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層之上,狂風之中,身為族長的我與族人聚在一起,朝遠方飛行。在最前方的我用龐大的身軀破開迎面而來的風暴、以沾滿血汙的白色翼膜搧出氣流,讓斜後方的族人們輕鬆地乘風而行。
瞥了一眼被腳爪給死死抓住的男性人形蝙蝠種,再望向氣勢衰頹的族人,我有些哀戚地吐出了肺中地濁氣。
任務完成。然而犧牲實在太大了,大到若能選擇重來,我絕對會力排眾議地否決此次行動。
來時,數百精兵唱著威武的軍歌,去時,寥寥數十族人相視無言。跟隨我的蝙蝠種們都是渴望奪回自由的戰士,然而,最後能高歌自由之樂的又能有幾個呢?
我此生中還沒有哪個時刻,比此刻更能體會何謂「世事難料」。
「首領,我們快能脫離境界神雲海大地了。」飛在一旁的棕色葉鼻蝠用嘶啞的聲音說道。
我勉強擠出愉快的叫聲,為即將到來的自由歡呼。即便那自由上沾滿了鮮血,作為倖存者還是得慶祝的,否則我總覺得自己將無法逃脫為理想死去的同伴們在幻想中對我的責難。
盡可能不去想同胞們死前的表情,我用比所有蝙蝠種都來得更發達的肌肉驅動翅膀,加速、攀升,朝著那有如龍捲風般螺旋向上的雨神雲海前進。
我飛得很急,甚至有瞬間忘記顧及無法跟上我速度的同伴們──簡直就像在逃離什麼那般。
不,我確實想盡快離開這片貧脊的雲海,即使只早一星殞都好。
在回聲定位中我能「看見」,純白的境界神雲海正飛速遠去。
我自然是瞧不見如今背對的雲海大地是什麼顏色,畢竟回聲定位感應得到形狀,但顏色不行。然而我知道,不管渺小的我們流了再多的血,雲海大地仍會和最初一樣潔白無瑕。
即使離那零星長著枯木的雲海大地百米有餘,極佳的聽力還是讓怨靈的遺言精確地送到我的耳中。
「孩子,你為何仍不懂何謂自由?」
我逃得不夠快,也不夠傻,終究還是認出了那是養父的聲音──是幾星色前我在那片雲海上手刃養父時,他未說出口的話。。
我與寡言的他僅有兩次分別,第一次是勢不兩立的離別,他罵我孽子;第二次是生死之隔的永別,他卻叫我孩子。
百感交集,我反覆咀嚼他對我說過的話,然而,別說他想表達的意思,就連如今我自己感受如何我都無法釐清。對族老們的不知變通感到憤怒、為思想不受認同抱持怨恨、因與養父的種種而覺得遺憾與悲傷……與一點點的釋然和感動。
我什麼都不懂,但唯一確定的是──父親,你錯了。
「唯有看清現實,順應時代,我們才有可能得到自由!」看著逐漸接近的龍捲雲雲海那過於寬廣、平坦的頂部,我堅定不移地喊道。
而此刻會跟在我身邊的族人,也不會有誰會對我們的共識提出質疑。唾棄我們的那群老廢物,至今還想著為了崇高的理念赴死;對於我們能成功沒有底氣的同伴毛皮上也早就被層層染上同族的鮮血,儘管曾經被雨水洗刷乾淨,如今又再度被覆上一層腥臭的紅。
他們不可能忘記自己是共犯的事實,而共犯如今能做出的反對方式不包含指責,只有自責。
犧牲已成定數,事到如今後悔亦無用。披著吸飽血水之皮毛的我們,為了向壓迫者謀取自由而奮鬥,卻可笑的,在最後的這一刻失去了所有的自由,唯有「達成目標」的這個選擇。
交出世上最後的人形蝙蝠種,換取全蝙蝠種的自由。
我們只能這麼做了。
若有蝙蝠種誕生在這個自由被剝奪的時代,他肯定會對我們過去擁有的自由感到瞠目結舌。
是啊,蝙蝠種曾自由無比。我們力大無窮、毫無天敵,亦不像現在需要在金輪與日丹的光輝外躲躲藏藏,那段無憂無慮的快樂日子如今我還會時不時地懷念。
但美好的一切都在二十多年前被人形蝙蝠種給破壞了。
人形蝙蝠種也不是剛誕生就是人形的。那傢伙晚了我一些出生,雖說她自出生起就是個奇怪的傢伙,但至少看上去還是有蝙蝠種的樣子,和大多數的蝙蝠種一樣被灰與褐的絨毛覆蓋。
然而除了外表之外,她還真是一點都沒與我們相像。
當我們用武力使同期的孩子屈服,試圖讓自己擁有更高的地位時,她卻逃避著戰鬥。作為孩子王的我不願這大家庭內有誰被冷落,負起責任去問這個異類,卻只得到了「我怕痛」這個莫名其妙的答案。
「痛有什麼好怕的?」朝左瞧,體型比我小上一圈的灰毛蝙蝠種咧嘴嘲笑,他臉上那道因打鬥而生的惹眼傷口還在緩緩滲出鮮血。
「蠢蛋,妳能感覺到疼代表妳活著,怕什麼?」往右看,不知從何時起總擔當拍馬屁之責的瘦弱蝙蝠種附和道。
如今的我回憶起這一幕,很奇怪的,總覺得兒時總跟在身邊的「同伴」們嘴臉惹人生厭。
那嘲笑他人的方式也好、屈服於由暴力構築之制度的姿態也罷,過去的種種皆讓我沒來由地感到煩躁。
明明我也是他們的一員,卻在此時覺得格格不入。
