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蝶的幸蝠 - 49　變動的時代

　　涼季，境界水仙之肆，自生院庭園的那木棉樹的枝葉就像被寒風給梳落，光禿禿的，有些寂寥。

　　狂怒的岩漿早歇了，磊碩那被茜的殺招所波及的屍身也已然下葬。哭紅眼的業奈亦不像先前那般，抓起菜刀就想把緒空給宰殺，如今她就像一坨爛泥般抱著赫緋啜泣。

　　過去總嫌棄其吵雜的蟬鳴，如今聽來卻像在唱著悲歌，哀戚。

　　就像在宣告著寧靜終究要被打破，梓靛狠狠地揍了緒空一拳。

　　也許是知道緒空很快便能痊癒；也許是他已怒不可遏到毫不在乎的程度。身為鐵匠的梓靛一擊將緒空的牙都給打了出來，讓碎裂的牙混著血水被緒空給吐了一地。

　　一旁的詠夏眉梢顫動，似乎想說點什麼，卻又忍了下來，將羽嵐的屍身交到了梓靛手中，便馬上扶起倒地的緒空。

　　「舒服些了嗎？」

　　緒空的臉色仍然很糟，但他還是努力擠出了一點笑容，點頭示意。

　　「那就好，比起肉體的痛，把無謂的自責都給吐出來更重要。」她小手一揮，緒空身上的髒污便被空間蝶術給清乾淨，重歸原先那一塵不染的樣態。

　　梓靛橫了緒空一眼：「自責？你少自我膨脹了，緒空。對小羽而言你誰也不是，身為區區一位過客的你，哪來的臉皮認為自己能介入她的命運？」

　　「我⋯⋯對不起，梓靛。」能言善道的緒空，如今卻組織不起簡單的對話，只能不停道歉，難堪地乞求原諒。

　　然而梓靛是不會原諒他的。

　　──只因他壓根不打算責怪緒空。

　　是啊，他難過，難受到彷彿下一瞬眼淚就要潰堤。但若把一切過錯都推給緒空，除了能讓他自己好過點，還能得到些什麼？

　　是他當初沒聽從羽嵐的直覺、沒能看清梅德阿姨並非自己想像中那般善良；是他離開了第一基地的孩子們，才讓邪惡有可趁之機。

　　他該恨的不是緒空，而是什麼也無法替死去的手足們做到的自己。

　　如今，連最後一絲希望都被掐滅，萬劫不復，梓靛今後只能背負著這份後悔，與自生院的各位相依為命。

　　「有資格自責的，唯有我一人而已。」梓靛讓閉著眼的小曙送上了一個用布裹得嚴實的木盒：「這是當初作為餞別禮而為你做的臂盾，我可不想這玩意留著來糟蹋我的心情，你就帶著好在路上保護自己的小命吧。」

　　「梓靛？」緒空睜大眼睛，他從沒想過自己還能得到如此厚重的贈禮。

　　「可別會錯意了。」梓靛看著自己的摯友，百感交集地說：「你可不能死了，活著才能好好感受無法改變的過去帶來的後悔。」

　　「⋯⋯謝謝你。」

　　「謝屁？快滾吧緒空，等你需要維修臂盾時才準回來自生院。聽好了，只有活得好端端的你本人拿來修我才會受理，然後看著你親自給磊碩跟羽嵐上香，好好懺悔。」

　　從與霞婉柔分別那天⋯⋯不，恐怕是更早以前，自緒空被父親岩責給斬傷了右手起，他便成了不完美，無論做什麼事都留有遺憾。

　　理想與現實本處在同個平面，有天那平面卻裂了開來，理想被飛龍銜起，帶向了無法觸及的天際。

　　現實則被巨龍向下揮動翅膀時掀起的狂風給牢牢壓住，迫使折翼的他匍匐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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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唯有脫離包圍溫室的網，朝向殘酷世界展翅高飛的蝴蝶，才會知曉憑一己之力上青天有多困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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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緒空從視覺上知道自己被揍了一拳，然而早已麻木不仁的他沒能感覺多疼。右頰感覺暖暖的、牙齦殘留著血液的微熱，起初有些刺痛，卻持續不了多久，幾息間，便再度被以內心作為源頭不斷擴散的冰霜給凍住了全身。

