梓靛的故鄉,名為亞斯肯農莊的灰蝶族村莊幅員廣闊,雖名為農莊實際上卻更像一個獨立的小國度。蟲鳴四起、流水潺潺,田裡的甘藍菜各個都像盛開的芙蓉般展開翠綠的葉片,讓人用看得就能想像清炒後將其一口咬下時,那鮮甜的滋味隨汁水浸潤味蕾的感覺。
不僅是高麗菜田,還有四周遼闊的砂土田裡的西瓜與更南方那浩渺之水田裡的稻苗──所有的作物皆種植得井然有序,自飛行於青空的灰蝶族眼中看來各種各樣的綠色彼此交織,星羅棋布。
然而這美景只可遠觀,若湊進一瞧就能發現偷闖進來的粉蝶族孩子們坐在土壤上大啖蔬菜,啪滋啪滋的啃咬聲與葉菜類飽含的水分在咀嚼時產生的黏稠聲音四起。
這群熊孩子們膽大包天,通常直到管理田地的灰蝶族人們拿著武器過來驅趕時才會抱頭鼠竄、落荒而逃。
跑得慢或在田裡打盹的粉蝶族通常會直接被鐵叉給活活刺死,而跑得快也不見得就沒事,大地主們在高經濟價值的作物旁常會配置駐守的人力或能自主攻擊的神器,只消一個能殺戮稻草人就能用連弩把偷菜賊給打上幾個破洞。
時年十歲的梓靛行走於小徑,跨過地面上皮膚失去水分而乾癟的偷菜賊,聽著遠方桑樹下奏起的靡靡之音,以及摻雜於其中的那沈淪於男女之歡的呻吟。
他憂心忡忡,但並不是因為這些早已司空見慣的景象與聲音,而是因為獻祭之日已經迫在眉睫。自己能靠著父母留下的遺產避過今年的危機,但第一基地裡的弟妹們又如何?
倘若他選擇自掏腰包來化解每年的困境,那筆數字不小的遺產大概也會在三年內用罄,這還沒把平時的生活費給算進去!梓靛陷入沈思,算上自己他一共得要付上十三人份的預備金,才能換得接下來一整年透過伊芙森社來採購所需資源的權利。
沈浸於思緒中行走著,不知不覺間女人如海浪般連綿不絕的呼喚漸遠,而男人如虎嘯般偶一為之的低沈嘆息也攀不上梓靛的耳畔。幾個星刻過去了,他還在為相依為命的第一基地成員們的未來發愁,直到聽見男人們以粗獷的聲音在大聲閒聊,他才回過神來讓開了半邊路給那兩位農民通行。
「今年的最低預備金肯定又要漲了。一整年下來犯死罪的人也就三個,剩下的十二個名額可該怎麼辦?」擦著汗的男人說道。
「漲是一定的,重點是漲了多少。就連兩季前丟了工作的阿垣都能拿出兩個金幣了,依我看是不太樂觀。」手握著酒瓶卻捨不得湊到嘴邊喝的男子嘆息著。
這兩位佃農的皮膚因常年在烈日下工作而呈現麥茶般的顏色,他們辛勤勞動,流著汗水賺著錢。幾年前還能知足常樂、笑看人生,但當經濟狀況在底層的族群消失時,他們赫然發現輪到自己墜入底層,攢下來的錢連命都快保不住,就自然而然覺得苦了。
「唉,從乞丐一個也不剩的那年開始,錢都感覺沒那個價值了。」
梓靛沒能分辨最後那句話出於誰的口中,他感覺不只擦身而過的那兩位農民異口同聲,連他自己的心底都不禁如此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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梓靛苦於亞斯肯農莊的薪水過低,無論是做苦工或受僱於他人作為佃農都籌不到足量的預備金,志願照顧第一基地那些孩子的梅德女士也多次提及營運上的困難,整個第一基地都籠罩於經濟壓力的低氣壓中。
後來他聽說通過守護神之網後的遙遠南方有著鳳蝶王國,那裡的居民豐衣足食,還有被稱為貴族的一群人,更是些極其奢華與浪費的存在。據說光是撿貴族不要的垃圾,只消一週就能賺上等同於收穫一公頃稻米的盈利。
「梅德阿姨,再麻煩妳幫大家付足量的預備金了。我把錢都放在房間的櫃子裡,鑰匙昨晚也和妳說過位置了,如果錢不夠就盡管取去用。」
梅德女士倒也不為阿姨這稱呼而惱火,畢竟年過四十的她早習慣不被喚作姊姊或小姐,更別提被宛如自己小孩般的孩子們稱為女士有多疏遠!
