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繁華鬧市到街邊陋巷,我工作地點之多,十根手指頭數也數不出來,我沒有辦公室,惟一能證實我存在的方式就在撥打我留在網路上的電話的時候。大家好,我是孤獨整理師,請您不要誤會,我無法治療孤獨,只能稍稍整理它,如果它存在的話就必然不會消失,因為孤獨很執著也很頑強,像人人生厭的惡性腫瘤。
就多數人輕蔑的眼光看來,我無足輕重,只是一個專門清理老人死亡居所的清潔工而已,我可以理解甚至同理他們的輕視,所以向來笑而視之,有人問我為什麽笑?因為我就是個可笑的存在,說到底你也可笑,他也可笑,我們如何不暢懷一笑呢?雖然如此可笑,但我很認真而且認為這份工作不簡單,有一股心靈雞湯再加福爾摩斯的味道。
什麼?你不信,我證明給你看,就是現在。
昨天我接到市公所委託的案子,個案是一個現年六十五歲的獨居老人,離婚有一子,就資料看來前妻帶著兒子到外縣市另組家庭去了,公所人員曾連繫到老人的前妻和兒子前來接手老人的身後事,母子倆婉拒,許多事項因為卡在親屬這一環節而不能處理,於是這個燙手山芋輾轉到了我的手上,公所承辦相關業務的柯大姊是這樣對我說的:
「我說志明啊,我想來想去這件案子只能委託你了,畢竟你是能力出眾的孤獨整理師嘛,好不好,先到個案家裡整理整理吧~」
於是我就接案了,這裡我換個稱號,個案一律改為寄旅者,為什麼如此稱呼呢?因為我認為出生為人就如同暫時寄居於天地間,是一場時間未知且不知方向與終點的旅行,這是我賦予「寄旅者」的義象,雖然不精確但大致如此,當然你可能不會認同我,說真的,我不在乎;寄旅的時間因人而異,至長不過百年,與宇宙的漫漫長河相比,一生的貧富貴賤簡直轉眼即逝;每個人都是流星吧,我想。
回歸正題,今天這位男性寄旅者叫作林太一,我循著地址緩緩走入狹小巷底,寄旅者就住在鐵皮加蓋的國有地上,外頭是個雜草與小花並生的小院,還立著政府預計月底拆除的告示,說是小院其實就是塊用建築廢木料稍稍圍起來的畸零地,雖是畸零卻隱隱然似有小徑延伸,通往不知名處,像是起點卻更像是終點;轉往屋裡看去,狹小的居住空間全部擠在一起,尤其還被一片書海給吞沒。
有人或許好奇,此寄旅者的死亡是怎麼被發現的,據說是因為鄰居聞到從寄旅者租屋處飄散出濃濃的臭味,經報警後發現是寄旅者的屍體散發臭味;絕大多數的寄旅者都是這樣被發現的,尤其是鄉下地方,老人孤居是常態。
說他貧窮真的很窮,因為我翻找他家裡發現沒什麼值錢的玩意,這可是我重要的收入來源,你別問,心裡明白就好,只有一堆催促待繳的帳單;要說他一無所有卻不竟然,因為他擁有滿滿的書籍,他的書可說是橫跨古今中外,以文學為大宗,總而言之是個精神富足,生活卻很貧窮的男人,我話雖這樣說,如果鈔票和書本硬要讓我選的話,我肯定選擇鈔票;實際嘛,您一定很認同我,我說的沒錯吧~
拉哩拉雜說了一頓,差點忘了此行的目的;於是像儀式般我從背袋裡取出一個罐裝黑咖啡坐在寄旅者的書桌前,喀啦一聲扳開後,我一邊喝著咖啡,一邊讀著寄旅者留下的書本,算是品嚐他的人生,耳旁響起手機裡貝多芬的生命交響曲;音樂的遞進有時幽冥涓涓如被壓抑的一線狹谷,卻能在頃刻間化作萬獸奔騰在那壯闊無有邊際的草原景象,生命果然是生命,沒有比現在更好的時候,尤其在我讀著芥川龍之介的羅生門的時候,光陰似乎可以輕易揮霍,永不坐吃山空。
過了一小段悠閒時間,我突然萌生疑問,寄旅者在死亡前的最後一刻,在做什麼?想什麼呢?當我想法剛起時,生命交響曲恰好結束,四周復歸寂靜,眼前出現一道灰霧,朝我緩緩靠近,似乎示意我讓開,灰霧化成人形就動作看來應是先從書架上取了一本書,坐在桌上前閱讀,不一會兒手摸胸口痛苦的倒在地上,短暫的掙扎後動也不動;我懂了,原來這就是寄旅者死時的狀態。
「謝謝你,你可以走了。」
您可能猜到了,灰霧就是寄旅者。我用我的執照開了一道前往幽冥之境的門,並且誠懇的為他送行,這是孤獨整理師的專屬服務,豈料灰霧搖頭不願離去,朝我比手畫腳不知道在說些什麼?這樣的情況我曾遇過,心裡明白了七八分,於是我說:「你是不是有什麼心願沒有完成所以不願離去?
