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吹著晚風,隨性地聊了好久的天。不知不覺間,神殿外頭的人都消失了,又回復了一如既往的莊嚴與神聖。
「師父,我好餓。」
「⋯⋯是呢,再不去麵館,回去時業奈手裡拿的就不會是湯勺而是菜刀了。」緒空將自己的身體推離欄杆,不再看向空蕩蕩的神殿外頭,朝第一街區盡頭的縱向通道走去。
幸許是因為最靠近位於南方的上城區,下城的第一、二街都乾淨得令人不敢相信這裡竟是平民居住之處。第一街的商會與公會,與上城充滿設計感的尖頂建築僅僅隔著一條街的寬度,以及那張由白色絲線織成的大網,把整個上城區連同王城一同包了起來。
踩過了洗淨鞋子用的小水道,緒空讓曙光搭著自己的手,一行人踏入了第三街。水道畢竟是用來讓被下城區弄髒的鞋子以乾淨的狀態踏入第二街,並沒有考量返程的狀況,因此沾了水的鞋在轉眼間就黏上了灰、被糊上了泥。
「哈哈,果然還是這種黏糊糊的感覺比較自在!」
要是貴族們聽到自己每天踩著的大理石磚對曙光還不如這些爛泥,肯定會氣到暈倒。然而這個就是文化的差距,對下城的居民而言,反倒是接近上城區時才會因遠方悠揚的笛聲、飲茶的貴族談話間摻雜的笑聲、教會聖歌隊美妙的歌聲⋯⋯各種被視為文化一部分的優雅行為逼得渾身不自在。
第五街開始,無人清理的水溝就散發出陣陣惡臭,鞋子踏破苔蘚,深陷於深棕色的爛泥,因擠壓而滲出的污水淹過了鞋底、濺上了鞋帶,伴隨不知從何處傳來的陣陣糞臭,讓人實在不想猜測腳下爛泥的成分究竟為何。
「不過我個人還是不太喜歡這股臭味呢⋯⋯」
「因為師父還沒在爛泥巴裡面打滾過,像我從四歲被丟棄在下城區之後,就被黑姆哈迪特黑幫的跑腿小弟們欺負,都不知被踹進爛泥巴裡幾次,又吃進多少這些噁心玩意了。就算一開始討厭,當被迫吃下肚之後就會試圖騙自己喜歡這味兒,聞習慣之後就真的連自己都騙過了。」
「哈⋯⋯什麼狀況都能習慣,真的是人形生物最可怕的地方了。」梓靛有些自嘲地笑了笑,眼神中依舊能看出他的失落。
「還好赫緋大人有即時找到你呢,小曙。」
赫緋是自生院的擁有者,在下城區與貧民窟保護了不少無家可歸的孩子,也是緒空必須報恩的對象。
「可不是嗎,讚美赫緋大人!」
「我去買包菸,你們先幫我點碗麵線。」對緒空和曙光喊了聲,梓靛便右轉往第六街中段的灰手菸店前進。
緒空和曙光連眉頭也沒皺,很快便穿越了唯一稱得上乾淨的第八街,最終至肉雙麵館所在的第十街右轉。
其實會被爛泥覆蓋的只有縱向的交通道,橫向的大街本身都會被店家清理得還過得去。等坐上麵館那木製的小圓椅時,緒空鼻腔中的臭味已經被胡伊的羶味兒給洗去了。
「維真大叔,來兩碗胡伊肉湯和一碗胡伊麵線。」
小火持續地加熱大鍋,不大的攤子裡擺了兩口大鍋,被喊作維真大叔的老闆是一位外貌粗獷、身材壯碩的鬍子男,他掀開了紅色的那一口大鍋,盛了兩碗放了寥寥數塊胡伊肉的高湯於兩人的面前。
緒空左右觀察了一下,整個攤販除了老闆以外只有他的妻子,即使早就知道會是如此,但沒能看見秧還是讓他的心情跌入了谷底。
然而緒空也知道若再度遇上了秧,是不可能讓他留下什麼好回憶的。對緒空抱持好感的秧,很可能是因為他無翅者的身份才沒能羽化成功,這會不會導致秧心生恨意都難說了,更別提接受了他人的血之根源後的秧,已經不能和原本看作同個人了。
緒空有些厭惡因不需面對蛻變為人類後的秧那冰冷的眼神,而感到有些安心的自己。
緒空的思緒被一位戴著毛帽的男人給打斷,他走向櫃檯問道:「老闆,今天黑肉怎麼賣?」。
「生的一斤一個大銅幣;滷的一斤一塊碎銀。」
「切,滷的也貴太多了吧!也是,你可是連零成本的生肉都能賣錢的人,六斤滷黑肉算我一銀幣總行了吧?」
點頭答應了交易後,大叔用拇指朝背後一整排的大鍋比了比:「別嫌貴,畢竟今天剛到的貨還沒滷好,價格自然不一樣。」
「操,別成交了之後才說啊!唉⋯⋯記得幫我切塊。」
維真大叔在說話的同時手也沒停過,撈了金屬小鍋裡的麵線,舀了兩勺紅色大鍋裡的湯,鋪三塊胡伊肉後又撒了幾撮蔥花在上頭,在用拇指示意背後正在熬煮的大鍋時便將胡伊麵線單手擺在緒空的面前,隨後掌心向上伸向了緒空。
