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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透不進月光的濃密森林裡,瑞斗正緩步行走。
浮在他掌心的火球正熊熊燃燒,驅散他週邊所有寒意與黑暗,為他照出前進的方向。然而他的身體卻感受不到一絲暖意,深邃的紫晶雙眼也失去了過去的耀眼光芒,像是沉入了無邊的暗夜,再也看不見任何光明。
鮮血溢過他按壓的手掌,在他身後淌出一條染血的道路。他像是走在滿佈荊棘的道路上,明知腳下的每一步都只是椎心刺痛,卻早已沒有回頭的選項。他腳步沉重,卻無法停止前進,彷彿陰影正糾纏著他的雙腿,彷彿只要他停下來,那些被他遺棄在身後的鮮血,便會立刻將他拖著拽著,拉進黑暗冰冷的泥淖裡。
按著淌血的傷口,他獨自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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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風很冷。風裡有林葉細碎的沙沙聲,有昆蟲間歇的嘁鳴聲,嘈嘈切切交錯在一起,像是有人正藏在林中對他低語。
──追求完美是你與生俱來的本能,瑞斗……
那個聲音是如此熟悉,溫柔而平緩,一心期許著美好的未來,即使在最絕望黑暗的時刻,也不曾放棄追求光明,只願將希望寄託到她無從觸及的遠方。
──但我看得出來,瑞斗,你其實並不真的相信這世上真有所謂的美好存在……因為你對完美的要求,實在是太高、太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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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更冷了,冷得彷彿他正走在雪地裡,任風雪奪去他最後一絲體溫,模糊他眼前的所有一切。
火焰在他手中閃爍不定,飄忽晃搖像是他茫然的思緒。瑞斗手掌直覺空抓一下,手指擦過灼熱的火焰。灼痛自他指尖傳來,他低哼一聲,踉蹌撞進樹叢裡。帶刺的硬枝扯破他的長袍,在他臉上刮下長長的血痕。他嚐到自己鮮血的味道。
有點腥。有點澀。卻又有些許說不出的淺甜與苦味。恍惚間讓他想起縈繞在某人身上的淡淡苦甜。
他從不知道那是什麼東西的味道。這麼久以來,在他的生活中,從來沒有任何東西,能給他帶來那樣複雜的苦甜,即使鮮血也沒有那樣深沉的氣味,像是用指尖輕輕搔抓他胸口,狡猾地挑起他滿腔疑問,接著卻立刻轉身離去,從不告訴他正解。
然而,如今,他已經永遠失去追問的對象。無論多麼痛苦多麼懊悔,被疑問折磨得焦慮崩潰,今生今世都永難追回,再也沒有得知真相的機會。
撐著樹幹,他站起來,又立刻倒下去。火球跟著熄滅了。
他倒在孤獨的黑暗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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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林很黑,伸手不見五指。然而瑞斗卻彷彿還能看見遠方有微光閃動,像是有人正窺伺著他的一舉一動。而他也只能倒在原地,任由對方的視線將他的痛苦全數攤開,接著罩下夜幕,宛若要將所有一切全都關進無盡的長夜裡。
──瑞斗你老是這樣:這個不對,所以不行,就算就算喜歡也不可以。那個是對的,所以要接受,就算討厭也要做。可是,這不是很奇怪嗎……
一度沉寂的蟲鳴又再次響起。唧唧嘁嘁細細膩膩摩擦著他的心弦,幾乎要捻斷他的理智。
──心情上不能接受有什麼不對?用直覺判斷又有什麼不對?我當然知道,瑞斗非常聰明,比我厲害不曉得多少倍。可是並不會因為瑞斗你比我聰明,所以我的心情、我的感受,就會是錯的啊……
倚在樹邊,瑞斗大口呼吸,企圖平靜自己翻湧的情緒。他的心跳搏動著,激烈拍擊出生命的節奏。但他卻有股衝動想挖開胸膛,將心臟扯出來捏個粉碎,好結束那份每次心跳都會跟著震顫的劇痛,還有抑蘊其中的劇烈苦楚。
──告訴我,瑞斗……如果這個決定是對的,那它為什麼會連我的心情都不能說服?為什麼一個正確的決定,竟然會讓我這麼難過,這麼痛苦,完全不能接受呢……
