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鳥的伴隨下,船在灰霧中破浪前行;抵港前,船艏的鳴笛聲揚起,劃過平靜的水域,等候室裡引頸期盼的親友,紛紛湧上碼頭。
這座形似孤島的碼頭,唯一的去路向上彎延,隱沒於灰霧之中......
設置在等候室裡唯一的雜貨舖,託各船班延誤的福,生意十分興隆,架上的商品空空蕩蕩的,只剩幾包炒花生被業主收起來,想拿來自己解饞。
業主是個滿臉皺紋的老婦,探不清實際的年歲,按樣貌看來大約已過七十歲。她坐在藤椅上搖晃著竹扇,嘴角不停嘀咕埋怨,「又停電了,一年到頭究竟要停多少次,我們這兒可真是沒人關心啊。」是啊,除了搭船的過客外,誰會注意這小碼頭,更別說小碼頭裡不起眼的小雜貨舖了。
這間小雜貨舖,從一個月前就預先進滿了貨品,豈料才短短幾天就被人一掃而空,「這鬼地方,一年到頭只有這時候才有這般榮景啊!」老婦邊扇風邊呢喃自語。
即將靠岸的這艘蒸汽老船,體積龐大又速度緩慢,自五天前從對岸開船,直到現在才姍姍抵達,就算到了碼頭也無法立即靠岸,因為無法靈活地操控進港,於是又被擱置,徒耗時間,非得在眾人的催促與抗議下,港務單位才有所反應,派出一艘淺灰色的駁船,來來回回又拖又推地協助這艘笨拙的大船靠岸。
說到底這顏色紅白相間人貨龐雜的船本就不太適宜穿梭於兩岸之間和這狹小的碼頭,原本的渡輪該靈活又快速多了,無奈這次返鄉的人太多,渡輪無從承載只好臨時加派這艘老船;然而乘客太多,貨品凌亂,簡直把這船擠爆了,船艙內一片騷亂,乘客的抱怨排山倒海地湧進船長室裡,任桌上堆滿狀似小丘的申訴信。
船再次鳴笛,吃力似的發出偌大的響聲,過了一會兒總算靠岸停妥,乘客魚貫走下碼頭,碼頭邊道路旁,親友們紛紛相擁而訴。
滿頭灰髮的老先生,姓吳名台生,他從船艙走了出來,先用手逗弄一下眼鏡,接著在甲板上向陸地眺望,眼框莫名濕潤,他為了這趟返鄉的旅程足足計畫了許久,最後鼓動了幾位本家長輩跟著他一道回鄉定居。
台生轉頭朝著一群比自己更顯老態的老人們說話:「大伯父、二伯父、三叔、二伯母,我們到了。」
三叔率先走出船艙忍不住叨唸:「這破船可真晃啊,簡直快沉了,像棺材似的待著讓人難受,算算,我們這群老傢伙的歲數加起來,可能還沒這船老啊…...」
尾隨在三叔之後,二伯父一個跨步,斜睨著雙眼嘲弄地說道,「還跟我們吹牛,說什麼以前當過水手,海裡飄浪裡去的,這下可露餡了吧。」話音未歇,甩過三叔逕自走到前頭去了。
三叔嚥不下忙追上去反駁說,「二哥,我年輕的時候…...」
兩兄弟從小時候一見面就鬥嘴的習慣,至今依然沒變,二伯母與台生面面相覷,她微笑地說道,「到了就好...…到了就好…...」
最後出艙的是大伯父,一派威嚴又不苟言笑,令人訝異的是這趟航程中,大伯父不曾說過一句話,起居飲食全由二伯父這對夫妻為他費心張羅。
「小心,大伯…小心,二叔…」一群老人在台生引領下陸續走下了碼頭,轉往等候室裡稍作休息。
雜貨舖前,三叔摸著大肚腩,呢喃自語,「總算踏上了地面了,在船上一直不敢多吃,這會兒可真叫餓囉。」
台生理解的朝雜貨舖走去,想買些吃食給長輩們享用,卻發現貨架上早已空空如也,他朝坐在藤椅上的老婆婆問:「老闆娘,還有其他吃的嗎?」
老闆娘一抬頭瞧見來客,忙起身致歉地說道,「不好意思,都賣光了…」
「沒關係。」
台生露出失望的神情轉頭而去,走沒幾步被老闆娘喚了回來。
「這位先生,我這裡還有幾包花生,您要不要?」老板娘說。
台生高興的應承:「當然…謝謝…謝謝…...」
他掏出鈔票要結帳,豈料老闆娘面露難色,朝台生低語說:「先生,你還有別的鈔票嗎?」
滿腹疑惑的台生掏光了身上的鈔票,全攤開在櫃上。
老闆娘:「看來你是第一次回鄉啊?」
台生一怔,反問:「你怎麼知道?」
老闆娘笑說:「看你用這錢就知道了,你這紙鈔舊了,市面上早就不流通了,收了你這紙鈔我得拿去銀行換,這銀行山高水遠的可真麻煩。」
「那該怎麼辦呢?」
一抹詭譎的神色泛起,老闆娘搖搖手說道:「算了,這幾包花生你先拿去吃吧,這幾天就會發新鈔了,回頭你再給我好了。」
「回頭?」
老闆娘不再搭理,坐回藤椅一手搖著扇子,另一手拿把放大鏡端詳著面前的報紙,看得入神。
台生轉身將花生遞給了三叔,三叔吃得緊,他邊吃邊問道,「我說台生啊,你知道至善住在哪裡嗎?」
「三叔請您放心,我兒子住的地址,我記得很清楚,要找到他家不難。」
話說台生的孩子名叫至善是位人人欽羨的醫師,讓在食品行幹一輩子小職員到退休的台生感到驕傲。
