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宮的大殿之上掛著『正大光明』四個字的匾額,匾額之下,剃半頭留著像牛尾巴辮子的皇帝泰然自若,不經意將身子後傾靠向椅背深處,捻鬚摸摸下巴,瞇著雙眼看似饒有興味的聆聽座下廷臣的奏報。
早過不惑之年的雍正皇帝不怒而威,滿面盡皆城府,雲霧裡探不清喜怒,眉目之間像先帝性格卻是雲泥之別。胤禛自登基後,手操天下之權,殺伐決斷的一念之間就能讓滾滾人頭落地。天威難測又霹靂手段,眾臣磕頭領賞謝恩之後,常迎來鋒利的鍘刀伺候;山呼萬歲之際,一干臣工諱莫如深,朝堂上無人不膽顫心驚。
乾清宮內,廷臣們為了此刻遠在西北,征討羅卜藏丹津,加封二等公被敕授為撫遠大將軍的年羹堯所呈上的奏報分作兩派。以廉親王允禩、隆科多、馬齊為一派;另一派以怡親王允祥、張廷玉為首。兩派為年羹堯的西北軍務,爭辯到面紅耳赤,甚至到了人身攻擊的程度。
皇帝眉角一動露出了厭煩的表情,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起身甩開眾臣,將手揹在後面朝殿外大步走去。
隨伺皇帝左右的總管太監蘇培盛見狀,趕緊呼喚內侍,並口宣:「聖上起駕、聖上......」
雷霆之怒不在言語,而在於帝王心術,一個看似不經意的舉動,常常包含意在言外的殺機。恫嚇不必出口,眾臣工身冒冷汗的朝皇帝跪伏並山呼:「聖上......」
雍正突然止步,返身虎視眾臣,鋒芒畢露,視線所到之處,如劍如刀,無人敢抬頭攖其鋒芒。善於駕馭權臣的雍正蔑視一笑,霸氣的朝龍椅走回,俐落的坐回權力之巔那張鑲有五爪九龍的龍椅之上。
跪伏在地的眾臣工們,顫巍巍地朝皇帝齊聲高呼:「陛下聖斷......」
「卡、卡。」
導演喊卡,結束了這段戲的拍攝工作。全場頓時鬧轟轟的像菜市場般的吵雜,人來人往異常忙碌。有人趕著收拾道具;有人忙拉電線架燈光;有人則抱著腳本嬌嗔著找導演商量增加某句台詞。
熙來攘往,舉目所見,一幅金玉宮殿內的人間忙碌相。
本來坐在龍椅上,位尊至高無上,舉手投足霸氣十足,擅用灼熱眼神掃視群臣的雍正皇帝,在導演喊卡聲之後,立即像洩了氣的皮球,氣勢瞬間蒸發到一滴不剩。
劇組裡管道具和服裝的年輕助理,她早等在龍椅旁,不說話又面無表情,雙手環胸只是朝雍正盯著瞧。雍正心裡明鏡似的,小心翼翼的把龍袍脫了下來,交了出去。
卸了龍袍的雍正下了御座朝導演走去,想致意一下,沒料到導演連給個眼神的時間都不給,只顧忙著與年輕女演員調笑,僅揮揮手就將雍正皇帝打發到一旁吹冷風去。
人情冷暖,如人飲水,那怕你是皇帝,概不能免。
飾演雍正的是資深演員錢凱,在業界名不見經傳;本劇名稱為『呂四娘傳奇』,劇情概要是主角呂四娘為呂留良之女,因雍正殺了呂留良,四娘於是習武予大俠甘鳳池,為報仇的她以選妃之名混進皇宮,在雍正皇帝召其侍寢時,出其不意殺了皇帝並取走頭顱。
錢凱在『呂四娘傳奇』中扮演雍正,除了出演乾清宮這一幕外,下一幕就是呂四娘侍寢時被殺,共出演兩場;戲份少酬勞微薄。雖然如此,錢凱本來連演出的機會都沒有,因許多人因戲份少、剃光頭和酬勞少的關係而卻步,只有錢凱不計較反而努力的爭取演出機會。
錢凱來者不拒,自接到劇本後,用心揣摩角色,還為戲增胖至中年的體態,只為完美演出雍正。
「冰姊好......」
「冰姊,為您叫的外賣還滿意嗎?」
「麻煩冰姊下週一撥空來試試新的衣服。」
乾清宮突然產生了動靜,像刮起一陣風,莫名的巴結和問好聲不絕如縷,原來是飾演呂四娘的女主角演員賈冰來了,還帶著兩個助理,一路排場甚大,趾高氣昂的走了進來。