蜷起身體,他撐住腦袋,咬牙逼迫自己忽略那些傷口,忽略那些疼痛,忽略那些畫面跟聲音。他不能待在這裡,他才不會讓自己只能待在這裡。他已經克服過那麼多難關,才沒有就此倒下的道理。
他還有那麼多夢想,還有那麼多想探索的事,還想繼續研究令他心醉神迷又變幻莫測的祕法能量,還想徹底理解這個世界的運行原理與存在本質。他不想放棄,也絕對不會放棄,即使不擇手段也要貫徹理念,無論發生什麼事,無論付出多少代價,他都會毫不猶豫站起來,理所當然昂首闊步繼續走下去。
──然而他還是倒在原地。
獨自一個人,倒在茫茫的黑夜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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喀啦。有什麼東西發出撞擊聲。瑞斗靠著樹幹坐起,自掌間升起火球。火球照亮了陰暗的樹林,以及地上裝著索瑞森石板的背袋。那是他剛才離開崖邊時帶走的東西。
背袋綁口已經鬆開,幾塊石板從裏面掉出來。瑞斗拎起袋口正想收拾,卻聽見袋中傳來不該有的囌沙聲。他愣了一下,拉開袋口,從石板間發現一個用油布包得整整齊齊的小包裹。瑞斗抽出包裹,拆開外層封得嚴實的油布,看見一本哥布林熱砂企業銀行的存摺。
銀行存摺上寫著他的名字。親筆簽名欄上的字跡,無論是起筆的圓弧,頓點的重心,或收尾時稍稍偏右的勾起,都與他全無二致。帳戶裡的存款數字,則與他過去被騙走的金額一模一樣。
存摺內頁除了制式格式與冰冷的數字外別無其他。瑞斗顫抖著翻到最後一頁。而在油墨印製的相關注意事項下,只潦草地短短寫著一句話:
「祝好運。(Good Luc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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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我想走,憑我的能力完全沒問題。」坐在頂樓書房裡,他自信地說:「我要離開這裡。」
「但你還是會繼續走這條路,就是換個地方而已。」她看著窗外說。
「當然!我幹嘛要為那種爛人放棄目標?會施法的人一抓一大把,但我絕對能走得比底下所有廢物都長。」
「沒錯。」垂下眼,她低聲說:「……你不是其他人。再過幾百年都是如此。」
「幾千年可能就有點拚了啦。」他握緊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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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終於痛哭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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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著腦袋,撕扯著頭髮,瑞斗在黑暗中縮起身體,哭到幾乎喘不過氣。
──我知道你在心底質疑我,孩子……但你要知道:若連殘缺都無法容忍,那就絕對稱不上完美。而我也一直認為,人與人的感情絕對是這世上最美好、最有包容力的東西。請你一定要記住這件事……
風還在吹,吹拂間與林葉嘩沙聲騷然合鳴,譜出的旋律像是在複誦他的回憶,複誦茉艾拉說過的那些話語。
──你總是依自己的原則行事,所以你的判斷總是下得很快。或許你已經習慣了這種生活,但這世上永遠都有你意想不到的事情出現,無論它是好是壞。
風聲中,她的聲音依舊無比溫柔,平靜而安穩,彷彿她直到現在,都還對未來滿懷希望,衷心期許和平的到來。
──你不是不能明白,只是相信眼見為憑。而總有一天,你會遇到一個能讓你打破一切原則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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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並沒有!」
他大吼。
「沒有那種人!沒有那種東西!那種東西根本不存在!莫名其妙誰要為那種不存在的東西打破原則!去你的!去你的!沒有那種鬼東西!才沒有那種鬼東西!」
狠命捶著地面,他瘋狂嘶吼,淚水落到泥地裡,轉眼便不見蹤影。
