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遠記得那個綿綿細雨下個不停的清晨。
我住了十多年的老洞穴在那時節總是濕濕冷冷的,據養父所說我們一族已經在這他族稱之為「無聲嚎哭洞」的寶地居住幾百年了,擁有不受濕冷氣候影響的傲骨就是我們之所以強大的原因。
擁有堅忍不拔精神的我們,才是蝙蝠種的正統。他總愛把一個個在我看來都無關緊要的「驕傲」掛在嘴邊,簡直就像除了這些以外沒東西能炫耀似的。
老洞穴的清晨是誰也不會大呼小叫的時間。出門狩獵的戰士們早在一星刻前就歸巢歇息了,更不用提那些鼾聲如雷的孩子們,肯定誰也不會醒著。
也就只有負責警備的我得在這種時間點交班,忍受幾星刻的刺骨寒風才能盼到下一輪的警備。通常我是極其討厭這工作的,但那天我卻感覺興奮無比,心臟的鼓動更勝與魔獸廝殺之時。
畢竟我接下來要做的事情不能被任何人看見。
我以爪子將龐大的身軀推離洞穴裡的一個坑坑巴巴的凹槽,輕鬆地飛翔著,鼓動幾回翅膀後在鄰近洞口處轉了個彎,穿越充斥屎尿味的陰暗隧道,很快地抵達目的地。
「吃不下去就別吃了吧。」隔著牢籠的鐵門,我對她說道。
隧道深處的黑暗剝奪了我的視覺,但我依舊能「感覺」到她,也能感覺到這呈現在我面前的一幕有多怵目驚心。
瘦得幾乎只剩骨頭的她正用染上鮮血的爪子捏著蝴蝶種女性的頭,不斷碎念著我聽不懂的話語,像是在道歉,也像在藉由與頭顱對話來發洩心中的怨懟。
她將手上的頭顱正面緩緩轉向了我,自己的頸子也隨之一頓一頓地轉了過來,簡直就像維持了一個姿勢太久的時間,都要忘記怎麼轉動脖子那般:「是你們說我必須把這女人給吃完才能被放出去的,我若再不吃,就真的要餓死了。」
「……是他們說的,我可沒贊成。」
對於我無力的反駁,她甚麼話也沒說,只是靜靜地和蝴蝶種頭顱那早已腐爛的眼珠一同盯著我瞧。
那顆幾乎要被血塊給包覆的頭顱上布滿齒痕,被犬齒貫穿、撕裂的皮膚上到處都是乾涸的血,我甚至不敢思考她究竟啃了這玩意多少回。
雖說蝙蝠種不挑食,一隻蝴蝶種我們從頭到腳都能吃下肚,但通常都會選擇一口將其吞入腹中,而不會像她這樣與食物的臉對視,然後一口接著一口地啃著對方的腦袋。
這種吃法久違地讓我感到噁心。
「妳其實用不著咀嚼這玩意的,一口吞下肚會更簡單點。」我頓了頓,接著說道:「不過嘛,現在說這些也沒意義了,況且我也不是來這對妳說教的。」
「是我殺了她,我認為自己有義務見證她消失的過程,並向她懺悔不得不殺死她的自己有多少罪過。」
「那妳能趁現在想想該怎麼對蝴蝶種贖罪了,看是要默默保護他們,還是替他們找一些資源之類的都行。」我聳聳肩:「雖說我也不曉得這傢伙是哪一個蝴蝶種群集來的,這種族好像還能繼續向下分類來著。」
「可我出不去了,我也許能忍受她死前的咒罵與慘叫,也終於順從飢餓的本能把她給吃得只剩一顆頭……但我真的沒辦法再繼續了!每咬一口,我都會吐出更多,即使只能吐出酸液,我依舊像是要把胃臟給吐出體內那般猛烈地嘔吐著。」
她再度把手中的頭顱轉向,與之對視。明明與頭顱相比她那毛茸茸的身軀就像一座小山那麼大,但哭著說自己做不到的她,不知怎的,卻讓我感覺跟那已經死去的蝴蝶種一樣渺小。
明明渺小,散發出的氛圍卻又沉重地讓我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看來無論是我的心靈還是身體都選擇了死亡,而非吃下這些才得以延續的生命。」她坐在地上,低下頭縮成一團,靜靜地抱著頭顱等待死亡。