導演見狀撇下所有人,滿臉堆笑的朝賈冰迎去。突然間,本要出宮的假皇帝錢凱發現自個兒佇在兩人之間,位在尷尬境地。
導演:「冰冰,妳怎麼親自來了,有事叫我一聲就好了,何必跑這一趟......」
賈冰似乎注意到錢凱的存在,隨口問了句:「導演,這人是誰?」
導演:「沒什麼,演雍正的。」
賈冰掩嘴而笑:「原來是被我殺的人,喔~不對,是呂四娘殺的人,呵呵呵。」
導演:「上次那個腳本,裡頭的戲份配置,妳覺得怎麼樣,製作方......」
導演與賈冰一同往乾清宮走去。錢凱嘆了口氣,自個兒卸除裝扮,走出乾清宮的攝影棚找場務領了早冷掉的飯盒,離開了劇組。攝影棚內燈火通明,宛若白晝,外頭卻是凌晨兩點鐘的漆黑世界,寒風細雨中,說不盡的寂寥一片。
錢凱發動了謀生用的計程車,轉眼奔馳在回家的路上。說是家,認真說來就只是個擱床的住處,狹小不說,隔音還很差,隔壁不時渾然忘我的叫床聲,一點不漏的傳至錢凱的房裡,常讓他坐立不安。
因為開計程車的收入不高,戲劇不固定既少又微薄,所以他只能勒緊褲帶過生活,但他不以為苦,始終對演戲懷抱理想。
快到家前,錢凱忽然犯了菸癮。因為住處狹小又通風不良,索性他把車停在路旁,站在路燈下吞雲吐霧起來。癮是滿足了,但戲癮又犯了,只見他踩熄菸頭,從車裡取出劇本細細閱讀,然後在昏暗的燈光下再次扮起霸氣的雍正皇帝來。
光是被呂四娘殺死的戲,他就試了五、六種不同的表演方式,還想再試時,有人一屁股坐進了計程車的後座,中斷了他的排演。
錢凱打開車門想婉拒載客,他說:「先生,我..... 」
陌生的壯年男子打斷的說:「太好了,得救了,我還以為這種時候不會有計程車,司機先生,麻煩你,巨悅飯店。」
錢凱短暫猶豫一下,仍坐上駕駛座,發動汽車往飯店的方向前進。
「喔~這書是『演員的自我修養』,啊~還有這什麼?是劇本嗎?」陌生男子拾起散落後座的書籍和劇本,像發現新大陸般忍不住發出驚呼。
錢凱:「抱歉,我把它們忘在後座了。」
男子饒有興味的瀏覽置於後座的劇本,然後說:「密密麻麻的註記,好認真!看起來你是演員囉?」
錢凱:「嗯。」
「看來你剛剛在車子旁揣摩你的角色嗎?」
錢凱意興闌珊,認為男子在笑話他,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於是刻意沉默不語。
「如果我說我有個角色,不知道你有沒有意願試試?」男子還是繼續。
「什麼角色?」
「太監。」男子回答。
就算角色是太監,錢凱也願意,但他在心裡認定男子在開玩笑,於是咬緊牙根,不再回應。
車內的空氣頓時沉悶,時間彷彿被凍結了。
抵達飯店門口,男子付了錢,還要了錢凱的連絡方式,隨即進入飯店。
錢凱未將男子的話放在心上,依舊努力的在理想與生活之間取得平衡。然而演完雍正近半年再也沒有新的戲劇邀約,讓錢凱感到沮喪。
某日,一通意外的電話:「錢先生,我是那一天凌晨時你載的乘客,我是個電影導演,不好意思我花了點時間查了你,我很喜歡你的表演,我準備導新戲,我想邀請你前來試鏡,雖然是配角但戲份不少,不知你有沒有意願?...錢先生...錢先生......你還在嗎?」
話筒的另一頭,錢凱因激動而紅了眼眶,簡直講不出話來。在演藝圈裡載浮載沉了這麼多年,吃盡寒霜與白眼,苦苦熬到此刻,他終於發現蜿蜒曲折的前路,隱約透出一絲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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