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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一名達拉然居民,安瑟並不是法師。
這話聽上去沒頭沒尾,實際卻涵括了很多事。舉例來說,這點出了在達拉然這座法師之城裡,安瑟有多麼另類。此外,這也暗示了在這多數人都稍微能用點小法術的城市裡,安瑟的處境有多麼尷尬。更甚者,這還在一定程度上,解釋了安瑟的倔強性格,還有一言不合就直接開扁,而不是微微昂起下巴,擺出一副「我不跟不懂法術的下等人爭執」的高傲態度的理由。
雖然在給安瑟痛扁一頓後,後者多半也會把這種態度收斂起來,甚至開始意識到健身的重要性。然而這與安瑟那種理所當然完全不考慮施放法術,而是選擇腳踏實地,用自己雙手打出一片天的狀況,當然還是不能相提並論。
安瑟也不是對法術一點興趣都沒有。她畢竟出身於達拉然的法師世家,家族裡不當法師的寥寥無幾,連施法職業都不沾邊的,更是一隻手就數得完。為了與家人多點親近感,安瑟自然也努力過一段時間,卻還是沒什麼成效。
「不用勉強自己,安瑟。」摟著安瑟的肩膀,她的爸爸說:「雖然妳沒有天賦,但只要過得平安快樂不就行了?這才是最重要的嘛。」
「是啊。就算當不上法師,妳一樣是我們的好女兒。」揉揉她腦袋,她的媽媽停頓一下,「但那不代表妳可以隨便打人。去面壁思過,好好反省自己的脾氣!」
安瑟在客廳面壁站了半小時,好好反省了自己的拳頭──她就該打得那個出言不遜的傢伙滿地找牙!但她個子太小,只能一拳灌上他的肚子,真是可惜──並對自己能有如此開明的父母喜悅不已,心裡填著滿滿的幸福。
她是如此幸運,竟然能擁有全世界最好的爸媽,甚至還有個全世界最厲害的哥哥。
沒錯。雖然安瑟也有自己給人寵得像個獨生女的自覺,但她其實有個哥哥,而且優秀得驚人!不只聰明絕頂,小小年紀就能讀懂高等秘法師程度的論文,甚至才剛滿五歲就能往壁爐扔火球術生火──跟他比起來,安瑟可連從手指擦出個火星都辦不到呢──而安瑟家裡也有個房間,裡頭的書櫃跟檯架上,放的全是她哥哥的著作!每回看著那些連標題都看不懂的專書論文,安瑟都忍不住心情激盪,為自己能有這麼優秀的哥哥而無比驕傲。
只是,雖然安瑟一直崇拜著這個完美的天才哥哥,可她卻從未見過他本人。
這也是沒辦法的。像她哥哥這種超乎想像的天才,當然不能只像普通人那樣,等到十二歲時才開始正式接受法師訓練,而應該得到最好的菁英教育!因此早在安瑟出生前,她哥哥就離開了達拉然,拜在某位據說同樣也非常優秀,不到三十歲就在暴風城獲得職業導師職位的法師門下,成為對方的入門弟子。而且毫不意外地,她的哥哥也確實因此得以大放異彩,才十三歲就開始在暴風城擔任教職,每天都忙得不得了。
安瑟當然很遺憾自己沒法與哥哥多親近,但她也明白:能力越大,責任就越大。像她哥哥這麼完美的人,自然會有很多需要處理的事。因此她雖然遺憾,卻一點都不難過,反倒覺得這才更證明了她的哥哥有多麼才華出眾。
「哈哈,最好是啦!」住在三條街外的吉米完全不相信她的話,「五歲就會火球術?這連議會成員都辦不到好嗎?妳哥有議會成員厲害嗎?」
「現在還沒,但很快就會比他們厲害了。」安瑟耐心解釋,「這需要時間。」
「少來啦,妳就會說謊!有這麼厲害,那妳哥為什麼不留在達拉然?妳只是因為自己不會施法,所以才幻想自己有個很強的法師哥哥而已。」吉米嘲弄地說:「醒醒吧,妳沒有哥哥!」
面對無法接受事實的吉米,安瑟迫於無奈,只好直接用拳頭說服他,連帶順便說服了幾個吉米的朋友,然後被從研究室衝來收拾殘局的爸爸拎回家,最後給直到過了晚餐時間才離開實驗室的媽媽叫去面壁思過。
「妳不能用這種方式解決問題。」罰站結束後,安瑟的媽媽將她拉到沙發上,與她促膝長談。「我知道妳不擅長法術,平日難免會受點委屈。可是就像我跟妳爸說的那樣,就算妳不當法師,我們還是很愛妳──」
「我知道啊?」安瑟對話題的走向有點困惑,卻還是覺得自己生氣得有理。「可是吉米他說我沒有哥哥!」
媽媽愣了一下。
「他說才不會有人能那麼厲害!」安瑟義憤填膺,「他說我是騙子!」
盯著安瑟,她媽媽沉默許久,好陣子後才終於揉揉眼角,疲憊地嘆了口氣,「……以後別再跟別人提起妳哥了,安瑟。」
「可是──」
「我知道妳沒有撒謊。但妳要曉得:不是每個人都有辦法接受事實的。」
說著,媽媽將她拉進懷裡抱好,溫柔撫著她的小腦袋。
「妳要明白一件事,安瑟:就是因為妳哥哥很優秀,優秀到吉米他們根本無法想像,因此就算妳說的是實話,但他們在沒有親眼看到以前,是永遠都沒辦法相信的。」她溫和地說,「他們沒有理解這項事實的能力。這是正常的。所以妳也不用跟他們說太多,就當作別跟他們計較。好嗎?」
「那只要哥哥真的施法給吉米他們看,他們就會相信我啦?」
嘟著嘴,安瑟反身抱緊媽媽。
「……我沒有說謊,我真的有哥哥,是全世界最厲害的哥哥……」她委屈地說:「我可以拜託哥哥回來,跟大家證明我沒有說謊嗎?」
「妳哥哥很忙,這妳也曉得吧?」看見她失望的表情,她媽媽又嘆了口氣。「不如這樣吧?等妳哥回來時,妳再去拜託他。但在那之前,妳就先保密,不要告訴大家妳有這麼厲害的哥哥,到時再去嚇吉米他們一跳,這樣好不好?」
