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說犯下那麼多過錯的浩銘是否愚鈍,他還不至於聽不出女兒在強調的是意義,如今還在對話就是尋求一個理由,父女之間已經到了沒有理由就不值得有任何對話。
意識到這一點的浩銘只覺得心重重地揪了一下,他既然來得這裡當然思考過很多,真的很多,也許就是太多才會直至今天才踏出那一步來到這裡,因此如果只是要回答的話把那些說出來就行了,可是他又不禁害怕假若那不是個能讓女兒滿意的答案,那一切就完了。
「完了不也好嗎?」浩銘腦海裡飄過這樣的想法,這叫他不寒而慄,趕緊搖了搖頭把這想法甩出腦袋。
畢竟要是真的這樣想,就恰好正中美妮的指責,他只是為了自己樂得輕鬆才來到這裡。
浩銘確實沒法排除這個因素,但這絕對不是他來這裡的唯一因素。
感覺再拖拉下去只會讓自己更慌亂,而且剛剛那搖頭的莫名舉動肯定也看在美妮眼裡,因此就算欠缺思量,浩銘還是只能把心中的話語說出來了:「我知道回不到過去,也不是要大言不慚說什麼修補關係,我之所以來這裡,最希望的是讓妳知道就算以前我不在那裡,但現在我會在這裡。」
美妮注視著稍顯激動的父親,不論是眼神、臉上的表情、語氣甚至肢體的動作,每一項都在訴說著這番話是發自真心的,且不論內容到底是什麼意思,光是誠懇這一點就叫她必須抱持同等的情感去回應吧。
因此美妮沒有不經思考就拒絕,即使她先前擺出一副不論怎樣都不會有任何改變的態度,但假若只是聆聽並思考對方要說什麼,她還不至於在面對那樣的父親時連這點事情都做不到。
和激動的浩銘不同,美妮維持著冷靜,很快就把那番話消化完,「簡單來說,就是想讓我知道,現在你重新開始關心起我了?又或者說,這個世界上還有人關心我嗎?」
「沒錯……」浩銘做了一個深呼吸,「我完全不知道這幾年來妳一直籌備著做那種事,而且還真的做得出來……當時除了感覺到天翻地覆的震撼,也覺得很陌生,緊接著我失去了所有,然後我才懂得開始想為什麼會變成現在這樣……」
一名五十多歲的男人對著一名二十歲不到的少女說出這種像是有什麼人生醒悟的話語,背後的覺悟實在不言自明。
饒是理解這些,美妮的感情依然不見起伏:「是回憶起了很久以前的快樂,還是想起了一名父親的本份?」
面對如此平靜,換個說法就是冷淡的話語,浩銘能做的依然只有訴諸真心:「都是,或者不盡然是……」
「嗯,抑或是一無所有之後,才想起自己還有個女兒?」
「這……」
美妮聳了聳肩,她當然不是抱著開玩笑的想法說出這種話,有些事情年幼時的她不懂,就算現在仍稱不上長得多大,卻是足以看得清楚,畢竟她很清楚盡了全力想要找人求救,但完全沒有任何人能夠倚賴的無力感,自己的父親大概也經歷了相同的狀況——
不是逐一算清楚自己擁有什麼,而是反過來尋找自己還剩下什麼。
這叫美妮不禁在心裡發笑,兩父女居然在這種地方有了相同之處。
「在聽到妳那些經歷之後。」浩銘輕輕咬牙,「真的是之後……我不敢說想要妳的原諒,也不可能得到妳的信任吧……但至少,真的,想讓妳知道,這個世界上至少還有一個人……」
「真是遺憾。」美妮沒讓父親把話說完,「關於這點我就先說清楚吧,孤獨的人大概只剩爸爸了。」
看到浩銘雙眼睜開一臉錯愕的表情,美妮僅是輕吁了口氣接續說下去:「這裡的人待我很好,是真正意思的那一種好,而且我還有能託付性命的戰友。對,我現在在當『甲冑少女』,工作是賭上性命去戰鬥,你應該也有看到前陣子有兩名『甲冑少女』陣亡的新聞吧?現在我已經擁有能要好到那個程度的好友了。」
「嗚嗯……」
「所以如果爸爸只是擔心我而想要跟我說這些,我只能說我已經『不用爸爸擔心』了。」美妮注視著浩銘的反應,他正一臉茫然地回望著,「媽媽也不可能和你重修舊好吧?至於那個情婦,是不是因為你被解僱就怎樣了,我也不知道,畢竟我也不知為何你好像在離婚後沒和那個人再婚……總而言之,我除了能跟你說我目前過得很好外,應該沒什麼能幫得上爸爸的忙了吧?」
「我……」
「呀,這樣說的話,要是爸爸有經濟困難的話我倒也能幫上一點小忙就是,該不會是注意到『甲冑少女』的福利挺不錯的……」
「別開玩笑了!怎麼可能是為了這個!」
對於浩銘激動地反駁,對話至今為止少有的強烈,或者該說強勢的反應,美妮只是一笑置之。
看到女兒這樣的反應,浩銘也是明白了,應該說話都已經說得那麼清楚,還不明白就是他這個大人太過糊塗了,「最後我還想說一件事。」
美妮點了點頭。
「在離婚之後,我只要一看到妳就會想起她……我真的無法面對,面對那種一直在心中繚繞的情感,我……」浩銘說到這裡停了下來,或許是多少恢復冷靜了吧,理解到這樣的事情已經毫無意義,和本來的計劃不同了,「抱歉,這樣說也只會造成妳的困擾吧……我最後,真的最後能問一個問題嗎?」
美妮再次點了點頭。
浩銘不自覺地握緊了放在大腿上的拳頭,肩膀也明顯繃緊起來,「我之後還能不能來看妳?」
這個問題大出美妮的意料,但她並沒有花多少時間就想好要怎樣回應:「適度的話。」
男人第一次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接著站起來就要離去,卻在最後朝著少女深深躬身後才邁步。
一直坐在沙發上的少女目送男人離開之後,禁不住發出無奈的嘆息,「我可是個死囚,不是以『甲冑少女』的身分死在戰場上,就是回去監獄執行死刑,絕對不能成為爸爸的支柱,讓你又經歷一次地獄……」
少女腦海中憶起的,是一段又一段的童年時光,那個模糊的身影所展露的笑容,可是有一種與男人不相稱的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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