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隊的戰狼在林間穿梭。陸行鷹在灌木叢間靈活地跳躍。
越過逐漸稀疏的草木,以及正在進行伐木作業的工人們,載著士兵跟戰備品的戰騎們,正迅速卻有序地從前方臨時營地撤回。
站在營寨瞭望台,祖賽克俯視著不斷從樹林奔入營寨的士兵們。這處城寨附近的古樹跟灌木叢都已經清得差不多了,整出的空地除了操兵演練外,還能有效防範想偷偷摸摸潛過來的夜精靈,是梣谷中少數能讓他們打從心底感到安全的庇護所。
然而,這份庇護卻無法擴及到空地以外。
濃密的森林與雜生的灌木,是夜精靈的最佳保護色。儘管在城寨裡,他們能安心睡上一晚,但事實上,他們的勢力範圍也僅限於這裡,甚至連想登高瞭望遠處,都只能從望遠鏡裡看見整片蒼綠的森林。
──美是挺美,但打仗時,這景致可是凶險得嚇人啊。
默默估算著歸營的士兵數量,祖賽克沉重地想。22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C3HRQvQtW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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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拍負責守塔的警衛,祖賽克走下瞭望台。底下的護衛朝他行禮,祖賽克揮手示意對方不用多禮,快步走進通訊組的辦公室。
辦公室中,數名法師與牧師正忙著維持通訊法陣,不斷確認各處營地的狀況,忙得甚至沒空朝祖賽克點頭致意。但祖賽克毫不在意。
「給我回報,修珀黛爾。」他問:「回來的有哪幾隊?狀況如何?碎木崗哨願意幫忙支援嗎?」
「先前聯絡的幾支分隊已陸續到達。第六小隊還在趕路,目前位置在距營地三里處,暫時沒有異狀。」辦公室中,響起了一個悠悠蕩蕩,有氣無力的聲音。「碎木崗哨已派出一支精兵至臨時營地附近,以防對方循跡追殺。」
「意思就是不願意了。」祖賽克歎道。夜精靈的戰術以游擊戰為主。只要這次伏擊未成,就絕不會繼續多花人力來攻打這座城寨。對他們來說,這只是飛蛾撲火。換言之,碎木崗哨將部隊派到前線,其實也只是意思意思做個樣子而已,實際並沒有太大意義。「辛苦了,修珀黛爾。」看向辦公室的一角,祖賽克說。
而在他看去的那個位置,有張矮小的茶几。茶几上頭,放了個小小的糖果盆,上頭貼了張寫著大大的「糧倉!」兩字的紙條。糖果盆旁邊,擺的是個約半公尺高的大陶罐。陶罐洞口處,掛著兩條細瘦的手臂,還有一顆垂著濕淋淋長髮的頭顱。當祖賽克說話時,那顆頭顱便幽幽抬起,露出底下那張被繃帶纏住雙眼,只能看見鼻子跟嘴巴的臉。
「能為長官所用,是我的榮幸。」被遺忘者牧師,修珀黛爾幽然回答道。
祖賽克點點頭。「這裡會不會太乾?妳要加點水嗎?罐子裡還夠嗎?」他問。關心下屬是他的習慣之一。
被裝在陶罐裡的修珀黛爾蒼白地笑了。「這不是水,是培養液。」她的聲音雖然有氣無力,卻依舊能聽得出裏頭的情緒。「謝謝長官,我很好。請讓我繼續工作。」她頓了一下,又說:「奧斯先生的兩名副官正在醫護室休養。您要請她們去會議室瞭解狀況嗎?」
「不用,我自己過去。妳幫我跟碎木崗哨那裏回覆一聲,說是感謝他們的大力協助,我們銘感在心。然後叫布拉桑提去接待戰歌伐木場的人──讓他們等太久,以後要支援就為難了。」
「布拉桑提先生已經在貴賓室招呼他們了。碎木崗哨那邊,我立刻就處理。」修珀黛爾的腦袋虛弱地歪向另一側,水珠從她的髮尾淌落桌面。「您要我回覆得『奧斯先生』一些嗎?還是『姆夏大人』一些呢?」