「憑什麼是我讓步!憑什麼要我容忍啊操!當初主動招惹我,後面又各種自作主張!問題都妳搞出來的,憑什麼是我退!憑什麼要我接受!要死就死我才不管!干我屁事!我他媽才不要妳這種破東西!去你媽我死都不會要!我根本不在乎!」
風聲與蟲鳴都靜了下來。在無人的孤寂中,他只能聽見自己的哭吼。
「我不在乎!我才不在乎!我根本不在乎妳!死都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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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你的,所以不要走。」高潮時,她在他耳邊輕聲說:「不要丟掉我。」
「我沒有。我追過來了。」他低聲回答,手指還在她背上摩娑,「妳是我的。」
她微笑起來,捧起他的臉深深吻他。
「這樣很好。我是你的。」她笑著看他,金眸裡卻不斷落淚。「……萊克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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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從一開始,她就不曾屬於他。因此邏輯上來說,他也不可能失去她。
正因如此,那種彷彿被挖開胸膛,撕心裂肺的剝奪感是完全不合理的,是不該出現的,是毫無意義,短暫虛浮的情緒衝動。只要認清這點,看清事實,就能明白沉溺其中有多麼愚蠢。與其繼續把時間浪費在這裡,不如快點站起來,按照原定計畫,去做他該做的事。
那才是正確的選擇。
但他卻還是只能坐在原地,哭到幾乎動彈不得,泣不成聲。
索瑞森石板還散在地上。瑞斗撿起那塊染血的石板,將臉埋在上頭痛哭失聲。眼淚沿著石板雕紋橫流,劃過希理絲殘留的血跡,劃過暗影法術侵蝕的坑洞,接著什麼都沒能帶走,就此徒然墜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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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傻。
森林還是很暗,風聲與林葉摩擦著,模模糊糊像是希理絲還在對他說話,一如他們當初懶洋洋地趴到窗邊,讓陽光暖暖曬到身上時,她在他身邊輕聲低語。
──太傻了。
靠著窗台,她這麼說著,雙眼定定望著那對怎樣都無法拉近距離的小情侶。
──不懂把握機會的人是很傻。他說。
──緊抓不放也不是多聰明的選擇。她苦笑著說:你知道,有些東西要付出的代價高到難以想像。就算拚盡全力,到頭來也可能只是死在半路上。
──總比待在原地就此窒息好。而他如此回答:一樣都是死,死在半路上,起碼離目標距離能更近個幾公分。
她輕抽一口氣。他轉過頭,看見她金眸裡的淡淡水光,像是夕陽倒映在洛克湖上的粼粼波光,像是璀璨扎人的玻璃碎片,像是映落林間的燦然月光。
清明澄澈。深刻無比。毫不猶豫。直接了當。彷彿剎那間就能貫穿他的心臟。彷彿直到現在,她都還和他肩並著肩,隔著短短幾公分的距離與他靜靜相望。
──妳知道嗎?看著那對眼睛,他發自內心地說:我很慶幸,我們兩個不是雙頭巨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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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如此慶幸,他不是雙頭巨魔,可以往前貼近那麼短短幾公分。
他是如此慶幸,他不是雙頭巨魔,不用一輩子都只隔著那段距離與她對望,卻永遠沒有機會碰觸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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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他吻住她。
