涅提比也不是傻了才改變逃亡路徑,拐進了可能會被夾擊的街道中。敏銳的他早就靠細微的殺氣察覺,在自己被緒空絆住腳步的那點時間裡黃震已經移動到牆後守株待兔,等著他翻牆時給予迎頭痛擊,自然是不會笨到做出自投羅網的舉動。
而要是黃震察覺涅提比沒上鉤而在放出巫毒炸彈的同時翻牆,對涅提比來說就更是能一石二鳥的理想展開。只可惜本想負責包夾的黃震由於從道巧那兒接收到的指令內容是「防止雨猴從北門逃脫」,對他來說堵在貧民窟這兒比急著上前攻擊來得優先多了。
涅提比四肢併用地奔馳於遍布細小砂石的地面,第十二街的房屋主要是住宅,光線昏暗,僅有各家門前微弱的油燈讓整條街不至於伸手不見五指,街道的中段有條與貧民窟相連的通道向左延伸,而在抵達通道之前的轉角處就是那燈火通明的自生院。
然而阻擋在光明之處之前的,是正收起黑白摻雜的翅膀,手持一個有著五顏六色格子的六角形木盤,以冰冷的眼從容不迫地睥睨雨猴這低等生物的道巧。
其實自被發現的那瞬間起,涅提比心中就有兩種想法在互相拉扯,身為戰士的他在喝斥逃跑的他,讓他喊出「劍刃所及,即為樂園」這樣的豪言壯語;理性則告訴他,自己肩負的是一族成千上萬性命的未來,家中的妻妾與孩子都還在等著自己找到真正樂園的所在,命不允許在這裡被斷絕,該逃!
但此刻他確信自己逃不掉了,那眉清目秀卻有著蛇蠍般眼神的道巧身上穿的萬毒法袍,以及手中的咒盤其實全都是精良等級的神器。雖說涅提比當然看不出神器的名稱和能力,然而實戰經驗豐富的他完全知道眼前男人的危險性。
「若不是爾等鳳蝶種分支的絹蝶邊境國觸怒了火神,吾之一族也不會落得這步田地!」涅提比怒吼著,讓原本就十分粗獷的吼語更顯得嚇人,彷彿連油燈裡的火苗都因為聲波而顫抖著。
涅提比所屬的佐羅陀族是將王避草置於木牆來防止猛獸侵襲,才能在危機四伏的卅北森林成長壯大的一族。本來他們也以為和平的日常能永遠持續下去,卻在某天看見了唯一與舞蝶界共存的火神自天際撒下了神血,同時痛斥奪走祂愛女的絹蝶邊境國。
神血化作不斷延燒的大火,近乎焚盡了整個卅北森林,雨神也像是放棄了舞蝶界,整整兩個週期無雨,天象也因此大亂。
「吠啥呢,潑猴?」
然而雨猴再怎麼努力,也沒辦法將自己的語言包含的意念傳遞給自傲的鳳蝶種。語言不通、立場不同,對於道巧來說,雨猴吼了什麼又與他何干?他全心全意地趁著涅提比按兵不動的空擋,思考著該如何把這猴子做掉。
「神血直到今天都還在擴散,卅北地區都已經快要完全淪陷,爾等造成此局面的孽畜卻坐壁上觀!」
「黃震,翻牆後進行突⋯⋯不,先繼續待命。」道巧用幾乎像是糊在一起似的語言──聆語,用對應的靈力波長將指令傳送至黃震的藍玉髓耳環中,但話還沒說完他神色大變,臨時更改了指示。
道巧之所以取消突襲指令的原因無他,正是因為看見了涅提比那粗糙的大手從濃密而捲曲的深褐色體毛中摸出的巫毒炸彈。
一個只有手掌心那麼大的淡黃色球體,卻讓他腦內的警鈴大響。
趁道巧和涅提比兩人對峙時,悄悄於後者的身後降落的緒空本來就還在觀察情況,此刻更是不敢輕舉妄動。
「這是族長聯合族內三大巫之力,經整整十二日,也就是一輪的時間封印強力巫術才製成的巫毒炸彈──絕響。」
「它⋯⋯有什麼能耐?」緒空留下了冷汗,雖然姑且用吼語確認了下,但他心裡早就有個底了。
「炸爛整個王國之類的誑語吾不敢言,但將這整片破爛街道夷為平地倒是輕而易舉。」涅提比露出猙獰的笑容說道,並側身看著緒空,不敢將注意力完全從道巧身上移開。
「報告令使,若如這雨猴所言,這炸彈可以把整個下城區夷為平地。」
「他要什麼?問完盡可能拖延點時間。」道巧並沒有將雨猴的話照單全收,但姑且還是先拖延時間並確認對方的目的。
聽了緒空的轉述,涅提比說道:「讓吾離開這國家。」