這主意聽來不錯。安瑟一下開心了。「好!」
「安瑟最乖了!」媽媽捏捏她的臉,「但妳這次實在太過份了,所以我明天還是會帶妳去史賓賽家拜訪。妳就好好認錯,為自己太衝動這事向吉米道歉,其他都不要多說了。」
「好!」
安瑟用力抱緊媽媽,感覺到媽媽柔軟的黑髮搔在她臉上,接著嗅到她身上那股混合著法術粉塵、古書霉味以及淡淡酸臭的味道──雖說待在實驗室裡整整四天,會有這味道也是正常的,但安瑟還是覺得媽媽應該快去洗個澡。
「……媽媽,為什麼吉米他們一定要看到才會相信?」抬起頭,她認真注視母親美麗的紅眼睛,以及底下深得讓人心疼的黑眼圈。「就算他們沒看到,哥哥還是很厲害啊……」
「因為人的限制就是這樣:沒辦法理解超出自己理解範圍的事物,所以當遇到這種狀況時,就必須等親眼看見事實以後,才能強迫自己接受。甚至有時即使親眼看到了,也還是會告訴自己那都是假的,是騙人的,這種事情根本不存在──所以妳不能怪吉米他們不相信,因為我們大家都一樣。這就是平凡人。」
說著,媽媽突然苦笑一下。
「──而在妳哥哥面前,我們所有人都是平凡人。」
安瑟還是很困惑,但她已經沒什麼力氣說話了。她還只有八歲,平常這時候,她早就已經在床上躺平了。更何況,今天實在發生了太多事,不管是在客廳罰站,還是說服吉米,這些都需要力氣。最重要的是,她現在躺在媽媽的懷裡。
安瑟很快睡著了。而在她睡著以前,她最後聽見的是媽媽的嘆息。
隔天早上,媽媽特意請了假,帶著她去吉米家道歉。史賓賽太太,也就是吉米的媽媽,打開門時並沒給她們好臉色看。然而在媽媽將史賓賽太太拉到一旁,兩人交頭接耳說了好陣子悄悄話後,史賓賽太太的表情雖然還是很難看,可起碼對安瑟講話的口氣已經溫柔不少,離開前還拿了幾塊餅乾給她,說只要她別再動粗,以後還是可以來找吉米玩。
「可憐的孩子。」她聽見史賓賽太太這麼說。
安瑟不明白自己有什麼可憐的。她一直都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孩子。但史賓賽太太烤的餅乾很香,所以她決定不跟史賓賽太太計較。
而直到安瑟已經長大,大到足以猜出媽媽當時對史賓賽太太撒了什麼謊,好讓史賓賽太太能基於同情原諒她時,她的哥哥都沒有回來過。
安瑟非常確定她是有哥哥的。無論是家裡那個平日鮮少開啟的房間,或是擺在房裡的書櫃,還有書櫃上滿滿的論文集與獲獎紀錄,全都證明她確實有個住在暴風城的哥哥,而且直到現在都還頗為活躍,去年甚至還曾在〈達拉然日報〉的角落,刊登了一則她哥哥因協助任務有功,獲頒鐵爐堡榮譽使臣頭銜的小小報導。
安瑟特地將報紙摺到那篇報導所在的版面,把報紙放到爸爸的早餐旁。可她爸爸卻沒說什麼,只是和平常一樣稱讚她的手藝,說他一整天的活力來源就靠這個了,接著在離開餐桌時將報紙隨手塞進資料袋,出門時就這麼帶了出去。
過了幾天,安瑟進到那個平日幾乎不會有人進去的房間裡,翻開擺在書櫃的剪貼簿,盯著前幾天那則新聞的剪報發呆。
安瑟知道自己很幸福,擁有全世界最好的爸媽,還有一個全世界最美好的家。然而在她家裡,所有與她哥哥有關的事,都像是不能提起的咒語,彷彿她這個全世界最厲害的哥哥實在太過強大,光是他的存在本身,就足以粉碎所有幸福美好的假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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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上近來相當熱鬧。遠在詛咒之地的黑暗之門早已開啟,種種關於外域的情報與物資都正大量湧入艾澤拉斯,而蘊藏在那塊土地裡的古老知識,更讓達拉然這座法師之都垂涎欲滴。許多達拉然法師開始主張:應該摒棄先前的中立態度,在政治面上更加積極,以避免像這回一樣,失去第一時間搶進德拉諾佔得資源與話語權的機會。各種正面與反面意見都沸沸揚揚,連冬日的第一場新雪都沒能冷卻這些爭論的熱度。
安瑟並沒有很在乎這些事。她更煩惱的是自己未來的出路。她已經十六歲了,無論有什麼打算或目標,這年紀基本都該定下來了。但安瑟實在沒有什麼想法,對目標什麼的一點概念都沒有。
「這也很好吧?知足常樂啊?」從法師學院裡翹課溜出來,陪著她到城外散心的吉米說。吉米現在抽高不少,也不曉得怎麼吃的,這兩三年來居然長了整整三十公分,雨後春筍似的一下就拔尖得看不到頂。反倒是她,個頭還是和以前一樣矮,儘管出拳揍人時依舊強悍有力,但卻總是要擔心會不會下一秒就給人提起脖子扔出去。
「反正我們只是普通人,那就普通過日子嘛?幹嘛去當什麼拯救世界的勇士,衝在前面的英雄,或是自以為能當個大魔法師什麼的……」
「你真的很不想繼續念下去耶。」安瑟拍拍自己好友的腰。憑她的身高,她也只拍得到這個位置。「你媽還是沒得談喔?」
「沒。」吉米聳肩,「我不喜歡這種研究生活。太拼命了。妳懂吧?」
「懂。我爸媽超忙的。雖然他們好像是很喜歡研究沒錯,但就忙。」