很深。很久。很漫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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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能看見她對他微笑,微笑時金眼深深望著他。
──我是你的。抱緊他,她喃喃低語:不要丟掉我。
──我沒有,我追過來了。他嚙著她肩上的傷疤回答:妳是我的,只能是我的。
──這樣很好。她小聲地說:我想一直這樣下去,瑞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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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斗渾身一震,原本環緊對方的手跟著一鬆。魔爆術霎時轟然炸開,直接掃開他眼前的幻影,揮去盤旋在他周邊的甜膩香氣。
他猛然跳起。魅魔安格利亞娜歪在地上,正指著他縱聲大笑。
「──你也有這一天啊,小鬼!」她的身體已經開始崩解,表情卻得意到近乎扭曲。「怎麼樣?被人這樣玩弄感情,你感覺如何啊?你感覺如何啊你!」
「……王八蛋。」按住身上不知何時被刺鞭勾出的傷口,瑞斗咬牙切齒,紫眼狠狠瞪住她。
「哎呀,你可真該看看自己現在的表情──嘖嘖嘖,太精彩了。連我都忍不住有些感動了呢!」安格利亞娜邪惡地朝他拋下媚眼,「怎麼樣啊,瑞肯恩……你可總算拜倒在我腳下了吧?」
張開雙臂,她昂首大笑。瑞斗揚手,扣住祕法飛彈直接就往她臉上轟。而於此同時,一記暗影箭已經飛快擊中他後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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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影箭的威力並不強,擊中時卻讓他的法力波長微微一震,像是朝湖心扔了顆小石頭,在湖面盪出層層漣漪,擾亂原本的平靜無波。
一般的暗影法術理當不會造成這種影響。瑞斗有些訝異。但他還沒能細想,下一瞬間,那些漣漪便自湖心迅速擴散,層層疊疊越湧越高,轉眼便掀起驚滔駭浪,深深撼搖了他的法術能量,扯碎他向來清明平穩的思緒。
強烈的痛楚如浪濤般襲來,疼得像是有人把鑿子深深扎進他腦袋。瑞斗猛然抱住腦袋,慘叫著摔在地上翻滾,明明痛得幾乎要失去意識,卻馬上又因腦中那股刺痛而清醒過來,整個人全無反抗能力,甚至沒有思考的力氣,只能無助地被疼痛來回撕扯。
而站在森林裡,瑟凡西諾正看著他,綠眼裡閃著異樣的光彩,在黑暗中如此鮮明,清楚照見暗夜中的所有一切。
她的身體正瑟瑟發抖,握緊靈魂收割者鐮刀的雙手卻穩定無比,連滴在上頭的淚水都早已乾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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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斗。」
她沙啞地說。
「你怎麼可以這麼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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悪巧み~Merry Christmas Mr.Lawrence
No.97
Invisible Trigg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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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住腰間傷口,瑟凡西諾虛弱地走回小屋。在她身後,有頭飢狼正倒在那裡。
坐到篝火邊,她拉開長袍確認傷勢。地獄獵犬尼姆厄斯在她身邊慌亂打轉。「沒事,尼姆厄斯,沒事……」她喘了口氣,「是我太不小心了……」
──她太大意了。
森林裡的敵人並不只有部落。在這時期,急著在入冬前尋找食糧的野獸,也是不可不防的對象。雖說一般而言,這些野獸不會冒險襲擊旅人,但若這名旅人恰巧落單又疏於防備,那可就是另一回事了。
瑟凡西諾想起先前逃亡的狀況。當時,她們將艾波恩的屍體掛上馬背,連沿路滴落的血跡都無暇顧及,便匆匆逃離現場。這頭飢狼很可能就是被那些血跡引來的。
