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景文說了。」景文乖乖的盤坐在她旁邊,思索著從哪裡開始好,「竹芩覺得國家富強的定義為何?」
「朕呀,朕沒有什麼遠大志向,只要百姓安居樂業,人人都能做自己喜歡的事情,偶爾小打小鬧,別要鬧出人命,吃得飽飯穿得暖衣,快快樂樂的過完一生,朕就心滿意足了。」竹芩微微一笑,像個天真的孩子一般,腳在水裡輕輕擺盪。
景文有點怦然心動,跟我一樣耶。
「朕知道有的是人對於歲幣一事頗有微詞。景文,你是否也是如此?」竹芩緩緩停腳,臉上笑容淡了下來,「以你這般強才,能夠以一方鏢局數百人眾,狠狠對三萬反賊迎頭痛擊,應該覺得朕如此實在窩囊至極吧?」
「歲幣一事景文也只是略有耳聞,詳細如何卻是沒有多做猜疑,如果這是竹芩姐姐的本意,我可能先聽完竹芩的考量再做感想。」景文微微揚起嘴角。
竹芩不禁俏臉微紅。
「喂,朕與景文說會話,你們不許聽,黛儀,琴放著,帶毓歆予寧賞花去。」竹芩忽然板著臉往後比劃了一番,黛儀輕輕點點頭,這就和李崔二人離開,兩名宮女和禁衛們都退到涼亭外。
「那是在九年前的事了,當時,朕且才登基兩年。景文,你需得知道,原本朕於皇位是沒有太多追求,只是想默默地做一個閒散親王,」竹芩看著天空,「便有如那浮雲一般,恬淡自如,也不用為著家國大小事心煩,做親王多好呀,朕就想不透怎麼大家都搶瘋了頭的想坐那大位了。」
「景文也不懂。」他學著竹芩脫下鞋襪,把腳放到水中,忽然感覺腳底被小魚群輕輕咬著,瞪大眼睛。
「唉,誰知呢,當時兩個比起朕要有才華、野心,也更有實力,呼聲最高的親王,為了爭奪皇位,各自領兵前去退治南下入侵的遼國,本來合作要打贏就有些勉強,誰知她們陣前也是互不相讓,起初這番競爭是還算得良性,雙方竟然各自退敵百里,連戰皆捷。」竹芩說著頓了頓,陷入沉思,回憶著當年往事。
「想必後來因為窮追中了陷阱而雙雙敗陣吧?」景文想也沒想。
「是,不僅如此,她們還因為敵人擾亂,兩軍自相殘殺了一陣,隨後便讓敵軍吞沒了,就此囚禁了三年。」竹芩黯然低頭,「她們被俘的消息一傳回來,御駕親征這事忽然就不有趣了,其時母皇也正面臨生死交關,聽到這個消息無疑是落井下石,她的死,這件事多半也加速不少,於是排在第三順位的朕,就莫名其妙地上位了。」
「與陛下所願相違,也不知道是福是禍了。」景文兩手往後一撐,不意看向她,竹芩慵懶緩慢地捲著方才又往下滑了些許的龍袍下擺,白玉月暈般的後頸毫無防備的於他一覽無遺,盤起的秀髮微微散落了些許,猶如珠簾半垂,令那美麗的頸後又更加朦朧些許。
他連忙別開眼睛,這是皇帝,皇帝,不准亂看。
「自然是禍了,朕喜歡遊山玩水,喜歡看書釣魚,喜歡琴棋書畫,喜歡騎馬打獵,這甫一上位,便是這也不許,那也不許,什麼都不許,朕還是朕麼?」竹芩氣呼呼地鼓起臉頰。
「竹芩自然還是竹芩了,卻有何好說。」景文不知道自己哪根筋抽了,居然一邊左手扶著自己下巴,右手替她順了一縷髮絲,往耳後梳去。
「──景文,放肆。」竹芩微微一縮頸,抿著朱唇,兩鬢飄起霞紅。
「哎呀不好,恕臣無禮,一時情不自禁。」景文忽然大夢初醒,不對,這是皇帝啦,可不是茗兒了。
「朕,也令得你情不自禁?」竹芩輕輕一笑,好像頗為得意,「也罷,姑且朕也是女子,倒也能夠理解景文憐香惜玉,恕你無罪。朕方才所謂朕可還是朕,是說這個皇位坐得窩囊,還得人指手劃腳。」
「畢竟竹芩上了位,也還是要以百姓社稷為重,可便不能沉迷於玩樂了。」景文自以為是的點點頭。
「朕難道不知?傻景文。」竹芩笑著往他臉頰一戳,「其時情勢險峻異常,外患未息內憂又起,兩派皇姊皇妹的人馬便要迫朕出兵迎回她們,朕只是個閒散親王,哪有培養自己的人呢,還好左右算來,出兵也只是削弱我湯武的防衛力量而已,所以朕勉強壓住了,安生養息了兩年,此時遼國耶律氏派遣特使前來,商討受俘皇姊皇妹的歸還事宜,一番討價還價,總歸是得出歲幣的結論。」
竹芩一聲長嘆。
「到底給多少錢了?」景文瞪大眼睛。
「每年銀十萬兩,絹十萬匹,於朕僅僅九十牛一毛,還不及朕養全軍百分之一,怎樣也都划算,只是傳到民間不知怎的,朕便成了千古罪人。」竹芩苦笑,「不過朕的聲名如何,卻是不足為道,萬千將士,哪個不是人生父母養,哪個不是一條活生生的性命,這個數目還是朕砍價再砍價得出的,面對一介小小使節,朕不但要忍受他們的調笑,還得時而站穩立場,時而卑躬屈膝,一切都是為了取得一個傷害最小的結果。」