「『奧斯』一點。」祖賽克的聲音突然變得很冰冷。「不想支援,直說就是了。故意做樣子敷衍我們,只讓我看了火大。」
「好的。」修珀黛爾縮回陶罐裡。陶罐裡傳出了低沉的咕波聲,像是有人正潛在水中說話。
祖賽克匆匆往醫護室奔去。22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Jskb5pu3L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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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踏入醫護室,一眼就在成群傷兵間,找到奧斯的兩名副官──血精靈法師佩琪,與獸人術士拉托克。佩琪正在替拉托克包紮,看見祖賽克過來,立刻拉著椅子上的術士跳了起來,祖賽克按住她們。
「坐著就好。你們吃了不少苦頭吧?」看著拉托克負傷的手臂,他關心地說。
拉托克搖頭。「只有這個,沒事。」
「拉托克是第二批出發的,那時夜精靈軍隊正集結到附近。」佩琪補充道:「若不是因為奧斯先生在收到消息時,立刻要我們拔營撤退,我們只怕全都回不來了。」
「那好,馬上把詳情告訴我。」祖賽克的口氣變得焦躁起來,「妳們只說夜精靈要包圍妳們了,要我們立刻掩護妳們回營,還請我去向碎木崗哨那邊調人幫忙支援。我這邊幾乎什麼都不曉得!」
「是!」佩琪舉手行了個軍禮,開始報告他們發現敵人行蹤後展開追捕,接著以心靈視界得知提麗雅等人在追跡時遭到埋伏的事。報告中,祖賽克的眉頭只是越皺越緊,卻不發一語。
而當他聽見奧斯要所有人立刻拔營撤退,丹帝卻不服命令,強行衝出營地時,他忍不住抱住腦袋,深切地歎了口長氣。
「──好,我明白了。」低著頭,他苦惱地說:「……等奧斯回來後,我會再跟他談談這件事的。妳們別擔心。」
然而,他才這麼一說,原本默默無語的拉托克,竟突然掉下淚來。祖賽克大驚失色。「怎麼回事!」
「奧斯先生!」拉托克哭著說。「他!他!」
祖賽克望向佩琪,發現血精靈法師也雙眼含淚。剎那間,他的胃突然沉重起來。
「奧、奧斯先生……」緊抓著獸人術士的肩膀,佩琪哽咽地說:「他要我們,帶著資料先走,自、自己卻……」
而隨著她吐出的一字一句,祖賽克的胃只是越來越沉,彷彿對方吐出的每個詞彙都是鉛塊,正隨著他不自主吞下的口水,生硬地從喉間塞到他的胃裡。
最後,將他的胃,甚至整個人都沉沉壓垮,就此拖入深深的陰冷水底。22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kZujVz6PD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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悪巧み~Merry Christmas Mr.Lawrence
No.70
Your decision. My decision. II22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uo9zbihUf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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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著戰狼,姆夏在樹林中奔馳。火把的光芒在她手上搖曳不定,像是她至今仍慌亂虛浮的複雜心情。