「忙到沒有人生那種忙。只有頭銜還不錯,但其實什麼都沒有,也沒有錢。」安瑟噗哧一笑,吉米也笑了。「我比較喜歡像我爸媽這樣,就簡單找個文書工作,寫寫法術卷軸刻刻法力符文什麼的,甚至也不用一定要留在達拉然,反正就是以家庭生活為重,每天準時下班回家陪老婆孩子……」
「笑死都想到孩子了喔!」安瑟爆笑出聲,「喔好啦其實可以啊我覺得很具體!你就這樣跟你媽講嘛!」
「那也要先有老婆孩子才行啊。」
「好喔那你就──」安瑟突然停了下來,發現吉米正低頭盯著她,接著立刻從他的眼神,瞭解了他的意思。
或者,說得更明白一點,瞭解了他對她的意思。
安瑟望著吉米──應該說,吉布森‧史賓賽──這名多年好友的眼睛。大概是因為身高實在差太多的關係,她平日根本沒有特別抬頭看過他的臉。然而就在這瞬間,她才發現他的眼睛其實藍得很漂亮,而且五官還算端正耐看,起碼她這些年來從沒覺得他難看過,甚至連從前給她打斷的那兩顆牙,都早在換牙期後變成了一口整齊的白牙,笑起來相當清爽。雖然他走路老是有點駝背,但仔細想想,這搞不好還是低頭陪她講話講出來的──
安瑟忽然有點慌,忍不住往前連走好幾步,像是急著想把剛才停著沒走的距離補回來。吉米等她走了一陣子才邁開步伐,只跨兩步就輕鬆趕上她。而安瑟從不知道,原來吉米走路速度居然可以這麼快,也終於發現原來這幾年來,吉米一直在配合她的步伐。
「──也太快了吧?」她說。
「我可以慢一點。」吉米說:「如果妳要的話。」
安瑟不曉得該怎麼回答。吉米走到她身旁,放慢腳步陪著她繼續往前。她們沿著達拉然剛整修完畢的城牆走,兩排腳印印在薄薄的新雪上。
「……我之前沒想過。」遲疑許久,安瑟終於低著頭開口,一開口就喋喋不休。「我是說,我早就說過我沒什麼想法了,而且是真的完全沒有想法的那種沒有想法,沒想過以後要幹嘛,沒有特別想做的事,甚至我今天本來就是想跟你聊這個的,所以你懂吧真的就是誇張到這種程度的沒有想法。然後就因為真的沒有想法,所以包括這個我以前也沒想過,但那單純就是沒想過可能有這種發展,因為沒有想到所以從沒考慮過而已,沒有別的意思──」
「那妳以後會考慮嗎?」
安瑟又不曉得該怎麼回答了。
不知不覺中,她們已經繞了達拉然整整一圈。吉米也差不多得去趕下午的課了。「等妳想過後再告訴我。慢慢想沒關係,反正不急。」他停頓一下,「但一定要告訴我。不管是什麼答案。」
安瑟只能點頭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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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瑟當然不討厭吉米,甚至可以說:直到這個瞬間,她才發現自己好像一點都不抗拒喜歡吉米的這件事。更何況,吉米所描繪的那種生活確實不錯:平凡單純而快樂,明確到幾乎觸手可及。
然而安瑟卻對與吉米共組家庭的這件事一點信心都沒有。
因為直到現在,她都還不曉得該如何對吉米解釋自己家裡的那個房間,那些書櫃,那堆論文著作獲獎紀錄甚至剪報的存在,甚至不曉得該如何解釋自己為什麼無法解釋。從小到大,她一直都有著全世界最好的爸媽,也有全世界最幸福的家,然而這一切全都與某個無法提及的名字綁在一起,讓安瑟不由自主打從心底懷疑起這份幸福的穩定性。
安瑟不想把吉米拖進這種生活裡,不想讓吉米的幸福也變得如履薄冰,不想讓吉米成為她這種人生的一部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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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瑟在街上多繞了幾圈,用喧嚷沖淡她的煩惱。由於探索德拉諾成了熱門話題,再加以數年前一度遭到阿克蒙德入侵的影響,從前學術氛圍濃厚的達拉然,近來也湧入了不少冒險者,不只增加了許多防具店與露營用品店,連暴風城冒險者公會都在銀行附近新設了辦事處,還在門口擺了個小小的諮詢攤位。
攤商叫賣聲此起彼落。商店裡飄出的輕音樂叮噹作響。冬幕節將至,節慶的氣氛正準備暈染整座城市。安瑟看著充滿活力的街道,以及那些正在進行裝飾的街燈,心情忽然輕鬆不少,悠悠閒閒在飄雪的街道上踩著小跳步閒逛。
空氣中飄著咖啡香,安瑟順著香氣漫步,隔著玻璃認真研究櫥窗裡的蛋糕,抬眼卻訝異瞥見:她那對本該在研究室裡忙得昏天黑地的父母,竟然正並肩坐在咖啡廳的最角落。安瑟瞇起眼,看見餐桌對面還坐著個夜精靈,正與她父母冷然對望。
她們對峙的氣氛沉重到絕不可能是朋友。安瑟心底剎時警鈴大作。
她走進店裡,偷偷摸摸挑了個離目標最近的空位坐下。服務生過來想替她點餐,安瑟揮手趕開他,把臉藏到菜單後面,一對赤眸直往爹娘方向瞄。服務生立刻會意,只為她擺了杯水,就馬上趕回櫃台,帶著看好戲的表情和其他店員講悄悄話──安瑟才不在乎這群愛八卦的傢伙。她現在面臨的可是重大家庭危機咧!