「妳平時那麼古靈精怪,這就放棄啦?」
她依舊低著頭:「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我跟作為食物的蝶種處境沒兩樣,除了放棄還能怎麼辦?」
「我幫妳開門,妳不就可以出去了嗎?」
她終於抬起了頭,那驚訝的眼神讓我有種感覺──自己第一次掌握了何謂真正的自由。
6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JVAekOiBfS
6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opzRyb4VLy
6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fvtkv06vgE
而我,也抬起頭來了。
「蘇芣,我把全部的靈魂都奉獻給祢,給我足以幹掉這渾蛋的力量!」
我使勁全力脫離血刃的攻擊範圍,即使還是因未能完全躲過而感覺到後背的肉正從我身體上滑落,也無法阻止我一把抓住那奄奄一息的肉團。
將扭動的肉團從我血淋淋的傷口按進去,獲得靈力的蘇芣貪婪地汲取我的生命力,很快地在我的血肉深根,鑽進了我的神經系統,再也無法拔除。
鑽心的劇痛讓我有身體四分五裂的錯覺,但我可是蝙蝠種!驕傲的蝙蝠種!
「這種程度的痛,我早就習慣了啊啊啊!」我疼得齜牙咧嘴,蘇芣將最疼的勳章深深地刻在我的體內,強烈地告訴我──
我還活著。
想起了過去我與跟班們曾經對那蝙蝠種女孩說過的話,我不禁露出了苦笑。
對於展現求生意志的我,依舊看不清其面目的雨神朵絲只是輕巧地坐回純白的椅子上,翹起腿來,不發一語。
同時,在祂兩側趴伏的巨獸,則緩緩地起了身。
左側,金色的猛虎比我想得還要更加敏捷,回聲定位全然捕捉不到牠的動作,等我意識過來時胸膛已被牠的長牙給貫穿。
那牙齒有多大?可以說是差一點就能把我整個人給分成兩半的那種程度,因此想必我大多數的內臟都被這一擊給帶走了。
成功給予我痛擊的猛虎腦袋一甩,將我從獠牙上拋飛。我凌空轉圈,血液迅速自我胸口上的大洞流失,勢頭大到即使我試圖控制,仍徒勞無功。
更何況,我的意識已逐漸模糊,如今可說是憑著體內與體表的疼痛硬是留在世間。
然而位於右側的巨獸不打算放過我,擁有長鼻子的牠猛力一撞,將我硬生生給撞進厚實的雲海中。
我的思考自此中斷,真是毫無意義的一次掙扎呀。
本該如此的。
6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xh76TFag4q
6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CGGnXU3yFR
「咳啊!」連我自己都相當吃驚事到如今我的腦袋與身體還連在一塊兒,肺臟甚至能正常運作,讓我咳了幾口鮮血。
我失去意識大概是一瞬間的事情,畢竟我看見長鼻子巨獸仍鍥而不捨地朝我衝撞。
揮動翼膜,青光炸裂。我身上爆發出的力量遠超我想像,不到一星殞我就達到了前所未見的速度,甚至讓我感覺自己撞上了風牆,身上的皮毛一不留神就會被狂風給扒掉。
拜這速度所賜,我眨眼間就從長鼻子巨獸的身側閃過撞擊。
從回聲定位確認自己的情況就能理解我突然變強的原由了──我的身體如今近乎全由蘇芣的肉塊構成,祂最大限度地催動我的再生能力,同時將我的靈魂轉換為靈力,才能如此自然地使出迅疾蝶術,死裡逃生。
然而,我的靈魂還能夠撐多久呢?