緒空也安分地用人族語複述了一次,隨後繼續以吼語和涅提比對話。
「方才你不是才說過像是『刀刃所行之處,即能成為樂園』之類的話?分明就是想對我們王國動手的嘛!我們要怎麼確認你不會前腳一跨出去,回頭便把這炸彈給扔進來?」緒空失笑。
「扔了炸彈,吾也難逃一死,何必和你們商談?況且吾等所追求的是能安居的樂園,而不是到處丟下引燃紛爭的火種,引火自焚。」
「少做夢了涅提比,這世上不存在樂園,如今你們的所作所為僅是在搶奪他人的樂園罷了。我和霞姊近乎踏遍了舞蝶界的各個角落,若有那傳說中的樂園,我們早就躲進去了。」
緒空想起了和姊姊橫跨卅北荒漠時那灰頭土臉的樣子,他還能清晰地回憶起當他們倆看見佐羅陀部落那山明水秀的美好風景時,內心那不可言喻的喜悅。
然而景色雖美,那兒終究不是他倆能攜手共度一生而不被打擾的樂園。
霞姊說的話從來不曾有錯。只要人類存在,世上絕無安身之處。
「哈!爾不過是缺了個契機,若隨手毀了數人份的幸福便能換得與愛人的白頭偕老,爾豈不會速速將其誅之?」
緒空語塞,但他果然還是認為幸福不該只能依靠掠奪他人才得以成立,幸福這種感覺應該是發自內心的滿足,是一種沒法再更美好的狀態。幸福是一種只屬於自己的感受,而不是能夠量化的東西,並非世上每個人都分配了幸福點數,必須靠掠奪才能讓自己得到幸福。
但他卻沒辦法出聲否定涅提比,明明想和母親一樣守護眾生;明明答應過姊姊要改變整個世界,創造一個讓她能無拘無束地活著、能在眾人的簇擁下歡笑的世界!然而緒空既沒辦法否定自己的努力如蚍蜉撼大樹的無情事實,也無法反駁比起和自己毫無瓜葛的陌生人是生是死,他更重視霞姊的一顰一笑。
緒空想起了當年幼的他對姊姊許下約定,很自信地拍胸脯說將來自己會將傷害姊姊的世界改變時,當時名字中霞的後頭還沒加上婉柔兩字的霞婉柔,只是有些心疼地看著他。
那時的霞婉柔掛著有些開心,卻又無可避免地滲出苦澀的笑容摸著緒空的臉頰,說道:「姊姊不用緒完成約定,只求你別受和姊姊一樣的苦。夢追得累了就停下腳步,姊姊我啊會準備好你愛吃的奶酪、每次搓揉頭皮都能讓你舒服地瞇起眼睛的鬱金香味洗髮精,還有溫暖的懷抱去找你,無論天涯海角。」
他當時不懂為何姊姊不與他立下約定,但如今卻好像稍微能懂了她心疼的原因。
見緒空沈默,涅提比繼續說道:「爾終歸非那名震天下的英雄瀟瀟。況且就連『國民的英雄』最終都是亡於一己之私,爾又為何糾結於無人受傷之夢?」
涅提比本不是那麼多話的人,但過去不曾害怕過死亡,也不曾背棄過榮耀的他,如今既因身為戰士卻不得亡於刀劍,反而要用炸彈表達一族的反抗而感到悲哀;也因無法再見到自己心愛的家人,又沒能找到真正的樂園回應眾望所歸而對死亡感到恐懼。在未曾有過的情感面前,他不由得多說了幾句,才能做好心理準備從容赴死。
但此刻他的控訴也說夠了,願意心甘情願地化身為炸彈。向觸怒神明的蝶種,也是向不願伸出援手的「人類」們發洩能毀滅一切的怨恨。
族人們在巨果樹林找到了勉強能居住的地域,雖不受當地的弄蝶族歡迎,卻也暫時能安身立命。
若以此命為代價投下的炸彈,能讓族人們不再對樂園抱有不切實際的幻想,涅提比便已然滿足。真要說唯一的缺憾,就是直到死前涅提比才理解到,對他而言所謂的樂園其實就是自己深愛的那些人們的身邊。
涅提比粗壯的手臂使勁,暴起青筋的手掌灌注了他的全力,只消一息的時間他就能將炸彈捏碎,將封印在其中的巫術傾瀉於大地。
但他卻捏了個虛空,只得看著捏緊的拳頭發楞。
與此同時,包圍他的精銳們一擁而上,戰況再次回歸了原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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