透過觀景植物縫隙,安瑟仔細打量那名夜精靈:夜精靈一頭紫髮,身上穿著簡單的皮甲,看起來應該是名盜賊。然而除此以外,卻再沒有什麼明顯特徵,長得既沒有安瑟見過的那些血精靈美艷,也沒有高等精靈特有的空靈,就是個以人類標準來說還算好看,但在精靈裡頭毫無亮點的平凡夜精靈。
──安瑟突然對爸爸的品味有點懷疑。在她看來,媽媽可比這個夜精靈盜賊有氣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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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精靈正開口講話。安瑟連忙豎起耳朵,「……道義,覺得該通知兩位。」她的語氣相當平靜,淡淡的沒有波動,但卻又不是冷酷,只是白開水似的什麼都沒有。安瑟還是頭一次知道人居然可以這麼沒有情緒。「你們畢竟是他的父母。」
安瑟還沒進入狀況,就聽見爸媽倒抽一口氣的聲音。瞇起眼,她從盆栽間偷看,看見夜精靈把一只巴掌大的瓷罐推到她雙親面前。
「……這是一點心意。」夜精靈說:「我能做的就這麼多了。」
安瑟盯著那只瓷罐,愣了半晌,突然意會到裡頭裝著什麼,連忙摀嘴避免自己叫出來。而她的爸爸坐在桌邊,正大口大口的猛烈喘氣,「妳這個──妳這是,妳是說──」
「你們的兒子,瑞斗‧漢尼拔‧萊克特,他不是失蹤,而是死了。」夜精靈說:「就死在我眼前。」
空氣像是突然凝滯,整個世界都僵住了。安瑟發抖著,腦袋一片空白,只能遠遠看著她的爸爸瞪住瓷罐久久不語,突然短促地悲嚎一聲,絕望而響亮。整間咖啡廳的人都回頭看他,但他顯然一點都不在乎,只發抖地伸手碰觸瓷罐,卻又立刻怕燙似地縮手回來。
「這不是真的,這不可能……」他沙啞地說:「他一直……他在暴風城那裡很好,一直很好的,這不對……」
夜精靈沒回答。爸爸捧起瓷罐,將臉貼在上面開始乾嚎。而她媽媽坐在旁邊,雖然冷著一張臉,卻感覺隨時都會跳起來把火衝往夜精靈臉上轟。
「……妳這該死的垃圾!」繃著聲音,她咬牙道:「那孩子在暴風城過得好好的,跟妳一點關係都沒有!妳為什麼要去招惹他!」
夜精靈抿下嘴唇,「……這一點,我無話可說。」她的聲音忽然出現了一絲哀傷。「我其實並不打算遇見他的。」
「妳為什麼要做這種事!」捧著瓷罐,安瑟的爸爸已經泣不成聲。「我弟弟,然後是兒子……我們萊克特家到底對妳做了什麼!妳為什麼要這樣對我們!」
「我不恨你們,也從沒打算要針對你們,就只是運氣太差而已──不管是他們還是我,我們運氣都很差。」
「妳竟然敢說這種話!」男人哭吼:「我們把瑞斗送去暴風城,就是希望他平安!想讓他在那裏開心生活,除此以外什麼都不用擔心!但妳卻追殺過去──」
「你們把他送走時,第三次大戰根本還沒打,你們人類連卡林多在哪都還不曉得咧,萊克特先生──他會被你們送去暴風城,和我一點關係都沒有。雖然我確實對不起他,但那不代表兩位可以把你們應負的責任推到我身上。」夜精靈冷漠地說:「不過話說回來,你們兩位從他五歲起,其實就已經很習慣推卸責任這件事了。那會有這種反應,好像也不太意外就是了。」
父親猛然跳起,弓身前傾像是立刻就想扭斷盜賊脖子。母親橫過手臂攔住他,「……我不曉得妳究竟知道了多少,但妳不過是個外人,沒資格對我們說這種話!」
她的赤眸艷紅若血,一向溫柔的面孔因憤怒而扭曲,清楚流露出對盜賊的憎惡與恨意。安瑟長這麼大以來,還是頭一次看見媽媽露出這種表情。
「像妳這種不懂法術的人,怎麼可能明白我們為他做了多少努力,又怎麼可能知道這世界有多殘酷……妳根本什麼都不懂!我們是為了他好才這麼做的!」她握緊拳頭,一字一句都像牙裡迸出來的。「他是我們的兒子。我們一直很愛他!」
「啊。這樣啊。」但夜精靈只是冷冷拋下一句話,「那妳們為何不乾脆舉家一起搬到暴風城,卻只把他一個人送走?」
安瑟看見她爸媽渾身一震,面如死灰,定在原地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夜精靈站起身來。
「……我的確不懂法術,但我知道他在暴風城一點都不快樂。」她安靜地說:「這些年來,他一直很想回達拉然。」
抱著瓷罐,安瑟的父親頹然坐倒,而她母親則全身發抖,低著頭不住輕喘,方才的凌人氣勢已經徹底消散。夜精靈逕自走出咖啡廳。安瑟望向她遠去的背影,又看看完全失去力氣的雙親,猶豫一下,很快追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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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時分的商業區到處都是人,安瑟身高又矮,一下就跟丟了夜精靈。她不甘心就這麼放棄,在附近幾個街區來回找了好幾圈,卻還是連個影都沒看見。安瑟挫敗地蹲到銀行信箱旁,嘟著嘴瞪著滿地泥濘的腳印發呆。
一枚雪花落在她的鼻尖上。安瑟揉揉鼻子,抬頭時視線跟著往上,赫然驚見那個夜精靈就站在銀行噴水池旁,正混在整群釣客裡和他們一起釣魚。
「──上!勾!啦──!」拉起釣竿,夜精靈盜賊笑得開懷無比。安瑟愕然看著她燦爛的笑臉,簡直無法想像這跟剛才的夜精靈竟然能是同一個人。
夜精靈取下釣鉤,將釣上的金幣往其它釣客眼前亮,「謝謝,謝謝。這是我應得的!我超棒!」她高舉雙手,大方接受眾人的讚許跟鼓勵。安瑟瞠目結舌地看著她綁好釣線,揚手又把釣竿往池裡甩,邊甩還邊吹口哨。
「……妳──!」她跳起來,氣勢洶洶直接衝過去,伸手就指住夜精靈鼻子。「妳這傢伙!莫名其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噓。小聲點。慢慢來,別緊張。」半瞇著眼,夜精靈輕晃釣竿調整角度。「下雪了,地很滑,不要這麼急。」
「沒錯,急了反而會讓魚溜走的。」旁邊一名不認識的矮人釣客附和,「妳也來學學釣魚怎麼樣,小朋友?耐心是要從小培養的,這樣等妳長大──」