她明白:奧斯不會無緣無故要她們全隊撤回。若非事態緊急,他絕不會下這種命令,甚至危急到無法在通訊中說明詳情。
但她也明白:這八成是她追上那群兇手的最後機會。若她無法確定對方究竟是誰,那麼替同伴報仇雪恨的日子將永遠不可能到來。
而就在她猶疑不定時,食人妖法師萊沙的聲音,成了她下定決心的最後關鍵:
「長、長官,七之二……」瞪著法陣,萊沙呻吟道:「回覆……他們的信號,消失了。」
姆夏倒抽了一口氣。
食人妖法師催動法陣,持續向同伴發出訊號。在通訊法陣忽明忽滅的白光中,姆夏能看見他額前涔涔滴落的豆大汗珠。半晌,他終於緩緩抬頭。那瞬間,姆夏知道:有些問題已經不必再問了。
她深呼吸,拼命緩住自己的氣息。
「……現在,除了我們以外,趕到七之二附近的,有誰?」
「有、有七之一,他們是最近的,已經快到了。」食人妖法師萊沙顫聲回答。「七之四,七之五還有段距離,他們預計的集結點不在這邊──」
「好。傳令下去:除七之一以外,其餘轉由凱普領隊,全部回頭往本部支援。行動方針依據第八十三守則第二情境配置。」姆夏重重吐出一口氣。「把七之二的最後位置單獨告訴七之一,我們兩組繼續追蹤。」
「長官,您確定?」原本一直沒說話,只默默警戒周遭環境的牛頭人德魯伊沃斯塔夫出聲問道:「只有我們的話,是不是──」
「告訴七之一:誘導作戰中止。」姆夏清楚地說。「作戰修正為偵查行動。我們的目標,只在蒐集情報,確定敵方真面目。除非必要,否則盡量避免衝突。」
頓了一下,姆夏用力捏緊韁繩。
「──總得有人記住他們的臉。」她低聲道:「再怎麼說,我們都得知道查查他們的帳要跟誰算!」
聽見查查的名字,食人妖法師的目光突然銳利起來,低頭繼續他的工作。
姆夏燃起火把,短暫地閉上眼睛,在心中向大地與林風誠心祝禱,接著拉起韁繩,在化為豹型的沃斯塔夫帶領下開始奔跑。22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xluh4YbJ7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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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其實不大確定:自己此刻到底該向大地與林風說些什麼,而手中的火焰與腳下的土地又能給她什麼幫助──元素們曾教過她很多事,也陪她走過很多事。然而即使它們確實能化為殘酷的武器,千萬年來也吞噬過無數生命,但它們從來沒有認可過「復仇」這種情感。
這其實不難理解。畢竟以元素的角度而言,它們只是依著自己的天性行事。無論是甘霖或洪水,全都有它們各自的道理。即使它們願意將力量分享給她,但那仍不代表元素便真的為她所有,或需要為她的任何情感負責。既然如此,向它們祈求復仇成功,或是期許能為勝利謳歌,本身就是件弔詭的事。
──但即使如此,姆夏仍舊無法不跑,無法不朝她的目標奔去。
元素們有它們的道理,有它們的天性。但身為一個人,她不也有她向來遵循的道理,有她的天性嗎?
而此刻燃燒在她內心的怒火,還有小寇等人壓在她心頭的那些重量,以及她看著她們的屍體時所湧出的那份情感,不就是屬於她的「自然(nature)」嗎?
