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城裡的水晶塔傳出悠揚的鐘聲,告知了白天的工作告一個段落,守衛也準備將通往貧民窟的鐵門關上。一敲完五聲晚鐘,不止鳳蝶種們被禁止在城內飛行,要步行進出鐵門或東側石造城門都得另外繳納費用。
「輔申哥,請先別關門!」大喊著的緒空勉強趕上了最後期限,他第四聲鐘響結束前抵達了門口,卻被半掩的鐵門給阻礙了去路。
鳳蝶王國顧名思義,除了還在定心階段的年幼孩子們,基本上清一色都是能飛行的鳳蝶種。因此負責管理城門的衛兵需要管理的就只有不善飛行的外族,以及少數持有國民身份的無翅者。
「又是你們啊,自生院都不會教寵物什麼時候不能出門大小便的嗎?」先是皺了眉,接著男人露出有些貪婪的笑容,將鐵門完全闔上。
最後一聲晚鐘姍姍來遲,在關上鐵門的金屬碰撞聲後才響徹雲霄。
「輔申哥別這樣,我們在鐘聲結束前就在門口了,不該被擋在門外的。」緒空也很習慣這種程度的刁難,把大背包中用月桃葉包住的巨大蓮藕碎塊取出,遞到鐵門縫隙中輔申的眼前。
這時鐘響正好結束。
「好的,現在是出入管制時間,一位異種、一隻翅缺,還有一車的貨物,一共是1000福塞特。」
「小緒對不起,都是我害的⋯⋯」鬼艷也沒有白費力氣去糾正單位錯誤,只是往自我厭惡的方向愈陷愈深。
「輔申哥,拜託別這樣,這麼大一筆錢我不能作主的。」
「鳶,妳有聽見野獸在吠嗎?」輔申對著身旁女衛兵調侃著緒空。
「夥伴,這可危險了,看來我們該去找無面者來驅逐野獸啦。」語畢,兩人哄堂大笑,樂此不疲。
實際上面北的這個小鐵門,通行費只需要一人50福塞特,也就是一個大銅幣,而一車貨物則需要人的兩倍價格,也就是一銀幣,守衛不按規矩實施管制也就算了,此舉完全是漫天喊價。
見衛兵們不為所動,碰了一鼻子灰的緒空只好苦笑著收回蓮藕。這就有點苦惱了,硬是付錢事後肯定會被罵慘,而且無法保證不會被進一步找麻煩,但無法進城門又會被自生院的小廚子給臭罵一頓,晚些時候還得帶著木板車上載著的三具巨蟻屍體去金川,實在也不是個辦法。
緒空有股想自掏腰包的衝動,但付完向梓靛訂製的鎧甲和小圓盾之後就只剩16000福塞特和一點零錢,對於一有能力自保就打算出國歷練並尋找姊姊的他來說,實在不能把錢花在維護這點尊嚴上頭。
「小緒,讓我來付吧。」
鬼艷從乾癟的錢包中掏出一個大銀幣和三個銀幣,缺少的兩個銀幣卻怎麼也湊不出來,斗大的淚珠自她的眼角溢出,著急之下一不小心就把錢包給弄灑了。而本來想阻止她掏錢的緒空,則對自己沒能早點拿出錢感到愧疚。
這些錢的共通點是磨損都非常嚴重,能明顯看出是在下城區不斷易主的老舊錢幣,都是鬼艷跟著自生隊在採礦場、冒險者公會、下城的各種小店中努力工作換來的錢。
緒空連忙蹲下一起撿錢,而依舊躲在門內觀賞這齣喜劇的衛兵們,大肆嘲笑著連一個金幣都付不出來的兩人。緒空跟鬼艷既憤慨又感到羞恥,但下城人本來就是命賤,更別說他們兩人是倍受歧視的存在,要不是自生院的光環在身,說不定早就連命都沒了。
明明若想和霞姊在一起,我就必須要打破這些該死的社會常理,殺死那些毀滅我倆在一起的幸福時光的「外族」,但為什麼我卻做不到?母親教導的天壁劍明明是能保護整個國家的偉大劍術,然而我卻只能在制度的高牆陰影裡下跪,哭喪著臉撿著銀幣──同樣是穩固那些該死外族權力的工具!