「閉嘴矮子!我成年了!」只高了矮人半個頭不到的安瑟氣得跳腳,「喂,妳這傢伙腦袋到底是怎麼長的啊?剛才還跟我爸媽鬧成那樣,轉頭又馬上笑這麼開心?亂七八糟妳到底是來幹嘛的啦!」
「那妳又是來幹嘛的咧?想問身世之謎的話,找妳媽應該更快吧?」睜開一隻眼睛,夜精靈懶洋洋地打量她,「唉,不過這脾氣是有點像沒錯啦……」
「啥──」
「沒什麼。就垃圾話。」夜精靈聳肩,「所以?妳找我找了好幾圈,就是為了向我大吼大叫嗎──嗯,對,我有看到妳在找我。」睨著目瞪口呆的安瑟,她淡然一笑。「幹嘛啦很明顯好嗎?而且我也停下來給妳找了,只是等到有點無聊順便釣個魚,這樣總可以吧──好啦,這是第三次:妳找我有什麼事?」
安瑟張口結舌。當初她會追出來,憑的不過就是股氣勢,除此以外什麼都沒想。可沒料到對方卻轉眼便態度丕變,不只全身氛圍與先前判若兩人,甚至連講話節奏都跳躍到難以捉摸,搞得她完全無所適從,整個步調都給徹底打亂,原本的浩大氣勢一下就消失了。
夜精靈閉起眼,又再次沉浸在釣魚的樂趣裡。安瑟看看旁邊那些同樣專心的釣客,突然覺得自己好像反成了那個不看氣氛的壞人。
「妳──」她猶豫開口:「……妳認識我哥?」夜精靈馬上吐了口大氣。安瑟有點慌,「幹、幹嘛啦?我就是為了這個才來找妳的啊!這有什麼不對──」
「不對的地方可多了。」夜精靈連聲嘆息,「妳會從店裡追出來,就是因為妳聽到了我跟妳爸媽的對話。既然如此,妳還需要問這問題嗎?」安瑟張著嘴,一下又說不出話來了。夜精靈擺擺手。「先想好再開口。我還要釣一陣子,不會跑掉的啦。」
閉著眼睛,她仔細調整釣竿位置,似乎在水底搜索著什麼。安瑟看著她的側臉,心裡滿滿都是疑問,卻一下還真不知該從何問起──所以她哥哥不是自願去暴風城的?那為什麼她爸媽當年要把哥哥送走?她哥哥在暴風城發生了什麼事?這個女人跟她哥哥,還有她們家有什麼關係?為什麼爸爸媽媽會這麼恨她,卻又完全拿她沒辦法?這些年來,她爸媽到底都瞞了她什麼──
夜精靈拉起釣竿。這回什麼都沒有。她解開釣鉤,仔細確認釣鉤彎度。而當她纏釣線時,安瑟注意到:她的右手動作有點遲鈍,抓握時微微有些發抖,明顯是帶了傷。
重新綁好釣鉤,夜精靈又開始釣魚。安瑟看著她甩竿的動作。
「……那個傷,」她再次開口,這回語氣謹慎許多。「很嚴重嗎?」
「可以接受啦。」夜精靈回答:「握刀還沒什麼力,但日常生活是沒問題了。所以我才來釣魚復健囉──釣硬幣很吃手感的。」
安瑟遲疑半晌,「跟我哥有關嗎?」
夜精靈眨眨眼,歪過頭,終於頭一次正眼看她。安瑟這才發現:她有一對明亮的金眼。「原來如此。妳腦袋不好,但直覺滿敏銳的嘛……對,沒錯。」她說:「我的手就是被妳哥挖爛的。」
安瑟倒抽一口氣。「所以妳是為了報仇──」
「不。這跟那一點關係都沒有。倒不如說,我還希望他下手更重一點咧──但那傢伙就是這樣,永遠知道怎麼踩人才能踩最痛。」將視線轉回浮標,夜精靈嘴角彎起像是在笑,眼裡卻倏然掠過一抹哀傷。「他很清楚:只要他永不回頭,那我也永遠別想稱心如意……他要我一輩子惦記他。」
安瑟張大嘴,夜精靈的表情卻突然又明亮起來,「哦哦哦有希望有希望!」踏穩弓步,她滿臉期待,小心地慢慢收竿,興奮得彷彿剛才那抹苦笑不過只是安瑟的幻覺,從頭到尾都不存在。「這次是誰的咧──」
「妳先說清楚,我哥跟妳……」
「起來啦──!」釣竿揮起,橫空將硬幣甩出一道漂亮的弧線。夜精靈一臉得意,在其它釣客的掌聲中俐落接住戰利品。「讚啦!我就知道我有天分!讓我看看……」
她低下頭,剎那間突然全身僵住,整個人像是被狠狠揍了一拳般動彈不得。安瑟湊到她身旁,看見那是枚兩面都是反面的魔術硬幣。
「哎呀,難免會有這種事啦。」矮人釣客拍拍夜精靈,「許願池嘛,會釣到什麼硬幣很難講的。妳手不方便,能釣成這樣挺厲害啦?」
夜精靈恍若未聞,只是定定凝視那枚硬幣,呆立許久,突然淒涼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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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傻。」
安瑟聽見她低聲說。
「用偽幣許的願望,怎麼可能會實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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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瑟皺起眉頭,可不待她開口,夜精靈便已扛起釣竿,頭也不回轉身就走。安瑟連忙追上去。
「──喂!等一下!妳不是說會回答我問題?」蹬著那雙與夜精靈完全不能比的短腿,她氣喘吁吁追著盜賊跑。「妳自己說會等我的!」
「我只要妳想好再開口,可沒保證要回答妳。」
「開什麼玩笑!這太賴皮了……吼妳等一下啦!長腿了不起啊!」安瑟氣到不行。這是種族歧視!還有身高歧視!「停下來啦妳!告訴妳,我不准妳走掉喔!」
夜精靈猛然煞住腳步,安瑟直接撞上她後背。
「──行。那妳先回我一個問題。」她抬起頭,看見夜精靈還背對著她,尖耳微微低垂,肩膀因用力而緊繃。「妳這麼好奇,追了半天就是想找我問問題,那妳從小到大有試著問過妳爸媽這些事嗎!」
安瑟啞口無言。夜精靈猛然回頭。安瑟看見她的金眼,清明澄澈深刻無比,像是映穿夜幕的燦然月光。
「──妳身邊一直都有可以追問的人。」她說:「但妳卻還是選擇讓自己無知到連從何問起都不曉得。」
安瑟無法反駁。夜精靈冷笑著睨她,突然又變回了方才在咖啡廳裡與她父母對峙的模樣,甚至遠比先前更尖銳冰冷,玻璃碎片般扎得人胸口發疼。
她拉開側腰包,掏出一只瓷罐直接送到安瑟眼前。「打開它。」她說。
那只瓷罐就和她爸媽收到的骨灰罈一模一樣。安瑟瞪眼看它,僵硬搖頭。