姆夏當然知道,過度放任情感並不是好事。她心底明白:此刻她最該做的,其實是相信奧斯的判斷,將所有人撤回臨時營地。然而在知道自己的隊員也已遭遇不測後,她實在無法就此放下。
或許這就是她長久以來,在那些不得已之間掙扎的真正原因。
因為,即使她已經明白自己現在的選擇並不合理,但她還是執著於此。合理與否,其實不是她真正在乎的事。22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AgcwJR67U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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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黑的森林中,姆夏的眼淚掉了下來。22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QJyNqLbEw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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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到頭來,她真正想要的其實不是合理,也不是希望哪天當自己回過頭時,能找到理由原諒自己此刻的不得已──不,她要的不是那種清楚明晰得能化為言語或文字,彷彿只要哪天當她翻閱某本書時,便能從中找到答案,或是只要從什麼人口中說出來,就能令她豁然開朗,就此頓悟的東西。
她不是那麼偉大又超脫的人。
──她只是在這個瞬間無法接受發生在身邊的一切,又在下個瞬間無法接受此刻的自己,持續在這些悲傷與痛苦間打滾,反覆掙扎卻又找不到任何出路而已。22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kl5pkMro9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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吸了下鼻子,姆夏擦掉眼角的淚水。周遭很暗,沒有人看見她落淚。
而抹掉眼淚後的她,依舊只是拉著韁繩,在黑暗的森林中持續奔跑。
宛如她至今仍不斷掙扎,卻怎麼也找不到任何出路,只能放任自己被滿心悲痛與苦楚滅頂,困在無窮無盡的悔恨裡那樣。22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tpPSnj5Kk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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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之一到達定點。」驀地,萊沙開口道:「艾卡正在附近搜索,他回報……」
下一秒,他的聲音就沉了下來:
「……七之二,全員陣亡。」他低聲說。
姆夏的心狠狠抽了一下。
「……能追蹤對方去向嗎?」她開口,同時努力讓自己的聲音顯得平穩。
「是。敵人似乎逃得很匆忙,沒有隱藏行跡的機會。」控制著通訊法陣,萊沙搖頭晃腦,仔細確認同伴傳來的消息。「……現場有兩道不同足跡,分別往東北跟南方離開。對方大概是兵分兩路逃亡了。」
姆夏沉吟半晌。「讓七之一待命,我們馬上就到。」她補充:「記得要他們多加小心。」
食人妖法師點頭傳令。德魯伊繞在姆夏身旁,確認周遭安全後,才繼續領著她們趕往集合點。22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XwYtx3WVx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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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集合點那裡,透過枝枒間篩下的微弱月光,以及萊沙手中法陣的白光,隱隱約約地能看見幾個人影。
姆夏舉起火把,在搖曳的火光間,看見屬下憤恨的表情,以及地上鮮明的血跡。她吁出一口氣。
「你們這組都沒事。」她由衷地說:「太好了……」
在她面前的三名屬下──獸人薩滿賴格,獸人盜賊凱羅爾,以及食人妖牧師艾卡──都沒回答,只是凝重地望著同伴隱沒在黑暗中的屍體。對發現同伴屍首的他們而言,「太好了」這句話實在萬分諷刺。
姆夏也察覺到了這點。她垂下頭,將雙手疊在胸前,做了個哀悼的手勢。
「事情結束後,我們會再回來的。」她頓了一下,「……我很抱歉,但現在還不是讓他們入土為安的時候。」
「不,我們都懂的。是那些混帳的錯。」同樣比出哀悼的手勢,艾卡輕聲說:「這全是他們搞出來的……塔其米也是,小寇也是,現在連提麗雅那邊都……」
姆夏舉手阻止他繼續說下去,及時打斷迅速漫延開的哀傷情緒。
「行了,既然確定你們狀況都還不錯,就繼續分頭追蹤吧。艾卡你們往南,我們往東北。以偵查為主要目的。一完成立刻撤退,各自回頭支援奧斯。」重新收拾情緒,她冷靜地說:「我再說一遍:我們的任務,只在確認敵人的真實身分。只要能記住這群兇手的樣子,總有一天能跟他們算帳的。」
火光間,她伸手從地上拈起一撮沾血的泥土,在所有同伴額前各自輕輕點下。
「──因為我們沒有人會忘記。」咬緊牙關,她強調:「絕對不會!」
萊沙咧開突著長牙的嘴。凱羅爾握緊短斧。艾卡周身迸出一道黑氣。
包括姆夏在內,她們望著彼此,伸手握拳與同伴互碰手腕,短暫閉眼替對方祝禱幾句後又分開,接著各自跨上座騎,繼續完成自己的任務。
然而,就因為她們是如此悲痛,替同伴祝禱時又如此虔誠,衷心期望對方能平安歸來,以至於直到她們離去時,她們仍舊沒有發現:那些倒臥在樹叢中的屍首,全都在死後被人溫柔地闔上了雙眼。
在無盡的傷痛裡,黑暗隱藏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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