寄旅者點頭用手比了比抽屜,我打開看見一封信和一疊相片。
「這是要給誰的?」
寄旅者又比了比桌上的照片,照片很舊是個穿著國小制服笑得純真的男孩,我懂了,我又懂了。二天後,我將信和相本寄了出去,不到一週的時間,寄旅者的孩子前來花蓮為他的父親操辦了後事,還與我一同整理了寄旅者的鐵皮屋,當然也整理了孤獨。公所的柯大姊一如既往的誇我是最棒的孤獨整理師,我無喜無悲的接受她的讚譽,畢竟這世上只存在一個孤獨整理師,我是獨一無二的。
最後我在房子拆遷日開了一道通往幽冥的門,本是灰霧的寄旅者走入門內,灰霧迅速褪去,身上換了異樣的光彩,他向我道謝返身輕快的走入幽冥之中。我知道我整理了他內心的孤獨,讓他順利的結束了此生,不再留有遺憾在人世。
我知道你對寄旅者寫給孩子的信感到好奇,那我就滿足你的好奇;信是這樣寫的:
『孩子,在你出生時我正經歷人生的低潮,當然現在還在人生的低谷徘徊著;那時的我感到這世上很悲苦,像永遠揮別不去的凜冬,而你竟出生在這樣的世界,我想是我害了你吧,然而你的出生卻為我原本灰暗的世界帶來一抹光彩,看著你笑,我笑了,看著你哭,我的心如同墜入酸楚的大海中。
因為怕自己笨手笨腳會摔傷你,我不敢抱你,等你成長到會開口說話的年歲,我滿心等待著,當你第一次叫我爸爸時,你知道嗎,我簡直開心到睡不著覺,我等這一聲等了好久好久,如同開天闢地般的久遠。
我因為喜歡文學進而栽進其中不可自拔,我一直朝著夢想走去,卻忽略了家庭尤其忽略了你,你的母親因為我的不負責任而與我分手,帶著你遠去,而我繼續癡迷在文學寫作的道路上越走越遠,窮困和偏執成了我的代名詞。為了生活,我打過零工,當過黃牛,還做過馬伕,最後為了生存,我出賣了文學的良知寫起了情色文學,為人編寫廉價的情色劇本,我後悔了,但晚了,我失去了世界,更失去了我最珍貴的孩子。
我打聽到你的地址,想去見你,看你,我又感到自己的存在是個恥辱,所以我躲在暗巷,躲在牆後偷偷看你,拍你,我明白我所能給你的最好的禮物,就是不打擾,我終其一生都抱持這樣的信念,並且付諸實行。
近日我常有心臟病發的狀態,為此進出醫院多次,我感到時日無多,我多麼希望能在最後的時刻得到你的原諒,聽到你叫我一聲爸爸。如果可以,就讓我永遠活在你的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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