被狼咬中的傷口血流不止,儘管並未傷及內臟,但卻意外地深。瑟凡西諾翻出針線跟藥膏,簡單清理過傷口,便立刻咬牙著手縫合。縫衣針在她腰側來回戳刺,清楚縫下歪斜扭曲的痕跡。瑟凡西諾痛得連牙根都在打顫,手上速度卻依舊不停。
縫合完畢。她身體一軟,差點痛暈過去。地獄獵犬在一旁哀聲哼唧,「沒事,尼姆厄斯,我很好……」尼姆厄斯銜來藥膏塞進她手裡。她敷上藥膏,撕開斗篷充作繃帶固定傷口,這才總算有餘力伸手拍拍地獄獵犬的腦袋。
地獄獵犬尾巴猛搖。瑟凡西諾吁出一口氣,對牠露出微笑。「謝謝你,尼姆厄斯。你最棒了!」她指著旁邊的薄毯,「幫我拿來好嗎?我有點冷……」
尼姆厄斯乖巧地叼來薄毯。瑟凡西諾洗掉血跡,將手邊的乾柴乾草全一股腦扔進火堆裡。火焰迅速升高,將整間小屋照得通亮。瑟凡西諾裹緊毯子,把尼姆厄斯抱進懷裡取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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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煙灼熱而乾燥,柴薪燃燒的香味裡夾了點血氣,混在一起有股異樣的甜腥,朦朦朧朧地讓她有點昏眩,甚至忍不住噁心。她乾咳幾下,又嚥了幾口魔法冰河水,喉間的沾黏感頓時減緩不少,隱約卻還是能聞到那種煩躁的腥氣。
巨狼的屍體還躺在屋外,動也不動地只有影子隨著夕陽西沉逐漸拉長。瑟凡西諾抱緊尼姆厄斯,坐近火堆縮得更緊了些。尼姆厄斯仰頭輕舔她的臉,她隨手捏捏牠尾尖,視線卻不由自主落到地獄獵犬方才受傷的後腿上。
那點小傷並不嚴重,以法力治療後,早已看不見任何痕跡。但她腦中卻還是忍不住轉著地獄獵犬剛才哀鳴的畫面,與艾波恩倒在地上的景象結合在一起,在她眼前悠悠晃晃忽隱忽現,讓她無法克制地心慌意亂,心跳快得幾乎要從喉嚨裡蹦出來。
她甩甩頭,打起精神想收好針線與藥膏,轉頭卻突然看見希理絲半開的背包,和裡頭凌亂的工程道具與毒藥盒。
──說起來,剛才希理絲離開時,確實是提著背袋的。既然如此,她的行李為什麼還在這裡?
瑟凡西諾環顧四週,沒看見瑞斗的隨身行李。她倒抽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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營火還在燒,劈啪作響地烘出滿室暖意,烘著空氣裡的淺淺甜腥。
摟住尼姆厄斯,瑟凡西諾縮起身體,努力擺脫自己瞬間湧上的驚惶:別想太多,只是拿錯而已。他們如果要走,那小希的背包不可能還在這裡。剛發生這麼多事,大家都很混亂,這也是沒辦法的──不要想太多,他們沒有離開妳,不會再有人離開妳了,不要擔心,不會再有這種事了──
艾波恩染血的模樣自她眼前閃過。瑟凡西諾環住地獄獵犬的手臂猛然收緊。地獄獵犬不滿地輕吠一聲,扭了幾下,從她懷裡掙脫了。
地獄獵犬趴到一旁,開始用刺鬚給自己抓癢。瑟凡西諾看著空蕩蕩的手臂,又看看若無其事的尼姆厄斯,心情突然一下跌到谷底,像是一腳踩進了無底深淵。
她很清楚,自己只是在胡思亂想,但她卻無法控制這種突然其來的恐慌。以往的樂觀心態,此時早消失得無影無蹤,反倒是先前所有被她忽略的負面想法,現在卻一下全冒了出來,在她腦中吵嚷叫囂,完全無法平息:
──小希的手還不能動,又把毒藥忘在這裡,這不是很糟糕嗎?
──瑞斗不是夜精靈,入夜後會不會出什麼意外?
──到現在還沒回來,是不是有點太慢了?就算他們真是打獵好了,那也不用花這麼多時間啊?
──實在是太慢了──
尼姆厄斯繞在她腳邊打轉,瑟凡西諾看著牠追著自己的尾巴繞圈。明明那動作平日看來總滑稽得可愛,此刻卻令她頭昏腦脹,莫名生厭。「好了,尼姆厄斯。去坐好。乖。」她輕輕跺腳,地獄獵犬發出無辜的嗚嗚聲,垂下刺鬚乖乖窩到角落。瑟凡西諾沒理牠,瞪著營火猛嘆大氣。
外頭的樹影正悄悄爬進屋裡。瑞斗跟希理絲還沒回來。瑟凡西諾在屋裡來回踱步,又深呼吸了好幾下,明知不該自尋煩惱,卻難以控制奔流的思緒。
「動手不如動腦。困惑不如思考」。
慰問卡的箋言蹦進她腦海。瑟凡西諾絞緊手指,心情更惡劣了。
蹲回營火邊,她揉著昏沉的腦袋,忍不住又想起方才那兩人的反常態度──她當然知道,打獵什麼的不過是藉口,但事到如今,希理絲還能找瑞斗談什麼呢?雖說艾波恩已遭逢不幸,但都走到這裡了,根本不可能回頭,那還有什麼好討論的?只是想確認行程的話,根本沒有支開她的必要,不是嗎?