　　不疼了。

　　宛如處在一條逐漸被冰凍的河中央，無論如何划水都在原地；不管怎麼踮腳都踏不到底，只能認命地成為冰河的一部分。

　　他就像咬著碎玻璃卻味如嚼蠟的狂者，渴望用更強烈的痛覺來讓自己忘記靈魂層面的拷問。

　　肉體已經不疼了，但心靈就像快炸裂那般難受。

　　緒空如今仍像是裸身泡入大冰桶中，刺骨的寒冷就像利刃一樣不停捅著他的心臟，給予他無法拒絕的痛楚。

　　他疼，然而卻沒那個心思慘叫，沈重的鬱悶讓他無力喊疼。他累了，再也不想前進了，只想就這麼止步於王國，不祈求更多的改變，在這兒老死後糜爛就行了。

　　負面的念想不停在腦海中生成，與霞姊的約定也近乎被他背棄，要不是憂鬱奪走了他的活力，恐怕他會實施那些壞念頭，就這麼了結自己的性命。

　　「身為區區一位過客的你，哪來的臉皮認為自己能介入她的命運？」

　　但羽嵐⋯⋯她就在我的面前死去了。不只羽嵐，甚至磊碩都是被我親手殺死的，這又要我怎麼催眠自己，才能讓我把這些都當作我無法掌控的命運所導致的呢？

　　「有資格自責的，唯有我一人而已。」

　　謝謝你，梓靛，只有你知道即使原諒也無法讓我得到救贖。

　　能原諒、寬慰我是已死去的人，然而他們終究是回不來了。

　　「謝屁？快滾吧緒空，等你需要維修臂盾時才準回來自生院。」

　　就不能⋯⋯讓我躺在這兒靜待腐朽嗎？

　　啊啊，我懂了，我無法停止腳步，必須赤腳走上佈滿荊棘的道路感受痛楚，這便是對我施加的詛咒。

　　「師父。」見我遲遲未收下，雙目失明的小曙只好繼續捧著那裹著臂盾的布包。

　　我會振作的，繼承磊碩意志、下定決心無論會傷害到誰都必須達成願望，與妳相聚的我，會繼續前行的。

　　但，只要一下下就好，就不能再讓我休息一會兒嗎？

　　「師父，我會等待您帶回來，只屬於師父的故事！」

　　緒空點了點頭，接過臂盾後與詠夏一同離去。

　　才走離自生院沒幾步，便看見踩著以鎧族能力造出之義肢，正推著怜繪姊的輪椅散步的鬼艷。

　　「小緒，你也要離開自生院了嗎？」大概是知曉了繼麝棄不會再回到這裡來之後，緒空也即將離開，怜繪姊不免有些失落。

　　「嗯，即使對赫緋大人的恩情是怎樣也還不清的，但至少金錢上我想已經給足了讓自生院繼續營運的金額。」

　　「本來怜繪姊我啊，還暗自期待你們這幾個男人能讓我嫁了，沒想到如今卻是一個也不剩。」她有些刻意地打趣道，似乎不故作堅強就會愁眉苦臉似地勉強自己笑著：「看來照顧自生院的那些毛頭小子們就是我的天職了。」

　　「怜繪姊妳可還年輕，擔心什麼呢！」因艷影不再執著於肉體主導權而重新成為主意識的鬼艷，對怜繪開朗地說道：「這麼漂亮又有才華的女孩兒可搶手了，要不我幫妳介紹幾個？」

　　怜繪知道沒幾個男人願意照料終生得在輪椅上度過，且失去傳宗接代能力的自己，但仍接受了鬼艷給予的台階，笑著說她真會講話。

　　鬼艷因肉身受傷而沒能選擇和麝棄一同冒險，這對艷影而言也許是一場災難，但脫離戰鬥的生活反倒讓鬼艷變得活潑了許多。

　　在這場戰役裡失去的事物太多，但也不乏有人從中獲得了什麼。

　　原先由蕩饞引領的芷家系因繼承人之爭大亂，競爭者們卻沒想到芷家系潛藏於檯面下的犯罪事蹟都被女王給搜了出來，內容包括販售奴隸、進行非法人體改造、人體實驗、以武力與經濟威脅各大貴族、剝削勞動力、與教會勾結⋯⋯數不清的罪行讓芷家系的大多人入獄，三大家系中的一柱，在短短一週期內名實存亡。

　　神火教內部也被肅清大半成員，雖然教會內部想極力阻止女王的直屬軍隊侵入，但無奈絕大多數的戰力都被派往了蟻國，只能任人魚肉。

　　其他兩大家系忙著併吞芷家系的事業與餘下的人才，沒能對女王趁機在平民中拔舉賢才的舉動即時做出反應，這讓上下城的區隔開始淡化，中下階級的人民逐漸崛起⋯⋯

　　此時便是時代的接點，無論變化是好是壞，改變已成定局。

　　然而往後的歷史並非是緒空能見證的了。王國確實是他的故鄉，但他在這裡卻沒能擁有可以歸去的家。

　　對王國、雨恆、雅家系、教會、下城區、自生院而言，他終究只是一位過客，船過水無痕，歷史中關於緒空至今的冒險，僅有鮮少人得以知曉。

　　「小緒。」鬼艷叫住了正往東門走去，垂頭喪氣的緒空。

　　他回過了頭，正準備再聽一次被重複說了無數遍的道別⋯⋯

　　「謝謝你救了我！祝你一路順風，順利和姊姊再會！」

　　即使是為了安慰麝棄而誕生的那時；或是害怕戰鬥而尖叫的那刻；抑或是對棄的蛻變說出恭喜的那一刻，她都不曾如此用力地吶喊。

　　斬斷了右足，卻同時也斷開了束縛，鬼艷的初啼這時才響徹了雲霄。

　　緒空仍未走出傷痛，但鬼艷的感謝確實讓他理解了自己並非一事無成。

　　托他的福，鬼艷得以重生，並重新開始她理想中的生活；因他的信念，磊碩不須在殺死同伴的自責中死亡，也並非孤身一人迎來人生的終局；看著他的純粹，羽嵐才得以在完成心願的幸福中死去，得到她當下能得到的最好結局。

　　也許現實不盡完美，但緒空確實改變了什麼。

　　「再會了，我的故鄉。」

　　內心感慨萬千，但他沒有流淚。

　　把玩著手中的嶄新菸盒，上頭繪有美麗而壯闊的景緻，大山大水、百花競開。

　　上頭行雲流水地寫著三個大字──新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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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 變動的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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