧,媽媽說要等明年產芒果時,我就可以上學了,但我現在沒事可做好無聊,我開始想念我上海的同學和女朋友們,我寫了一封信要寄去給我的好朋友王金燕,我想來想去不知道要寫什麼?只好停筆吃起我的麥芽糖,或許吃完等一下就有靈感了也說不一定,說完之後我忘了寫信的事,我只能說好無聊啊,這一無聊就過了二個月,爸爸要來了,我好期待,媽媽笑容也多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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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是爸爸上船的日子,爸爸還寄了封電報來,他說要跟我和媽媽在台北吃頓團圓飯。連二天台灣好熱鬧,到處都有鞭炮聲,每個人說話都帶著笑容,雖然我聽不懂他們說什麼?我猜大概是你好,新年快樂之類的話。真不容易,我終於等到今天,今天是爸爸的船到達的時間,早早媽媽就拉我起床換好衣服編好辨子,我們搭了爸爸同事張伯伯的車到碼頭等爸爸,但,我們左等右等就是等不到爸爸,媽媽問船公司,船公司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最後有人說船在舟山群島出事了,至於出什麼事也沒人知道。媽媽很焦急,笑容不見了,嗯,應該說以後我都不再看到媽媽笑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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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多的消息,甚至報紙都有太平輪,媽媽找了好多好多人,打了很多電話後她告訴我說爸爸一定是被救起來了,一定,非一定不可,媽媽這樣說,邊說邊流眼淚,我第一次看到媽媽流這麼多眼淚,這只是開始,之後媽媽流的更多。但,公報裡被救起來的名單上沒有爸爸的名字,我確定了一件事,我再也見不到爸爸了,我是沒有爸爸的孩子,媽媽哭著抱著我說,我們要堅強起來,堅強,對,堅強,我在這一天被迫長大,我不再是我,我失去了爸爸換來的是堅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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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終人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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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輪是中聯公司下一艘往返上海與台灣基隆航線的大客輪,一九四九年一月二十七日二十三時四十五分時,在白節山島附近與建元輪相撞,兩船相繼沉沒。太平輪能查證的罹難者有九百三十二人,而建元輪則有七十二人罹難。澳洲驅逐艦瓦拉蒙加號救起三十四人,加上漁民所救的人,一共五十多人生還獲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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