緒空將事先準備好的兩塊碎銀和兩枚銅幣──合計220福塞特放到大叔粗糙的手中,維真大叔則瞥了眼就將錢扔到櫃台下,也沒打算洗手便繼續與下個客人對話並準備料理。
老闆娘掀開黑色大鍋,俐落地將裡頭的滷肉撈出放置於砧板,以菜刀切成便於入口的小塊狀,花不到一分鐘就將六斤肉分別以幾片月桂葉包好並用麻繩捆住,放進了客人自備的木盒中。
一切都自然得與平常沒兩樣,讓緒空懷疑在將黑肉肢解並丟入後頭的那些大鍋滷時,這一對夫妻也是這麼得冷靜,就像完全不害怕那個總是笑著為客人端上餐點,收錢時還會記得緒空的建議並戴上手套的秧,也是那些作為黑肉原料的無頭屍之一似的。
「秧⋯⋯她羽化成功,但大概暫時不會回來了。」緒空看著老闆娘的側臉,有些不肯定地說著。
「被哪家帶走了?」老闆娘依舊沒朝向緒空那兒,和維真大叔一個樣,從來都不願意正眼看無翅者和外族這些賤種。
「什麼帶走?師父,秧她怎麼了?」
前一刻還正用木頭削成的粗糙瓢根舀起湯,享受薑獨有的氣味在口中散開,以及當歸特有的辛辣感自舌尖往下擴散之滋味的曙光,在聽見了事有蹊蹺的話題時終於回過了神。
「牡丹富家。」緒空不想被解釋拖慢了節奏,只好暫時忽略了曙光。
「呵,這下她可比待在這破爛地方好命多了。」老闆娘樂了。
聽見對話的維真大叔更哈哈大笑,但不是因為女兒還活著,也不是因為自己沒有把女兒的屍體拿去滷了,而是因為以秧的個性來看,肯定會將在牡丹富家工作的錢都寄回來孝敬父母。
至於那是當女僕成天搓衣服,以長疹子的手換來的辛苦錢;或是幫用丹藥強行延命的老怪物們拍痰、把屎把尿,犧牲睡眠時間掙來的錢;甚至不管是陪睡而獲贈的小費,還是後續懷上孩子後得到的補貼,他們都一點也不在意。
鳳蝶王國裡,最重要的東西是血統,其次是錢,最後才是教育。
血統沒法求,受教育得到的收穫看天份,而錢的價值亙古不變。
「吶吶師父,秧她被牡丹富家怎麼了?」
「詳情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我猜應該是被牡丹富家看重而成了女僕。」
「牡丹富家?那秧妹妹可以說是轉運了,有權有勢、家風正派,做除了三大家系之外最具影響力的大貴族宅邸裡的女僕,薪水可不知道要比我這打鐵的還高多少!」買了包「忘憂」的梓靛姍姍來遲,這時才拉開緒空身旁的椅子坐下。
「啊!我懂了,秧好像剛滿十歲不久,師父您是在剛剛的儀式中看到她的嗎?」
「是呀,參加儀式的孩子們可多了,但被貴族相中的卻沒幾個,可見秧十分優秀。」緒空說到這兒頓了頓,將心中的難受藏了起來:「記得小曙你快九歲了吧?」
「嗯!十歲的時候就輪到我參加儀式了,好期待我會有怎麼樣的翅膀啊!」
「小曙你討厭無翅者嗎?」緒空對自己正在情緒勒索這件事心知肚明,但他想不到別的辦法了。
「我怎麼可能討厭!師父您可也是無翅者呢。但羽化之儀不是滿十歲的國民都必須參加,沒有例外?況且如此神聖又崇高的儀式,豈有不參加的理由?」
「小曙是優秀的孩子,如果被貴族們看上的話,就不能待在自生院了呦。」
「咦,我不要這樣!我還要用腰機織更多的布賺錢;想吃業奈做的飯菜;想聽憐繪姊她說著新作都畫了些什麼、有多漂亮,師父你也知道憐繪姊和灰手菸店合作時設計的菸盒有多漂亮⋯⋯我還有好多好多的事情想做。」
曙光說的都是再平凡不過的日常,對他來說,就是極上的幸福。然而幸福可以在彈指之間破滅,一如既往的日常,在這兒是需要傾盡全力守護的。
「自生院的孩子們都能自由選擇要不要參加羽化之儀,有赫緋大人在,無面者不敢找上門來的。」
「那我不參加羽化之儀了,我要和大家永遠再一起。耶咿,讚美赫緋大人!」
緒空和默默聽著對話的梓靛這時終於撈了第一口肉湯,隨後在同一時間說出了截然不同的感想。
「涼了。」梓靛歎息。
「小曙,這湯的味道你嚐起來是怎麼樣的?」緒空問道,因為此刻他感覺湯像兌了水,本該氣味十足的軟嫩胡伊肉咬起來則味如嚼蠟。
曙光只是露出了滿足的笑顏:「和往常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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