「行,那我來。」夜精靈說。安瑟還來不及阻止,便見她猛力破開蠟封,伸手進去拿了塊東西往嘴裡塞。安瑟驚恐地看著她把那些東西吞到肚子裡。「……怎麼樣?來一個吧?」她說,「好吃唷?」
她又把瓷罐遞過來。安瑟這才看清,瓷罐裏裝的不是骨灰,而是滿滿的糖漬蜜餞。
「我自己做的。雖然沒什麼獨門配方可言,但保證用料實在。」夜精靈說:「當初為了做這東西,我買了很多這種瓷罐,一個只要兩銅幣。就算不裝蜜餞,要裝其他東西也很方便。那麼問題來了──」
她將蜜餞扔進嘴裡。
「──妳覺得,我給妳爸媽的那個瓷罐,裡面裝的到底是什麼?」
安瑟臉色鐵青,「妳是說……」
「想知道的話,就去打開它啊?」夜精靈冷笑,「但我敢跟妳打包票:就算妳把這件事告訴妳爸媽,妳們家也還是一樣,只敢把它跟妳哥的所有東西全都收到某個房間裡,從此以後就放在那邊視而不見當它不存在,永遠不會有人提起它!」
她的眼神冷銳如刀。安瑟看著她的金眼,心裡卻想起了家裡那個幾乎不會有人進去的房間,還有那個明明該引以為傲,卻從來都無法隨意提起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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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個幸福的孩子,從小到大都有著全世界最好的爸媽,也有全世界最幸福的家。然而這個家卻有個不被承認的房間,而在她與她的父母之間,也總是夾著一個無形的人。而那個無形的人實在太過強大,光是提起他的名字,就足以摧毀她從小到大珍視的所有一切,提醒她這份幸福有多麼脆弱。而多年來,她也默默接受了這種不穩的幸福,就和她爸媽一樣:明知事實並非如此,卻總是充耳不聞視而不見閉口不談,從來都不肯真正面對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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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想知道妳哥的事?」夜精靈說:「我告訴妳:他跟妳,還有妳爸媽完全不一樣。」
她的金眸燦然,澄澈閃亮,嘴角牽起的淺笑忽然變得很哀傷。
「他就是個機八人,不只好奇心強到不行,自尊心還高到爆炸。不用我嗆,他罐子拿來搖兩下就會打開它,根本沒在怕。」她說:「他不會對疑問視而不見,也完全不屑那種只是用來心安的答案。即使粉身碎骨,他也要追求真相。」
而安瑟看著她的眼睛,像是看見了藏在無數幻影底下的真相。
「但妳爸媽不是這樣。不管是他們還是妳,妳們都一樣:對無法理解的未知謎團(riddle)充滿恐懼,只想接受自己能接受的答案(answer)。這就是他們之所以把妳哥送走,卻把不懂法術的妳留下來當寶貝疼的理由。」
凝視著安瑟,夜精靈一字一句,清楚地說:
「──安瑟‧克蕾瑞思‧萊克特。(Answer Clarice Lect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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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瑟深吸一口氣。又吐出。又吸氣。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只是定在原地,一聲不吭乖乖聽完這些話。她從來都不是這麼有耐性的人。說白點,這傢伙根本打從一開始就出現得莫名其妙,從頭到尾都在自說自話,沒禮貌又自以為是到不行有夠讓人火大。最重要的是,她不只羞辱了她爸媽,甚至還很可能是害死她哥哥的兇手!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這傢伙都是個該死的混帳。早在她拿出那個瓷罐耍她時,她就該朝她肚子猛灌一拳狠狠痛揍她。
但她卻還是只能定在這裡,被對方利刃般的眼神抵住喉嚨,完全無法出聲反駁。
夜精靈看著她,表情輕蔑而冷漠。
「妳其實並不在乎真相,只是單純因為消息來得太突然,所以很想找人吼一吼而已──就跟妳爸媽一樣。」她說:「回去吧。就跟以前一樣,繼續當妳哥不存在就行了。反正妳們已經很習慣這件事了。」
「……不要。」安瑟咬牙道:「把妳知道的全部告訴我!」
「哎呀,死纏爛打這點倒是很有家族風範嘛?」夜精靈冷笑一下,「妳要慶幸妳不是男的,小鬼。妳們萊克特家的男人遇上我,從來都沒有好下場的。」
安瑟臉色一沉,突然往她的肚子揮拳猛擊。夜精靈大笑著側身閃開,同時已經揚手朝她拋了個東西。安瑟一下沒反應過來,架起手臂護住要害直覺擋開。扔在她身上的瓷罐砸落地面,硄地一聲碎出滿地亂滾的蜜餞。
空氣中飄著酸酸甜甜的香味。安瑟抬起頭。夜精靈已經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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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瑟回到家裡。毫不意外地,她的爸媽都在家,一見她就笑容滿面,說今晚恰巧兩邊都有空,正好可以來個久違的家族聚餐。
爐上滾著熱騰騰的燉湯。烤牛肉的味道滿室飄香。媽媽將剛買的鮮花插到桌上的花瓶裡,要安瑟過來幫忙擺餐具。而當爸爸最拿手的烤牛肉佐洋薊終於上桌時,她們三人坐到桌邊,開始一同享用這頓少了一個家族成員的美好晚餐。
隔天,確認爸媽都出門後,安瑟走進那個平日幾乎不會進去的房間,在裡頭翻了半天,終於在書架夾層的暗格裡找到那只瓷罐。
