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能接受隨便和一個男人私奔,又何必做了那麼多努力、掙扎得如此難堪呢?和俠客一樣悠遊自在地生活豈不是更好?」
見宴清一改方才那有些的輕挑的態度,展露出他曾在過去見過的那弱小的一面,麝棄感到有些懷念。
然而,他再也不是那個單純、和善的麝了。自他被看不慣弱小貴族總是拿到好成績的三大家系成員給盯上,已經發生了太多事情。
遭親弟弟馥正背叛,失去了繼承家業的權利;在下城區做粗重的勞動賺取微薄薪水,還得被黑姆哈迪特的打手「抽稅」;愛上了芝香苑裡的妓女,卻從沒想過那名叫憐惜的女人只不過是遵從蕩饞的指示勾引客人,好滿足那頭肥蟾蜍拆散戀人的癖好。
過去那個單純的他抱著柴火自高處墜落,在半空中旋轉了好幾圈後落入了高爐,在高熱下,肉體、情感都被燒得一乾二凈。
體無完膚的麝棄,即使懷念,也再也回不到過去了。
「怎麼,到現在妳都還沒有男人啊?」對從被排擠的對象搖身一變成了書院裡的上流階層的宴清,在感情方面卻仍沒變化,麝棄有些詫異。
過去的他在這時是不會用這樣諷刺的語句回應的,然而失去情感的他仍努力扮演著充滿攻擊性的「麝棄」,像豪豬一樣把尖刺豎起,緊閉心房,偽裝出強大的自己。
「也不想想我一直在等誰?」宴清臉上的陰鬱在轉瞬間消逝,再度勾起了個迷人的微笑。她轉過身來,將潔白的手掌自衣服下襬探索麝棄的肉體,以那細長的手指掠過他的腹肌,再輕撫那結實的胸肌。
「沒戲的,妳出去吧。」麝棄握住她纖細的手腕,將那不受控的小手從衣服裡給拉了出來,轉身再次面向帳篷頂部。
「麝,你恨我嗎?」
難得的,宴清沒有繼續糾纏。
「俺為啥要恨妳?」
「在你被芷家系和雅家系的那群人盯上時⋯⋯我沒能和你站在同一陣線。」即使再怎麼慣於假裝,她顫抖的語調仍然暴露了淚水快奪框而出的事實。
「⋯⋯最初確實有恨過,但時間一久什麼都淡了,比起後來遭遇的一切,當初的不幸留下的痕跡早已不見蹤影。」麝棄語調平淡:「責備妳是不對的,就算妳沒有和俺保持距離,也不過是多了一個被欺凌的對象。不如和妳當時做出一樣的選擇,改變不善言辭與梳妝打扮的自己,試圖從人際上著手,改變輿論的風向。」
「雖然成效不彰就是了。」宴清長舒了一口氣,這回似乎將壓在心頭上多年的大石給搬開了一塊。
「說吧,妳是為何參與這次探索?」這也是麝棄此行最為震驚的,從前那個四肢軟弱無力的女孩,竟然能在此行以主攻手的身份大放異彩。
究竟是怎麼樣的壓力,逼迫她飛速成長?
「屬於我的時間只剩一年了,在這僅存的一年裡我必須躋身上位凌空士,並被掌握兵權的翠家系給招攬進家族,否則就要照著父親的意思結婚了。」宴清收斂了強擠出的笑容,語帶寂寥。
「這條件大概只有具英雄級潛力的怪物才能做到吧?所以呢,是哪位貴族需要借助翠家系的力量才能駁回婚約?」
「蕩饞。」
「怎麼又是那頭該死的豬!」麝棄大聲吼道,也不顧其他帳篷的夥伴們會被其聲音吵醒。
即使他現在情緒少有起伏,但在記憶中留下的深刻厭惡感,仍讓他反射性地給出了反應。
「哈⋯⋯看來我們的仇人是同一人?」宴清放縱地笑了出聲。
她因笑而顫抖的身體透過充當床墊的軟墊,將震動傳到麝棄的身上,這讓他露出了苦笑,不由得佩服起這女孩從小到大不曾改變過的樂觀與堅強。
「笑爽沒?」他翻了個沒人能看見的白眼。
見他不回答,宴清也就把這當作默認的事實,出言調侃:「該不會⋯⋯麝你會對花容月貌的我沒感覺,是因為被那癩蛤蟆給玩壞了?聽說,他最近在嘗試各種男人,享受其中的滋味,似乎頗有心得。」
「放屁,一無視妳就得寸進尺,究竟有多會胡亂聯想?」
「所以咧,難道他搶了你的初戀對象?」
「⋯⋯」
「靠,還真的被我說中了?我以為你這木頭男永遠都不會有這天。」宴清掩面,有些後悔自己剛才輕率地開了玩笑。
「沒事,那段感情自始至終都是虛假的,在什麼感受都不剩的此刻,俺還有什麼好在乎的?」
「那恨意呢?麝,你連恨都不剩下了嗎?」她翻過身來,看著麝棄的側臉,情緒有些激動。
仇恨一開始確實在麝棄的內心如火一般焚燒,然而當滿盈胸膛的憤怒燃燒殆盡後,卻成了一根貫穿心臟的冰矢,想復仇卻又什麼也做不到的現實讓他心灰意冷。
凍傷、壞死,最後痛楚連同其餘的感情一同消弭,再也沒有任何事情能在他的內心激起一點波瀾。
他想變強,卻又失去了追逐強大的理由。於是麝成為了「麝棄」,構築並扮演著最為強勢的自己。