蝙蝠種狂放的血液在體內翻騰,緒空的情緒張牙舞爪,渴求著鮮血與戰鬥,但理性又將牽繩繫在自己的項圈上頭,讓他無法碰觸到城牆上的一磚一瓦。姊姊的、自己的,兩種血液在體內碰撞,緒空就像是想往前衝卻被牽繩給死死拉住的狗,象徵無翅者身份的項圈扼住了他的氣管,但無法甩開無翅者標籤的他對此無能為力,只能在缺氧的痛苦中用左手以及無法使力的右手往項圈伸去,打算將活在他人所立定制度下的自己給扯爛⋯⋯
但緒空的右手沒能摸到項圈──至少他沒能感覺到。取代雙生磁石那冰冷觸感的是那熾熱又柔軟的小手,五指塗著黑到發亮的指甲油,上頭撒著有如滿天星斗般閃耀的金粉。
「手如柔荑,膚如凝脂」正可替代此刻緒空內心中閃過的一切形容,還沒能搞清楚狀況的緒空只是癡癡地望著那讓自己把痛苦拋到九霄雲外的手,這才發現那手上還戴著帥氣的黑色露趾手套。
霎那,唯一還留有觸覺的掌心被那小手緊緊握住,緒空一回神,就已經被小手的主人給拉得站起身子。定睛一看,那是名比自己矮將近一個頭的女孩,隨即他便被那熟悉的金髮給奪去了目光。戴著黑色鴨舌帽的女孩之秀髮,就像由金輪那金色的光輝自雨幡洞雲的開口灑落而成一般,筆直柔順而閃著淡金色的夢幻光彩。
不只髮色和自己熟悉的那人相像,眼前的那女孩就連散發出的危險氛圍都和情緒不穩定時的霞婉柔如出一徹,那是所有蝶種、鎧族、螳族生理和心理上都會畏懼的存在。
「婉柔姐?」緒空話才一說完,視野天旋地轉,背部撞擊地面的同時腹部也傳來一陣劇痛。
黑色的皮革低跟裸靴踩著緒空胸口處的皮甲,女孩像是在踩熄煙蒂似的,裸靴左右旋轉著。
在絕對的暴力之下靴子有如鑽頭一般給予緒空疼痛,但即使他痛得求饒,女孩的表情也沒掀起任何波瀾。她只是將長而筆直的金髮順到了左耳後,露出了貫穿式耳環、耳廓的三個黑色耳釘──分別是蝙蝠、蝴蝶和花朵圖案,以及耳垂上的一個耳釘和一個耳墜,冷漠地說道:「今天算你好運,我剛拉你起身時已經決定要幫你。下次敢把我認錯成別人可會賠上你的命,小子。」
就算嚴厲但還是能保有溫柔的姊姊,不可能狠心對自己這麼做。隨著女孩挪開裸靴,緒空有些過熱的腦子終於冷靜了下來,這才聞到了一股尿騷味,他瞬間做好了就算自己付錢也要讓鬼艷先回去自生院一趟的打算。
「敢問您為何許人也?」依舊躺在地上的緒空小心翼翼地說道,他同時趁機打量著女孩的服裝。
她戴著用赤色的螢光顏料繪製亮出獠牙之血盆大口的純黑防塵口罩,穿著寬版的白色半袖短T,上頭用素描的畫風繪有相當逼真的骷髏頭,而上衣雖然寬但長度卻略短,下擺和底下穿著的黑色熱褲間隔大約七公分,露出了臍環和有著明顯人魚線的腹部。
雖然身形相當矮小但服裝卻很是大膽,根本不像是舞蝶界中任何一國會有的時尚設計和紡織技術。緒空推測女孩的實際年齡可能和十五歲的自己差不多,於是在心中默默把女孩做了點年齡上調,改稱為少女。
「媽的,說話這麼繞,給我起來講人話。」話還沒說完,少女對著躺在地上的緒空就是一踢。
被靴子的尖端給踹到之前,緒空連忙在地上幾個翻滾後勉強躲開,隨後起身,乾咳了兩聲後說道:「請問該怎麼稱呼您?」