──她們到底想瞞著她討論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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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走吧,瑟凡。」撫著她的背,希理絲低語。「夠了,就這樣……都走到這了,剩下的事,萊克特自己就能處理了。我們走吧,直接離開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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瑟凡西諾渾身一震,霎時如墜冰窖──沒錯,希理絲一直都認為這趟路太過危險,早就想和瑞斗分道揚鑣。而瑞斗之前也曾打算獨自行動,一直都不想拖累其他人,現在又還在為艾波恩的事自責。假如希理絲真在此刻要他離開的話……假如希理絲拿錯行李的事,根本就不是意外的話──
遠方有狼嗥響起,不知從何而來,卻聲聲疊疊連綿不息。林風刮進屋內,撲在她身上寒冷無比,野獸的臊臭與黏稠的腥甜交雜混揉,揮之不去令她打從胃底翻攪作噁。而在那些吼聲與那股腥氣間,瑟凡西諾只覺腦袋昏昏沉沉頭暈目眩,大口呼吸卻怎麼也吸不到空氣,只有心底的不安持續高漲,幾乎要被自己的焦慮與恐慌滅頂。
被夕陽拖長的樹影已經爬進屋裡,隨著火舌跳動滿室張牙舞爪,光影張合像是森林正嘲弄她的無力,像是艾波恩的四肢從馬背上無力垂落,搖晃間沿路滴下點點鮮血。而她就這樣牽著恐懼戰馬,扛起艾波恩的屍體,一路踩著他的鮮血,在腥氣濃郁到令人作嘔的血海中不斷不斷往前往前往前往前──
瑟凡西諾猛然撇頭,雙手撐地彎身乾嘔。地獄獵犬從角落彈起來,豎起刺鬚不住狂吠。「……沒事,尼姆厄斯。」
擦掉嘴角的唾沫,她喘氣著緩緩抬頭,眼底綠光幽然閃爍。
「──我們走。」
──她不能讓瑞斗發生這種事!就算希理絲是為了她好,她也絕不會接受這種做法!她不會犧牲瑞斗,她不會丟下他不管!她絕不允許發生這種事!
抓起鐮刀,瑟凡西諾飛快往外衝。地獄獵犬輕吠一聲,充滿活力地跟了出去。樹叢一陣囌唰亂響,腳步聲在林中迅速遠去。
飢狼的屍體在寒風中逐漸變冷,木屋內已經空無一人,只有她沾血的斗篷還留在原地,與針線及膏藥一同散在地面,清楚顯示出她離去時的慌亂。
而在那些散亂的雜物間,營火還在持續燃燒,火星隨著氣流點點飄起,無聲將混在柴薪間的慰問卡燃作灰燼,隨著熱度悄悄烘出深沉的甜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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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都很擔心喔?」
看著倒地慘嚎的法師,瑟凡西諾乾啞地說。
「瑞斗,一個人……帶著詛咒,看不到路,在森林亂走,然後遇到野獸,被部落偷襲……然後在我不知道的時候,在我不知道的地方,跟艾波恩一樣死掉……我很擔心,很害怕,非常非常緊張,緊張到都哭出來了喔?