捧著那個只比她手掌大一點的瓷罐,安瑟盯著蠟封的罐蓋,腦中卻不斷迴響著這些年來,每回爸媽要告訴她,他們究竟有多愛她時,他們總會掛在嘴邊的那些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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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會施法無所謂,我們一樣很愛妳。
──沒有天賦也沒關係,我們還是很愛妳。
──妳不擅長法術,平日難免會受點委屈。可是即使這樣,我們一樣會愛妳。
──不用勉強自己。就算當不上法師,妳還是我們的好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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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溫柔總是具備某項前提,親暱關愛的同時又流露出某種遺憾。
他們確實愛她,這點毫無疑問。然而在愛她之前,他們總是要先看到她身上的某個缺憾,以致於如果不先強迫自己忽略那個缺點,不先對某些事實表示妥協,不先按捺住那聲打從心底的喟嘆,那他們就無法真心去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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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哥跟妳,還有妳爸媽完全不一樣。」
站在飄雪的街道上,夜精靈盜賊金眸閃爍,冷銳如刀。
「他不會對疑問視而不見,也完全不屑那種只是用來心安的答案。即使粉身碎骨,他也要追求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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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瑟又想起了當年媽媽陪著她到吉米家道歉的那件事。當時,她媽媽將史賓賽太太拉到一旁,兩人交頭接耳說了好陣子悄悄話。而在那之後,史賓賽太太雖然還是很不高興,但對她講話的口氣卻溫柔了不少,離開前還拿了幾塊餅乾給她。
「可憐的孩子。」史賓賽太太這麼說。
而直到現在,媽媽從來都沒有告訴她:當年她對史賓賽太太撒了什麼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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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夜精靈說得沒錯。無論是她或她爸媽,她們都一樣:對疑問與不安視而不見,只肯抓著讓自己心安的答案,卻從來都不願面對真相。
而就和她媽媽從沒提過她對史賓賽太太說了什麼一樣,昨天晚上,她父母只與她一同享用美味的晚餐,卻完全沒提起這個瓷罐的存在,絲毫不打算告訴她:她的哥哥已經永遠都不會回來。因此安瑟很清楚,她的父母已經做出了選擇。
看著瓷罐,安瑟非常猶豫──說真的,不知道真相又怎麼樣呢?一直以來,她都過得很快樂,有全世界最好的爸媽,跟全世界最溫暖的家。就算這份幸福很脆弱,建立在某些不能說破的默契上,可是難道只因為這樣,這種幸福就不真實了嗎?難道只因為這樣,那些快樂就從未存在過了嗎?難道只因為她爸媽瞞了她某些事,她就能忽略他們對她付出的所有關懷,就能因此說他們根本不愛她嗎?
安瑟遲疑許久,久到連照進屋裡的陽光都變了角度,透過玻璃將窗外落雪的影子映在地板上。安瑟看著點點飄落的雪影,還有窗外不斷落下的細雪,突然想起昨天早上,她與吉米一同在城外漫步時說的那些話。
她想起了吉米的臉,想起他那對意外好看的藍眼睛,還有他對她描繪的未來景象,確切平凡而美好,有著穩定的幸福。
吉米值得那種穩定的幸福。
她打開瓷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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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禮拜後,安瑟把吉米找出來,兩人這回沒翻出城外,只在公園裡隨便走走。這一個多禮拜以來,雪一直下個沒停,能用魔法除雪的城內還好,但城外積雪卻已經有了半個人高,對安瑟來說是足以滅頂的危險區域。
隔著一條手臂的距離,他們在僻靜的水池邊站定,兩人視線不約而同投向池中的雕像看。
他們沉默了好陣子。
「……我找到我想做的事了。」單手插腰,安瑟說。
「欸──是喔?不錯啊。」吉米雙手抱胸道。「是什麼?」
「滿複雜的,有點難解釋……但簡單來說,我得去找一個人。」
「找人?」
「對。我有很多很重要的事要問她。」
「女的喔?」
「對。」
「哼嗯……」
「你安心了喔?」
吉米沒回答。安瑟很快抬頭瞄了他一眼,又繼續望向池中的法師雕像,看著淙淙清泉不斷從雕像手中的法杖頂端噴出來。
「……然後,為了找她,我必須做很多準備。」她說:「所以我前幾天已經跑去冒險者協會登記,開始進行盜賊訓練了。」
「到這麼誇張喔?」
「那個人很難找。而且感覺非常難搞。」
「嘿欸──」
「然後啊,等訓練完畢,我會離開達拉然一陣子……畢竟要找人嘛。」
「嗯。」吉米稍微調整站姿,依舊雙手抱胸盯著雕像看。「……妳要去哪找?」
「等基本訓練結束後,會先去暴風城打聽一下。但我覺得大概沒什麼用。所以應該還會跑很多地方。」安瑟停頓一下,「我說真的。那傢伙真的很討厭。」
「所以也不確定要找多久就對了。」
「嗯。」
「……很沒有計畫耶妳。」