女孩輕笑了一聲,轉過身往仍緊閉著的鐵門走去:「詠夏。歌詠的詠,夏季的夏。」
乾季、夏季、雨季、涼季、冬季,這是舞蝶界一年中的五大季節,而夏天是個比起熾熱的乾季柔和,又比成天下著滂沱大雨的雨季更溫暖與舒適的季節。
緒空最喜歡的也是夏季,但對於這女孩的名字他只覺得有些好笑──雖然他憋在心裡不敢笑出來。畢竟,有如黑火藥般稍微點火便會爆炸的性格,再加上對人命絲毫不重視的冷漠,怎麼想都是乾季和冬季這種極端季節。
「站、站住,妳到底是什麼人!」陷入恐慌狀態的輔申並不是沒想過要逃走,但發抖的身體卻使不上力,無法從跌坐狀態中起身逃亡。
詠夏自然是充耳不聞,她走到了鐵門的正前方,側著臉對身後的緒空問道:「小子,你叫什麼名字?」
「緒空。情緒的⋯⋯」
「啊,可以停了,我對於你的名字怎麼寫一點興趣也沒有。」
強烈的殺氣如火山爆發一般自詠夏的體內噴湧而出,背後由骨架與薄膜組成的蝙蝠種翅膀向外展開,她蹲穩馬步、攥緊右拳並將拳頭貼近腰際,蓄勢待發。
「面對高牆,懦弱的人選擇抱頭痛哭;自作聰明的人則選擇尋找方法翻過去,看是要用翅膀飛或是利用岩釘攀爬都行;弱小但懂得處世之道的人則會和他人合作,像是用前人挖通的地道繞過阻礙、利用關係混入商品中讓高牆上頭的鐵門自動為他們敞開。」
詠夏只是平靜地敘述著她所認為的事實,然而她的話語卻比緒空在聽過的任何一場演講還要更有渲染力,與緒空的想法如出一徹的內容在他的心裡產生了極強的共鳴。
「至於對我而言⋯⋯」詠夏那貓眼有著硃砂般鮮豔的紅,她的眼神此刻像是找到了新玩具一般洋溢著喜悅:「蝴蝶的規矩干老娘屁事啊,什麼時候聽過蝙蝠想吃蟲還得先付過路費的?」
如流星般一閃即逝的拳頭成為純粹的暴力化身,像是帶動了比石牆還更高的空氣,並將其壓實到如磚頭般堅硬,然後和詠夏戴著露趾手套的小拳頭一同砸向高達十米的城牆。
首當其衝面對拳頭的鐵門就像用滑石做的一樣化為齋粉,銳利的鐵屑以狙擊槍子彈的初速,貫穿在門後瑟瑟發抖的輔申和鳶。血液還沒來得及從千瘡百孔的身體噴出,接踵而至的空氣牆隨即將那兩具屍體碾成薄餅,現場血肉模糊,血的濃烈鐵鏽味掩蓋了他們死前不久漏了尿的事實。
若沒能看過人類原本的樣子,觀者肯定分不出來究竟是血液自肉體榨出,抑或是人類本來就是一種用血液做成的史萊姆,干掉後才有部份的血混了雜質凝固成了肉泥。
近百年前才重新修築的高聳城牆同樣歸於塵土,在絕對的力量面前,鳳蝶王國的驕傲蕩然無存。
緒空的耳膜被聲音尚未變低沉的男性慘叫聲給震撼,愣了半晌,他才驚覺在剎那間迎接死亡的輔申哥既不會感受到痛楚,也沒有被給予能發出慘叫聲的時間。
這才理解到放聲大喊的人,原來是他自己。
面對高牆,懦弱的人選擇下跪求饒。那麼真正的強者呢?
對強者而言,牆的概念根本不存在。
ns 15.158.61.48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