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誰?究竟想要些什麼?」緒空壓低身體,用臂盾和手半劍擺出架勢,提防著眼前這打扮成螞蟻似的怪人。
緒空用的是人類語,但他自然不期望眼前這種族不明的敵人能聽得懂,因此也換了吼語、聆語、不太熟練的弄蝶族方言,而沒等他連鎧族語都嘗試斧頭就已經揮了過來。
他當機立斷地向右一個跨步閃躲,目前能使用天壁劍的角度有限,且面對如此壓倒性的力量他實在是沒有自信能將其反彈,自然是能閃則閃!
敵人的武器只有一把,不用擔心會被擋下!緒空趁著閃開斧頭的空檔揮劍,這水平的一劍沒有絲毫放水,他瞄準頭盔之下的狹小間隙,打算直取蟻人的頭顱。
不管是哪個種族,頭被砍下都必死無疑。即使是生命力極強的巨蟻少了頭都只能苟延殘喘,並在幾個星色內因失血過多而死去。
然而他眼中的蟻人消失了,眼中只剩下因視覺疲勞而造成的人形互補色在原處孤零零地閃爍,當意識到這點時緒空雙腳蹬地,躍身閃躲迫近的殺意。
他感覺到大腿傳來一陣熱辣辣的疼痛,興許只傷到了表層,不大的出血量僅略為染濕了長褲,刺痛也在幾個星隕內緩和。
「你是什麼生物?」蟻人開口了,那是個像電子音一般的沙啞女聲,沒有女聲特有的高亢,只存在滿溢而出的殺意。
緒空也沒那閒情逸致吐槽對方明明能講人類語,卻不願意溝通這件事,他就像跌入落穴的無翅者、踩到流沙地獄的螞蟻,會緊抓住垂下來的任何絲線,試圖攀回上頭,重見光明。
他的大腦光速運轉,思索著該怎麼應答。
本想自稱「人類」,他卻赫然想起無翅者不被歸類為人類,又怕胡亂回應可能會刺激到眼前的怪人,只好回以彆扭的回答:「我是鳳蝶種,但因為一些原因現在是一貧如洗的無翅者。若您是要錢財,恐怕我得把裝備作為抵押品並回國一趟取來交換,您覺得如何?」
緒空也不是笨蛋,對方願意對話確實是一件好事,但從外觀上怎麼想也不覺得這蟻人和自己是同族,被他確認完種族後談話大概就會宣告失敗吧⋯⋯
因此他也趁著這個機會仔細觀察了蟻人的外觀,希望能從中找到剛剛她突然消失在自己眼裡究竟是用了什麼招數。只見眼前的螞蟻頭怪人穿著覆蓋身體大半面積的緋色鎧甲,雖算不上厚實,但對於沒法使用迅疾或爆發蝶術的緒空依舊如同固若金湯的城塞,不須嘗試就能知道手中的劍沒法破壞這堅不可摧的防禦。
緒空瞥了眼蟻人的腳,眼尖的他發現帶有羽毛狀裝飾的鞋子正冒著煙,立即推斷方才那讓人措手不及的瞬移就是靠這神器使出來的。
從會過熱來看,這鞋子的技能是有冷卻時間的,恐怕短時間內只能再使用一次。然而戰況依舊不樂觀,我唯一的勝機就是面對如此高機動性的敵人,還得將長劍刺入他鎧甲間的縫隙,勝算渺茫啊⋯⋯
實際上緒空只花了片刻在思考與觀察,他見蟻人沒有反應,連忙反問:「那你呢,你是什麼種族?」
他希望能盡可能延續話題,好得到更多情報來說服對方收手。
然而天畢竟不從人願,否則何必求事事順心?緒空眼中的蟻人再次像溶解於空氣一般消失,在發現的剎那他便立即一個斜步向左後方撤離,有驚無險地閃過了斜砍並同時以手半劍瞄準鎧甲腋下處的空隙一刺!