「……我懂。」景文點點頭。
「朕本來是一錢也不願給的,」竹芩冷漠一笑,「兩個皇女為了爭奪權位,無端惹的事端,憑什麼朕得出兵相救,讓朕的子民平白流血,憑什麼朕得拂自己臉面,去談那歲幣什勞子盟約?要斬便斬,要納為妾便納,要辱便辱,卻是於朕何干?」
「便是景文也會如此相擇,以兩個犯錯之人的遭遇換取黎民大眾的平安,竹芩何過之有?」景文點點頭,「每個人終究還是要為自己的決斷負責的,這便是我的家教之一。」
「能得景文理解,朕覺得這段時間的委屈便雲淡風輕了。」竹芩掩嘴笑了笑,「可惜當年景文不在,到底還是讓皇姊皇妹的人給迫著便要相贖兩人回來。」
「欸?那人呢?」景文一愣,這兩人若是如此強悍,不可能至今未曾聽聞。
「皇姊竹襄,驕縱自大,在遼受盡折磨,回來以後不久便撒手歸天,獨留一子,卻是出征之前所產,沒什麼問題。皇妹竹頤,至今力抗北方,與金國接壤之地,她封地在荊州,名號景文應該比較耳熟,人人都叫她駿雲王。」
聽得駿雲王,景文一下背脊一涼,額上豆大的冷汗滑落。
「聽聞予寧說你得罪過她,景文不便只是沒有拜服於她,何必這般緊張?」竹芩嘟著嘴,「難道她便有這般威嚴,而朕便沒有了。」
「景文不敢說,景文怕給竹芩姐姐罵。」他縮著肩頭,好像這樣會變小些,「不對,這好像夷三族都有可能。」
「快講,不然朕可不讓你出去了。」竹芩嗔怒道。
「竹芩姐姐喜歡駿雲王麼?」景文弱弱的問道。
「討厭都討厭死了,喜歡個鬼,景文怎麼對她失禮,快給朕說說。」竹芩壞笑一聲,急切道,小手直接搭上他膝頭。
「竹芩要答應景文講了不受罰才講。」景文討價還價道。
「不罰不罰,越是失禮朕越開心,指不定還賞了。」竹芩吃吃笑道,輕輕掩嘴。
「我……我在她率部徵糧時襲擊她的所部,殺了……數百人有吧。」景文眼神游移,食指指尖輕輕相觸。
「這許淘氣?」竹芩眼睛一亮,倒顯得開心。
淘氣?這叫淘氣?
「景文,你帶多少人?徵糧一出少說也有一萬之數呢,虧你全身而退。」竹芩笑瞇瞇的看著他。
「就我一個。」景文有點不好意思道。
「你一個人?」竹芩瞪大眼睛,「誇大不實是欺君之罪喔,當心朕罰你不得出宮。」
欺君之罪只罰不許出宮?好像挺輕,不對,我娘子們可怎麼辦?景文一下思緒紊亂了一陣。
「我沒有誇大,真就我一人。」景文撓撓頭,忽然正襟危坐,兩手搭在自己膝上。
「那你沒事跑去砸她場做什?」竹芩挑起秀眉,見他一臉認真不像是在瞎扯,又是一臉訝異。
「我也不想這樣的。」這下換他嘆了口氣。
「景文,你與她有仇?隻身襲擊糧隊顯然不是打劫去的,」竹芩輕輕把手放到他手背上,「儘管告訴朕,朕替你作主。」
「……我本來是在涼州的一名鐵匠,我懷胎二月的愛妻在徵糧隊路過之時,被隨後跟上的召妓隊混在租妓之間被帶走,還被丟在半路,遺言也沒說完就走了,我以為這事與徵糧欽差有關,才會行刺於她。」景文一臉黯然,竹芩抓緊他的手。
「景文,這事多久前了?」竹芩皺起眉頭。
「約略兩年多前。」景文咬了下唇,淡淡說道。
「豈有此理,豈有此理──」竹芩忽然怒不可遏,緊咬著牙,「朕明明告誡過了,明明都告誡過了,為什麼便有人沒有遵從,為什麼?」
「竹芩姐姐怎麼了?」景文手指被她抓得微微發紅,不免把自己的手給搭到她手上。
「朕,朕早在登基之時,便已經,已經下令杜絕什麼軍妓了,朕已經下令了……」竹芩氣到肩頭微微顫抖,景文不知道哪裡生出的膽子,就這樣把手給放上她的肩頭,「景文,是朕不好,朕害了你的妻子,你便是殺了竹頤,朕也不會怨你。」
「與你們兩人卻是都沒有關連,我查證過了,駿雲王與軍妓一事沒有關聯,涉案者另有其人。」景文溫和說道,「況且我還真的差點殺了她呢,她的脖子就在我手中,我的食指都快要能夠感覺到她的心跳一般。」
「你怎麼不殺了,可給朕省點事。」竹芩氣鼓了嘴。
「我這一生還沒對女人不敬過,別說殺她,打她都打不下手,要是知道駿雲王是女的,我根本也不會殺到她本陣了。」景文聳聳肩,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
「你對朕倒是挺不敬,」竹芩咧唇而笑,「景文,你是第一個膽敢搭朕肩頭的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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