「管他的,我一定要揍死那該死的女神!」我像是想將恐懼嚇退那般怒吼。
溜到長鼻子巨獸身側的我並沒有放過這千載難逢的機會,狠狠地咬住厚實的灰色粗皮,攀附在牠身上,瘋狂撕咬。
貪婪的肉塊將我的回憶一一吞噬,赤色的光芒自我全身的肌肉迸發,最終將我的視野給染紅。
我忘掉的事情愈來愈多,但卻無比爽快。感覺自己無所不能的我三兩下就把長鼻子巨獸的肚子給鑽出了個洞,溜進裡頭,把牠的內臟全都給吃空。
也許是吃到了腸子以及其內容物,一言難盡的味道充斥我的口腔,好噁心,但我卻笑了出來。
「這難道就是她當初被迫吃下一隻又一隻蝶種的感受嗎?」
一邊吞噬巨獸的血肉,構築我身軀的肉團也愈發成長,不出三息,我就變成了原先的兩倍大。
從徹底死去、正在倒下的巨獸的口中鑽出,我用雙手抓住牠的長鼻子,全力揮動翅膀,帶著這有此刻的我十倍重的大傢伙飛上天。
猛虎靈活地以雲海為跳板,以恐怖的氣勢縮短與我的距離,然而如今的我已經不再害怕任何事物,發出讓大半雲海都為之震動的咆哮,將長鼻子巨獸往自己來找打的猛虎鼻子上掄去。
大快人心的骨頭碎裂聲響起,猛虎的頸子以不可思議的角度彎折,甚至有碎裂的骨頭成了尖銳的長毛,往外貫穿牠的皮毛,場面異常血腥。
體內的蘇芣不斷躁動著,催促我將巨獸殘骸給全都吞噬,但我拚命抵抗祂的要求,逕自衝向終於從椅子上起了身的雨神朵絲。
「祢這蠢肉塊急什麼,只要幹掉祂,祢甚至可以吞噬神的血肉!」
也許是理解了我的意圖,蠢蠢欲動的肉塊突然間收縮了起來,轉眼間便將我浮腫的醜陋身軀給收束得比最初還小一圈。
下一瞬,我有了空間被扭曲的錯覺,意識還留在原地,肉體卻已然來到朵絲面前,揮出了沉重卻快速的拳。
「雕蟲小技。」朵絲完美的面貌終於呈現在我面前,祂依舊老神在在,連眼睛都不眨地看著我那速度被強制歸零的拳頭。
我什麼都沒能做到,就連祂天藍色的長髮都沒有被我的拳風給吹亂。
狂暴的靈力從四面八方湧入我的身體,剎那我感覺身體的每個部分都被賦予了生命力,任性地往各自的方向暴衝。
即便我用盡靈力抵抗,依舊被悽慘地撕成碎片。帶有不斷收縮肉團的肌肉一條接著一條從我體內逃了出去,就像煮熟的肉那般輕易地被雨神的迅疾蝶術給拔除。
「啊啊啊啊──去死、祢這渾蛋給我去死啊啊!」我在疼痛中發狂地吼叫,濃稠的唾液混了鮮血,化作泡沫自我扭曲得再也合不攏的嘴裡漫了出來。
然而,很快我就連話都沒法說出口了。
撲通撲通跳著的心臟從我胸口滾了下來,被打爛的肺臟成了黏稠的液體,緩緩流了下來,一切都在告知我生命的終結。
我最後也是最任性的自由冒險,似乎就要在這裡結束了。
但在這個將生命置之於度外的狀況下,無限接近真正自由的我,就算再任性一點,再不服輸一點,也是我的自由對吧?
我想在最後撂狠話,然而肺已經缺失的此刻,我什麼也說不出來──倘若我不是蝙蝠種的話。
咽喉的肌肉快速收縮,高頻率的超音波成功自鼻葉傳出:「和我一塊兒到深淵享受自由被剝奪的感覺吧。」
灌注我鮮血的蘇芣肉塊受我所控,從我四分五裂後身上殘存的爛肉上噴射而出,本來以為已然將我逼至絕境的雨神第一次露出驚恐的表情──哈,看來祂引以為傲的蝶術無法作用在與祂同級的蘇芣身上。
但為何雨神能把蘇芣連同我的皮與肉一同剝除呢?是因為混有我的血肉嗎?
實在搞不明白為何我死馬當活馬醫使出的招式能起作用,但總之終於把一整陀的蘇芣肉塊糊在那該死的雨神臉上了,爽啦!