阻力比想像裡強上千百倍,金屬的哀號聲響徹雲霄,隨後劍尖從那狹小幽暗的縫隙裡滑了出來。緒空本預期這擊能傷及內臟,沒想到突刺竟反被彈開,架勢一個不穩,終於讓蟻人找到可趁之機。
蟻人這回雙手持斧了,順著上一斬的軌跡在身體左側畫了個圓,矯正完方向後打算使出威力驚人的下劈。他將戰斧高舉於頭頂,遮住了隨黃昏褪色而愈發皎潔的明月,捲起狂風,掀起駭浪,打算將能夷平群山的一斬釋放在緒空的頭頂。
這下真躲不開了,體勢崩潰的緒空如此想著。
但還不到放棄的時候,他並沒有閉眼接受死亡,而是睜大雙眼將戰斧的軌跡看得一清二楚,把握任何一丁點時間思考著脫身的方法。
他想起與雨猴涅提比一戰時那如曇花一現的光之單翼,把意識放在那張總是隨身夾帶在皮甲內層的黑色紙張上頭,輕聲喊道:「境界神卡涅,請以祢的力量進行估價。」
發燙的墨水將熱度傳遞到他的胸口,他看不清這曾經代表自己是雅家系一員的紙張上頭印著的價格,卻仍毅然決然地選擇接受代價,並祈禱著自己不會因爲破產而成為境界神的奴隸。
他許下的願望很簡單,就是希望能取回和翅靈的聯繫,哪怕僅能維持這場戰鬥也好,他都需要借助這蝴蝶種獨有的力量。
緒空並非將自己的命運全然交給神明,他也拚命地回憶著四日前與涅提比正面對決時的感受,無數畫面閃過,他想起了自己變強的理由。
他想起了不斷被注入污穢的貴族之血的霞婉柔,忍著難受為自己柔聲念誦的故事;想起了在卅北森林的佐羅陀部落裡,她以朱唇貼於梆笛令萬蝶陶醉,破開烏雲令天地回歸光明的畫面;想起了離別時她的淚,還有那個讓人既開心又難過的吻。
既已立誓要為妳創造樂園,我又怎麼好意思在這裡死去呢?
霞姊,從小就無所不能的妳,沒能照父親和母親的願望那樣成為「人」時究竟有多難受呢?而當八歲的我好不容易擁有了夢寐以求的純白雙翼,興高采烈地衝進房間裡和妳分享時,妳又是用怎麼樣的心情掐住我的脖子呢?
雖然這觀點被神火教給否定,提倡的學者又會被視為叛教徒,但我仍深信所謂的翅靈皆是由強烈的意志所生,像是鳳蝶的自視甚高、灰蝶對陋習的執著、閃蝶的奢華無度、蛺蝶的暴力與征服⋯⋯
姊姊,妳會相信我的翅膀既不是亦步亦趨地順從理所當然的價值觀,也絕非是為了回應父母的期待才出現嗎?
父親教我的史、母親傳授的劍都是構成如今的我很重要的要素,他們總是教導我們要學會活著實際些,說著不會干涉我們的未來,卻不曉得種種的限制早已存在於我們的生活之中,每個人都像落入蜘蛛網裡的蝴蝶,愈是掙扎就愈深陷其中,無法掙脫。
然而對我來說,比起妳的一句話,無論是社會的、家族的甚至是父母的期待,一切都輕如鴻毛。
──真想知道小緒你的翅膀會是什麼顏色的呢!
我至今仍不曉得這是否是無心之言,又或者是妳還沒拿下假面前對我的其中一句敷衍。但無論是當時又或者是此刻的我,都只不過單純地想實現妳的願望,想讓妳稱讚我,想看見妳發自內心的笑容。
血液在沸騰,血管燙得生疼,緒空感覺一股熱流在自己的體內亂竄,不停膨脹的血液蒸汽讓壓力逼近臨界值。死盯著仍在逼近的戰斧,他感覺腦袋瓜發脹,像是快要爆炸那般疼痛。
下一個瞬間,緒空的背炸開了。從左上背的皮膚裂縫噴發出的並不是鮮血,而是耀眼奪目的純白光芒,白光並沒有固定的形狀,它既不是蝶翼也並非蝙蝠的翅膀,而是像數百根仙女棒擺在一塊兒燃燒集結而成的璀璨火花,也像流星雨織成的星河,湧動而不停歇。
「為什麼在這樣的絕望下,你卻能發出更閃耀的光芒呢?」
羽嵐的呢喃聲,沒能傳入任何人的耳中。
而同樣的,也沒有人看見目不轉睛的她,如永夜般漆黑的眼瞳裡映著那絕美的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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