……我本來,一直都是這麼想的喔?」
她的雙眼蘊著綠光,幽冷碧青有若在地獄底層無聲燃燒的綠焰。
「我想找瑞斗,想阻止小希,所以我用基爾格羅之眼看,用小安她們的耳朵聽,在森林裡拼命的找……因為我很擔心,要是趕不上的話,瑞斗就會發生意外,跟艾波恩一樣永遠消失,永遠見不到了。
可是,可是啊,瑞斗……剛才,到底,都說了什麼呢?到底,一直以來,都在我不知道的時候,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對艾波恩,對小希,作了什麼可怕的事呢……」
她的聲音嘶啞枯澀,語言破碎零亂,彷彿所有理智都已被扯得支離破碎,只能勉強用言語死命繃住最後一分心緒;彷彿她正踩在懸崖邊緣,岌岌可危搖搖欲墜,只要輕輕一推,便要就此墜入絕望的深淵。
「──瑞斗,到底為什麼要做這種事……為什麼要殺了大家呢?」
她含淚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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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斗並沒有聽見她的問題。
倒在地上的他,還在劇痛的折磨下痛苦翻滾,同時竭盡全力,拼命擠出自己最後一分意識,死命思考這份痛楚的原因。
他記得這種痛法,記得這種簡直能將理智撕得粉碎的疼痛,記得這份足以撼搖靈魂的無力感,還有這種法力波長異常震盪的狀況。
第一次,是在遇上那名不死族牧師,被對方的虛無箭當胸擊中的時候。
第二次,是從懸崖墜進河裡,急著要游上岸的時候。
──是什麼?這些狀況的共通點是什麼?為什麼理當沒有這種效果的暗影法術,竟然能干擾他的法術能量,對他造成這麼大的傷害?
──為什麼區區一個瑟凡西諾,居然有辦法對他造成這種傷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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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跟你合作吧,萊克特先生。但我有一個條件,而你完全沒有能力拒絕。」
看著他,普拉格啣著羽毛筆,一臉興味盎然,笑得輕快。
「我要你保護瑟凡西諾。」他清楚地說:「即使未來離開黑石深淵,你也絕對不能傷害她,或讓她遭到暴風城的任何迫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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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索瑞森寢殿門外,普拉格拒絕了瑟凡西諾一同離開的提議,只將靈魂收割者鐮刀微笑著交給她。
「我對妳們兩個的未來『非常關心』。」
拍拍瑟凡西諾的手,地精術士的視線移到他身上。
「真想知道,妳們兩個最後會是什麼樣子啊──」他慢吞吞地說,「我會『盡可能』注意你們兩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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躲過攻擊,他閃現往傳送門衝。普拉格在他身後發出冷笑。
「『別忘了約定,萊克特』──我本來是想這麼說的。」地精術士再度凝起法術,「但既然你有意放過她,那我猜你大概打從一開始,就不打算守約了吧?」
他無暇回答,只反手往對方施法回擊,接著趁隙躍入傳送門。可儘管如此,那片染在他胸前的黑漬,早已完全鑽進他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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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才,瑟凡西諾對他施放了暗影箭。
墜入河中時,他要瑟凡西諾為所有人施放魔息術。
在崖邊時,那名不死族牧師以虛無箭擊中他胸口。而在他胸前的暗袋裡,就放著瑟凡西諾的治療石。
瑞斗低聲呻吟,全身因痛楚而緊繃──對了。難怪希理絲身上會突然出現詛咒!難怪那個不死族的法術能有這種效果!
那發虛無箭擊碎了治療石,以瑟凡西諾的法力誘發他體內的詛咒反應,而吞下他的暗影惡魔,則將詛咒擴散到與他一起被吞食的希理絲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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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別失約了。」鬆開他的手,普拉格在尖帽下朝他微笑。「萊克特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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趴在地上,瑞斗狠命咬牙,手指在地面深深摳出爪痕。
──那個該死的混帳王八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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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他背後,瑟凡西諾還望著他,碧眸含淚緩緩眨動,宛若從其他位面窺視現實的惡魔之眼,宛若在暗夜中靜靜燃燒的幽冥綠焰。
「瑞斗,我不喜歡你做這種事。你真的不能做這種事。這真的很不應該。」
她高舉雙手,靈魂收割者鐮刀隨著她的動作悚然提起。
「我好傷心喔,瑞斗……我真的好難過喔。」
而在鐮刀銳利的刀鋒上,一絲冷光無聲滑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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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麼可以騙我?」
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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