他近乎捨棄了所有,理由卻是為了保護殘存一切。
「沒了,愛也好恨也罷,對俺來說都僅存概念,知其意卻再也無法親身感受。」麝棄緩緩地說著:「所以別期待俺會幹報仇這檔事,如果要做,俺就不會拖了那麼多年卻還不知今後該何去何從了。」
男女間魚水之歡時發出的喘息聲在不知不覺間停歇,兩人的沈默讓這片寧靜的黑夜再次回歸寂靜。
過了良久,宴清開口問道:「麝,你還和以前一樣憧憬著俠客伸張正義的精神嗎?」
「沒戲,所謂的俠是超脫私慾的崇高存在。俠客擁有力量且為他人的幸福而奮鬥,俺兩項都做不到,憧憬又有何用?」
「可你不是說自己已無七情六慾,這不就能以最客觀的視角去評斷是非,成為比書中那常被血氣方剛的豪爽性格給影響的俠更完美的存在?就算心無仇恨,你也可以替天行道,為了和我一樣被權勢欺壓的人們剷除蕩饞呀!」
麝棄啞然,所謂當局者迷,迷失目標的他總覺得自顧不暇,從沒想過這樣落魄的自己會恰好有重拾當年夢想的條件。
隨後,他咧嘴一笑。
起初,那只是一個微小的笑容,卻在數星隕內先是演變為開懷大笑。麝棄笑得放肆,不顧是否會驚動求歡後大汗淋灕的長官們,盡情讓那停在樹梢的殘蝶群起飛舞的爽朗笑聲迴盪於雲海上寒冷的夜晚中。
目標突然變得清晰可見,麝棄感覺自己內心裡糾纏已久的迷茫突然茅塞頓開,一切都豁然開朗。
就像踩上了那朵超逸絕塵的蓮,讓前一刻還在走馬看花的遊人突然有了覽盡四海之志。
親弟弟馥正的背叛讓麝棄失去了歸宿,弒父之仇焚燒在死亡邊緣掙扎的靈魂,但這份痛苦卻支持著他活著;憐惜的欺瞞讓他被恨意淹沒,卻粉碎了他的天真和懦弱,發誓要磨練自己造就強大。
他誕生於仇恨,卻是因能超然於仇恨之外才得以羽化。
復仇的終點必然為空虛,唯有心中沒有仇,才能用對自己與惡人都最公平的方式給予制裁。
宴清不慌不忙地等他的笑聲停歇,也毫不在乎被驚動的整個營地,只是笑著觀察麝棄的側臉。
「哈⋯⋯我不演了,即使捨棄了所有感情,我仍是我自己。」
「說到底,用『俺』自稱根本不適合你!」
對這一針見血的評論,麝棄回以苦笑後說道:「宴,你今後有什麼打算,總不會真的要把蕩饞那傢伙幹掉吧?這有些不切實際。」
「不管最後是要離家出走,還是真能成功進入翠家系,我都是打算繼續磨練武學,若將來因情勢所逼而逃家後才能混口飯吃。雖然⋯⋯這趟是偷跑出來的,回去可能免不了被唸一頓就是。」語畢,她以雙手撐起了身子,背對麝棄的她那經過鍛煉而肌肉發達的長腿與翹臀很是惹眼,回過頭笑道:「棄,那你呢,打算怎麼開始你的大俠之路?」
「先磨練我的拳頭,讓他在這一年內硬到能打穿芷家系豬圈的柵欄,如何?」
這回輪到宴清捧腹大笑了,她也不管因人們被驚醒而逐漸往這頂帳篷靠近的腳步聲,盡情地以那銀鈴般的笑聲表達心中的喜悅。
「到時記得算我一份。」留下這句話,她嫣然一笑後便往帳篷出口走去,讓麝棄想起當年一起在課堂間討論題目時走出窠臼,眼前海闊天空的瞬間。
當年眼中只有書與功名的麝棄,從來不曾真正地看過她。此刻什麼都看清了,卻早已斷了情。
但那又如何?當年因一本書而走到一塊兒的兩人,如今又再次因孩提時代的夢想而讓彼此的命運交織再一起,牢牢地纏繞,再也不分離。
男女間的關係並非只有愛情,有感而發時能相視而笑的知音,才是他們兩人所需。
「妳也變了,而且不比我改變得少。」
正好走出帳篷的宴清從帷幕後探出頭來,鴿血紅似的雙眼閃閃發光,小口一嘟後便道:「這不是當然的嗎?因為──」
過了良久,就算麝棄再也聽不見宴清離去的腳步聲,她最後的那句話卻還彷彿被留在這窄小的帳篷,不斷在他的耳邊打轉。
「我變得更喜歡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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裹著毛毯入眠的麝棄,被腹部的傷口傳來的陣陣刺痛給被迫醒了過來。
他回憶完長夢裡還沒被自己忘記的細節後,與那抱著細劍坐在一旁警戒周遭的宴清四目相交,還有些迷糊的思緒頓時清晰了起來。
「走吧,在回到舞蝶界砍了那頭豬之前,我們還得先從蛺蝶帝國軍的手裡逃出生天呢。」
在樹洞裡躲藏的兩人,他們的冒險仍未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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