但無論我感覺如何過去也無法改變,我永遠都是那個以腳爪痛毆她,嚷嚷著「習慣了就不會疼了」的人,而她,只要還被誰所記得,也永遠會是剝奪了所有蝙蝠種自由的罪人。
我至今仍不認為自己做錯了什麼。害怕疼痛、逃避戰鬥的蝙蝠種是不該存在的,我們必須是憑著武力隨心所欲過日子的強者,不可能會是對任何事情都感到恐懼的弱者。
「你知道嗎?我必定會是第一個摔死的蝙蝠種。」並肩吊掛在廣闊的石洞中,被我揍得鼻青臉腫的她沒來由地對我說了這句話。
這話後來也沒成真,畢竟那傢伙最後成為的是世上第一個被燒死的蝙蝠種。
「都快正午了還說胡話,還不趕緊睡覺,吵著我了就不怕被我揍?」
「你是不會因這事揍我的。」
這話由總是喊疼的她來說,總覺得怪詭異的。也許是她知道我不懂,所以又補了句:「你只會為了我而揍我。」
──即使我不喜歡,也不認為習慣疼痛後我能成為更好的自己。
她輕聲說的那句話,我也沒聽漏。
「妳怎麼樣我才不在乎,妳會挨揍單純是因為妳是蝙蝠種。」我沒說謊,她對我而言的特別只在於她很怪,而這樣的獨特性並不是好的意義上的特別。
在微妙的停頓後,她像是沒聽見我說的話似的,開始了新的話題:「我想了很久,關於為什麼我總是學不來如何不怕疼;關於為何我覺得被大家認定為佳餚的蟲子噁心;關於我在人人都高歌自由的世界,卻總是覺得處處受限。」
「……快點睡覺去,要說這些沒用的話去找妳爸媽,我沒空。」
「但只有你會願意聽我說。也許你沒自覺,但當所有的蝙蝠種都任性妄為的時候,即使強大仍願意顧慮他人的你相當顯眼。」她說得有些急,似乎是意識到自己快用光我所剩不多得耐心:「我實在不理解,為何能達到其他物種無法聽見之音域的蝙蝠種,卻反而失去了傾聽心聲的能力。」
「因為我們有拒絕接收無用資訊的自由,懂了沒?快閉嘴。」我很無奈。
「不。」
這還是她第一次如此堅定地否決我,難道這傢伙終於有蝙蝠種該有的骨氣了嗎?
她接著說,語氣比平時重上幾分:「那不是自由,只是你們對此漠不關心所以不覺得自己受限罷了。其實啊,就像你們用爭鬥與隨心所欲來表達自己,我也一直在用屬於我的方式和你們交流,只是除了你以外沒有誰會在乎心靈上的溝通,包括我爸媽。」
當時的我對此不以為意,然而如今與這段回憶相隔二十餘年的時光,我似乎終於覺得自己的處境足夠安全,因而陷入深思。
我堅信的一切竟逐漸鬆動。
也許是被回憶裡她的話語所感染,我開始換位思考。若我不覺得疼痛是必需品、勝利是蝙蝠種生來的意義、那群自稱是「人類」的可笑蟲子不再是可口的飯菜……那該有多孤獨,多難受?
若全世界的人都說蝙蝠種才是異類,那些我們曾經的食物才是真正的人類,而我們自以為的自由,其實都是被固有價值觀所綑綁後的產物,總自傲的「隨心所欲」,其實是在意他人眼光而無法活出自己的體現。
自由很輕,很輕,當擁有了它,就會覺得能在這世界的任何一處遨遊。我曾經也這樣覺得。
看著逐漸接近的雲海之頂,我覺得翅膀愈來愈沉,也許蝙蝠種擁有的自由並非真正的自由──只要還需要顧慮到除了本心以外的任何事物,那就不是真正的自由。
是誰告訴我,要我習慣疼痛的呢?是誰告訴我,打贏同族是榮耀的,而輸掉卻是可恥的呢?又是誰告訴我,用「與其他存在的認知顛倒」的視角看世界的蝙蝠種才是正義呢?
這些問題的答案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我唯一能確定的是,裡頭沒有一個是「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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虛假的自由或許和真正的自由很像,它們也很輕,但仍與真貨有決定性的不同──虛假的自由仍有重量,無法帶著誰飛上天。
擁有了太多虛假自由的我們,意識不到真正的自由是誰也搆不著的。
那她知道嗎?也許知道,但我想她也做不到獨自擁有自由。
因為她在乎、因為她想被理解,所以位於青天更高遠之處的她渴望觸碰我們,因而覺得自己終將墜落。
回憶如刀,隔著二十年的距離依舊鋒利,它貫穿了時間,幾乎要將我的雙翼給斬斷。但我不能放棄,畢竟如今蝙蝠種已經連虛假的自由都失去了,我不能在這時自私地成為史上第一個墜死的蝙蝠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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