退休前搞期貨買賣的二伯父按耐不住,他頻頻鼓動大家早些出發。
行伍出身的大伯父,滿身威嚴陡然舉步就走,其他人見狀趕緊跟上,於是一群老人,拎著行李、電鍋、風扇等等的傢私,步履蹣跚徐徐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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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至善家的院落前,一群老人伸長脖子向裡頭張望一陣,正準備要進屋時,屋內響起男女互相指責的聲音。
女子咆哮:「不簽……我絕對不簽,死也不簽…死...我死好了。」
「夠了,別再無理取鬧。」男子甩門而去。
從門隙輕輕洩出女子的飲泣聲:「你最好去找那女人,我們母女倆最好永遠消失…永遠!」
男子奔出時,台生認出了至善,他叫喚著「至善…...」
豈料至善狀似無人逕自開車離去。一陣尷尬飛上雙頰,台生輕聲嘆息,他領著長輩們進入屋內,媳婦就呆立在廚房邊,精神渙散,幾番衝動想上前安慰,卻不知如何開口,兀自躊躇不決。
二伯父興味昂然地環視屋內:「這屋子可真大啊,我那屋子,簡直不能比。」
二伯母忍不住嘀咕:「你這點出息,有一間破屋子住就要偷笑了,要不是台生,真不知道我還得忍受那間破屋子多久,冬冷夏熱的,鬼才住得下去…...」
對於老妻的嘮叨二伯父皺眉以對不敢回嘴,忍不住探看大伯那不冷不熱的表情。
二伯父因為搞投機期貨失敗,欠了滿屁股爛帳,是大伯散盡家財償還債務又處處疏通才讓二伯父免於被關押的命運,二伯父這對夫妻對大伯自是十分感激,唯獨大伯母非常不諒解,當時兩人膝下無子,所以談起分手來無所掛礙,時間悠悠過去,至今大伯猶是孤身一人,早餐必定是一顆饅頭配烏龍茶,每日仍是四點鐘起床,十點整必就寢的軍人習性。
稚嫩的小女童在客廳奔玩,撞見了台生這群老人,竟不感到突兀,反而張手笑著:「爺爺…爺爺。」小女童往台生這裡奔來,台生看到孫女十分高興,彎腰想抱起,不料孫女被媳婦從中截去轉入臥房內反鎖房門,隨之傳來陣陣飲泣與孫女渾然不解的童言童語。
台生了然,揮別失落的心情走向院落看看自己當年親栽的樹木,如今高挑而挺拔,心裡禁不住的歡喜,三叔忽然朝台生走來神色凝重地說道:「台生啊,這至善家沒有神龕也沒有祖宗牌位,這沒香沒供奉的,咱們怎麼住啊?」
二伯母緩頰道,「這房子這般漂亮,擺了個神龕畢竟不好看。」
「可這……?」二伯父露出難以理解的神情。
長輩們將視線投往啞然無語的台生,同時,屋內傳來濃濃的燒炭味,死亡的味道曳尾而來,眾人大驚失色,二伯母高聲喊叫著,「燒炭,…房裡有人,危險啊…趕緊去!人,救人…。」
台生和二伯母不斷敲打著房門,叫喚著,然而房裡的母女早陷入昏迷中,眾人驚慌無措,唯有經歷過戰陣的大伯父鎮定如常,用拐杖點著房門,眾人會意,於是一群老人用殘弱的身軀硬是撞開了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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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醫院值班的至善,診視完最後一撥病人,換下了白袍,步出診間。青青的天空上,灰濛到像哭花的妝容,墜下細如髮絲的雨。來到咖啡館裏,至善坐在角落,輕觸著燙手的咖啡,他喜歡這樣的溫度,就算是悶熱的夏天午後,他依然不改其偏好,妻子曾問他為什麼,他實在說不上來,該是牛肉麵的溫度吧。
至善的父親雖然收入微薄,但只要每個月領了薪水,總是帶家人去外面的餐館吃飯,那碗牛肉麵的溫度就是如此的滾燙。
他悠悠想起夫妻倆感情破裂的原點,皆因自己戀上了新來的助理,情人夜夜在枕邊的怨泣,終於促使了今天逼迫離婚的行動。
他不經意將視線往窗外探去,細雨轉眼滂沱,雨勢傾盆而下,驀然間,他看見父親朦朧的身影,父親領著一群老人從街角穿梭而去,至善輕揉眼睛,再次凝望時,父親的身影早已被凌亂的雨勢抹去,取而代之的是紛亂的交通,車水馬龍。
本安靜躺在桌上的手機,不安分地響起,至善拿起手機接聽,對方竟沉默以對,至善甚為不耐,轉眼就要掛掉電話,忽從話筒另一頭傳來蒼老熟悉的聲音:「至善啊,我是爸…...」
至善顫聲:「爸…你~你怎麼~麼會…...」