「沒辦法。我也是最近才終於想到要處理這件事的。畢竟我以前什麼真的都沒想。」安瑟說,「就跟你之前說的那件事一樣。各種沒想過。」
吉米很快眨了幾下眼,反覆抿著嘴唇,沒說話。安瑟抬頭望向他的臉。
「我可以先問你一件事嗎,吉米?」她問:「──你為什麼會喜歡我?」
吉米明顯頓了一下,低頭對上她認真的眼神,猶豫半晌。
「……就,喜歡了吧。」迴避著她的視線,他尷尬地說:「談得來,個性很合,然後……然後其實,也滿可愛……在一起,很開心……之類的……反正,總之,就喜歡了,這樣……」
「嗯。」安瑟點頭,「就只有這樣?」
「這樣很夠了吧?」摀著臉,吉米撇過頭。安瑟看見他的耳朵已經紅了一片。「妳到底還想聽什麼啦……」
「可是我缺點滿多的吧?」她說。「我打斷過你兩顆牙喔?」
「那個很久了好不好?」他掩面嘟嚷,「對啦,妳是有點兇啦,但其實也還好,就衝動一點,粗魯一點……」
「而且我不會施法耶?」
「……然後?」
「一點點都不會喔?」
「我知道啊?」歪著腦袋,吉米皺著眉,放下雙手緩緩轉過來。「所以?」
他的眼裡充滿真誠的困惑。安瑟看著他茫然的表情,突然失聲笑出來。
然後,她跳起來,一把摟住吉米的脖子,往他臉頰狠狠親了一下,接著感覺到吉米臉頰的熱度,火辣辣地透過嘴唇傳到她臉上。
──臉紅果然是會傳染的。安瑟這麼想著,同時把臉藏進吉米懷裡。
吉米僵了好幾秒。安瑟雙眼緊閉,一句話都不敢講。吉米的肩膀動了一下,終於微微發抖著慢慢伸手抱住她。
他們在雪地裡摟在一起,著火似地全身都在發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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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很賤耶?」吉米的聲音像是快哭出來了,「不是啊?妳才剛說要離開,又忽然這樣……」
「……對不起。」她小聲地說。
「要說對不起的話,直接拒絕就好了啊?沒有這樣的吧!」
「對不起啦……」
「不要在這種時候才撒嬌啦!妳之前明明都沒有……太賤了啦……」她感覺到吉米摟她的力道更緊了些,「莫名耶……為什麼啊?突然就說要當冒險者,要出去找人什麼的,這些妳從來都沒講過啊?聽都沒聽過,我根本都不知道……」
「呃,因為我也是這幾天才決定的。」她囁嚅著說:「怎麼說?就很複雜……這幾天真的發生了很多事,抱歉……」
「欸可是沒有不是啊這也太突然了吧!這是要我怎麼接受啦──!」
她聽見吉米吸鼻子的聲音,愧疚到不敢抬頭,卻還是捨不得放開他。
而吉米也沒有。雖然悶在她的髮間哭,雖然全身都在發抖,卻還是緊緊抱著她不放。
「……妳會跟我解釋清楚吧?」他啞著聲音問。「不要說什麼很複雜不會講之類的……這麼突然真的太扯了!妳懂吧?這個不行,真的不行……」
「我會啦。雖然我自己也搞不太懂──不過我會全部告訴你的。」深呼吸幾下,安瑟抿緊嘴唇,小聲卻堅定地說:「我絕對不會瞞你任何事的!」
吉米用鼻子輕輕哼了一聲。安瑟不太確定那該算「滿意」還是「不滿意」,因此她猜那大概是「暫時接受」的意思。點點細雪落在他們兩人身上,而他們緊緊相擁著連雪花都擠不進他們之間的空隙。
「……我不會等妳一輩子喔?」吉米說。「我早就說過了!我只想簡單找個文書工作,跟我爸媽一樣,普通上班,正常下班,然後回家陪老婆孩子什麼的──」
「我也不想找一輩子好不好?」而她小聲嘟嚷。「所以,我會努力啦。這樣。然後你覺得受不了了就……就這樣,沒關係啦。這也沒辦法嘛。」
「廢話!」埋在她的黑髮間,吉米停頓一下。「……但我覺得妳還是快放棄吧。只靠一時衝動,根本完全沒有計畫性,這麼腦衝找不到的啦!」
當他說這些話時,他還是緊緊抱著安瑟不放。安瑟忍不住笑出聲來,伸手揩掉眼淚很快抬起頭,看見吉米低頭看著她,雙眼已經哭紅,卻還是藍得很漂亮,比她所看過的每片天空都還美麗,無論走到艾澤拉斯的哪個角落都不可能忘記。
她看見一片雪花黏在他的嘴唇上。於是她一如往常地想都沒想,只是順應直覺,踮起腳尖,將那片雪花擦到自己的嘴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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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同一時間,在暴風城軍情七處裡,馬迪亞斯‧肖爾正笑著翻閱手上的資料。「夜行者」奧斯伯不以為然地看著他。
「幹嘛?你終於要下來帶學生了嗎?」他疲憊地嘆了口氣,「光帶暴風城這邊的訓練就很累了,現在連達拉然也要派人去協助……」
「嗯,沒辦法嘛,我們太缺人了。急需新血。」馬迪亞斯說著,將資料遞回去。「辛苦了。加油喔。」
奧斯伯滿臉不爽。馬迪亞斯笑得可開心了。「別這樣,奧斯伯。好好帶。我確定這批新生會很有用的。」他愉快地說:「我最近心底一直有個疑問,卻老是想不出個所以然。而我猜,這群孩子應該能給我一個很好的『答案』。」
「你對這批這麼有信心?」
「沒錯。」揉著下巴,馬迪亞斯回答:「畢竟有些悄悄話,是只有女孩子之間彼此打聽才能問出來的。」
他的視線穿透那疊申請資料,筆直落在裡頭那筆「安瑟‧克蕾瑞思‧萊克特(Answer Clarice Lecter)」的簽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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悪巧み~Merry Christmas Mr.Lawrence
No.XX
Epilogu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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