幾乎只剩骨架的我艱難地起飛,在雨神想盡辦法擺脫不斷試圖吞噬祂的貪婪肉塊的同時盡全力飛往廣大雲海的邊界。
「你這該死的蝙蝠種,竟然連死後都還陰魂不散,膽敢出手妨礙我!」成功把肉塊去除的雨神姣好的面容滿是粉紅色的黏液,對著比我們如今所在之處還要更高的地方尖聲咒罵。
我也在這時失去了最後的力氣,臥倒在淺水中,絕望地看著近在眼前的雲海邊界。
下一刻,幾乎要把我給壓進雲海的強勁風壓來襲,我吃力地向上瞥去──看見了我此生所見過最美麗的生物。
那是一條飛在天空中的巨大的蛇,銀白色的鱗片有些透明,望進去,可以看出虹彩的光輝,與虹色的大眼相互輝映。
純白的十二對翅膀分布在狹長身軀的各處,緩緩地拍動著,似乎不怎麼費力就能浮在空中。
這玩意,肯定就是飛蛇了。日丹神雲海大地似乎就是飛蛇的形狀,但我實在沒想過這生物是真實存在的,難道牠也是隸屬於哪位神祇的巨獸嗎?
不知怎的,我希望答案是否定的,一看到這隻美麗的生物,心中就湧現一股懷念之情,希望牠能永遠像現在那樣在空中自由翱翔。
「該死的蝙蝠種,妳想死在絹蝶邊境國是不甘我的事,要怪就怪妳那跛腳老爹火神隨意遷怒我,今天我定然要把妳的魂給毀了,永世不得超生!」雨神不再像最初那般從容、有氣質,而是不斷歇斯底里地指著飛蛇咆哮著。
而意識逐漸潰散而難以思考的我也終於理解,眼前的飛蛇是由誰轉變而成的。
不等我懷念,雨神龐大的靈力便準備將我與飛蛇連同整個空間一同扯成碎片。
然而,銀白色的飛蛇也在同時動了。牠的鱗片在瞬間褪去了表面的幻覺效果,露出了真面目──每個鱗片實際上都是一把神器,有矛、劍、釜、杵、項鍊、羅盤、戒指、拐杖……恐怕窮盡世上所有的名詞都無法描述完所有的物件。
不曉得是其中的哪些神器發揮了效果,竟真的阻止了雨神如海濤般不斷襲來的攻勢。
而我也終於回過神來,與飛蛇那彷彿能看透一切的虹色眸子對視,咬牙拖行殘破不堪的身軀。即使順著水流有讓我稍微輕鬆一些,但疼痛與殘缺且近乎不聽使喚的肌肉則阻止著我。
「痛有什麼好怕的?」
飛蛇沒有說話,也許這是由我的回憶構成的幻覺吧?也不知是幸還是不幸,我體驗著自己過去曾讓她承受的痛苦,卻反倒激起了必須爬完這段路的決心。
「妳平時那麼古靈精怪,這就放棄啦?」
不,我才不會就此放棄!也許留在這兒或是墜落雲海的結局都是死亡,但兩者的意義是截然不同的。
我是自由的,即使我的故事最後一幕注定是死亡,也理所當然能擁有選擇在死亡之前如何過活的自由!
「我幫妳開門,妳不就可以出去了嗎?」
是啊……妳都替我開門了,我又怎麼可能拒絕跳下去呢?
在終於爬到雲海邊界的同時,我和成為飛蛇的她對視,深深的對視。
如今的我,只剩下唯有同族才能聽見的超聲波與她對話。但我知道她一定能懂的。
我的意識如即將熄滅的火苗,然而我還是得說完這句話:「妳還記得我在放妳出牢後說的那句話嗎?現在我要來實現它了。」
不知怎的,我竟感覺銀白色的美麗飛蛇對我微微頷首。
──妳可別再說自己會是第一個摔死的蝙蝠種了,因為無論是哪個第一我是不會讓給妳的,畢竟我永遠都是最強的蝙蝠種。
趕在靈魂完全破滅之前,我笑著摔進了深淵。
ns 15.158.61.48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