「甭管這些,我知道打電話給你很唐突,但是有些話,做爸爸的我實在不能不說說你,你知道嗎,今天琪雅差點就要和小青一起自殺,還好我在,不然就…唉…」輕輕的嘆息,如千斤萬鎖般沉重,「夫妻倆沒有什麼問題不能解決的,孩子別辜負人家,…好了就這樣了,你大伯公他們在催促我了,就不說了…...」
「爸~爸…」
父親掛斷電話,至善喃喃自語,「是幻聽嗎,過世的爸爸居然打電話給我?難道我精神有問題,但我可是個精神科醫師啊!」
驚醒,至善差點從醫診間的躺椅上摔了下來,因為夢太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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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自母女倆就醫的醫院傳來,至善慌慌張張的急忙趕到醫院,當他聽到母女倆平安的消息時,雙腳癱軟的坐在了地上,總算放下了心中的大石,忽然他想起夢裡父親的話,是湊巧?是真或假?心裡湧上了複雜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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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於山腰的塔葬園區,至善推著失智的母親來到父親的牌位前,點香焚起紙錢。
母親忽向右指去,異常激動的她咕噥著:「至善你爸就在那裡,趕快推我過去,我有話要跟你爸爸說。」
至善疑惑的推著母親指定的位置,母親流淚款款訴說:「台生,過得好嗎…這就好,這就好…你說我嗎,還不錯,孩子對我很好…那幾位是?…喔…是大伯父、二伯父、二伯母和三叔啊…啊呀,招待不周,招待不周…什麼?你們要回去了,為什麼不到家裏坐坐呢…去過了真不好意思,這孩子太忙了,台生你可得好好向大伯父們解釋才是…那麼你何時來接我呢?…我可是等不及了…瞧我都人老珠黃的,你還誇我…什麼?你們得趕船是嗎?快去吧,記得有空回來…。」
母親自言自語,片刻後吃力地舉起中風後的右手,緩緩舞動著,「再見了!台生…」,道別的同時,母親涕淚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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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生領著一干老人又回到碼頭邊,那艘陳舊的蒸氣輪船穩妥地停泊著,不一會兒船員解下船錨,準備再次出航,台生等人徐徐走進了等候室裏,老闆娘剛將貨品上架,佇立在櫃檯邊露出詭祕的笑容歡迎著,那嘴角上的微笑似乎在暗示著,我就知道你們還會再回來。
台生露出尷尬的表情,走向櫃檯,掏出鈔票攤開在櫃檯上。
老闆娘微笑的說道:「真是漂亮的新鈔。」
台生垂頭不語,二伯母見台生失魂落魄,於是趨前安慰道:「台生啊,別怪自己了,你二伯父和我都很高興這次能夠回來探親,回去可和親友抬槓了,這份得意可是你給我們的。」
三叔插嘴道:「是啊,尤其是這兒的炒花生,可好吃了,要不,再買個幾包?」
二伯父再次忍不住嘲弄自己的手足,「難道你就不怕在船上吐了出來,你這個真的『假水手』。」說完溜去別的地方,三叔難忍,像往常一樣忙追上前去駁斥,「二哥,我跟你說…」
老闆娘見狀忍不住噗哧一笑:「現在的年輕人可真有活力!」
台生轉頭朝老闆娘說:「老闆娘給我幾包花生好了。」
「好的,馬上來,除了花生,還要不要別的,不是老娘自誇,我煮得涼湯可是人人都說極品呢。」
台生一怔,問起,「老闆娘,你看起來很面熟,但是我記不起來在那裡見過你?」
老闆娘比著自己說道,「你說我嗎?我姓孟,敢情你喝過我煮的涼湯吧。」霎時縱情大笑起來,笑聲在等候室裡迴盪著。
驀然間,聲音從架在牆壁上的廣播器中流洩出來:「往冥府的船班,現在開始登船。」
大伯父起身挺直腰板,用拐杖朝地上重重地敲了二下,然後大聲說道:
「回家,咱們都回家吧。」
船再度啟錨,發出偌大的鳴笛聲,高聳的煙囪上,兀自飄著煤灰,隨即船緩緩地駛離了碼頭,迅速隱沒於灰霧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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