「阿靛,沒事的,先前我們不也挺過入不敷出的日子了?大不了阿姨再和上回一樣,替你們補上不足的量就行了。」語畢,她轉身往餐桌走去,順道以指尖把飄逸的酒紅色髮絲順到耳後。
走至桌前,她將桌上那事先備好的餐盒放入布包內,隨後走回梓靛的跟前,在能聞見彼此氣味的距離下,她小心翼翼地將之掛於他瘦弱的左肩上。
「真的太⋯⋯謝謝梅德阿姨了。要是沒有妳的幫忙,恐怕弟弟妹妹們沒法熬過還會持續多年的苦日子,而且若沒辦法賺錢,遲早都會把存下來的錢給花完的。」梓靛不懂穩定收入或坐吃山空這種詞彙,但其樸實的話語裡蘊含的真摯從語調上仍然可見一斑。
「哪裡,你真是太見外了。阿姨我反倒對你有些抱歉,經濟上實在不允許雇用冒險者們陪你出這趟遠門,你出門在外務必要小心,到王國後也請寄信報個平安別讓阿姨和孩子們擔心,好嗎?」
梓靛點了點頭,因離別的難過也因感激之情,讓他不禁哭紅了眼。
自從一年半前父母被匪賊殺死後他實在經歷了太多磨難,與更為幼小的孩子們相依偎來忘卻傷痛也成效不彰,在經濟壓力下與義弟妹們的手足之情反倒成了另一種折磨。畢竟,將留給自己的遺產拿去救助他們時,也等於變相在削減他的壽命。
若沒有梅德女士替年紀大一些的孩子找些簡單的工作,還幫忙照顧幾個體弱多病的小傢伙,他們根本沒法在這人心險惡之地存活。
在之後的日子,年僅十歲的梓靛靠著剛長全的蝶翼朝王國飛行,雖走空路就能避開滿是魔物的林地,但這趟歷時一個多月的趕路旅程真不是普通人能消受的。
好在梓靛完全信任梅德女士,才能在惡獸環伺的樹林裡淺眠時靠著想像第一基地的手足們幸福生活的樣子,度過一天又一天的肉體與心靈之折磨。
最後他順利抵達了鳳蝶王國,申請了外來種的身份並做了搬貨、砌牆等勞動需求高的工作,生活雖苦,但賺來的錢比待在農莊時還高了數倍,他甘之如飴。
兼職其他打工,他在鐵匠鋪打下手幹了將近一年,因吃苦耐勞又善於談吐的性子而被師傅看上,決定正式收為徒弟。但在開心之餘他心底卻有揮之不去的憂愁──與梅德女士的書信往來已經斷了將近一季。
「這不可能,我可是透過商會的貨運來寄錢和信啊!使用裁決紙來運送不該有時間差,信裡頭應該也會附上能回信用的裁決紙,不可能會沒寄到,更別提梅德阿姨從來沒讓我等這麼久過。」他只能焦慮地喃喃自語,如今工作即將步上軌道,實在抽不開身的他只能繼續盼著回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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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幼無知的他就是太相信人了,從沒想過梅德女士在她那原本家境富裕的家庭出了變故後,不僅因為梓靛那筆數額不小的遺產而選擇放棄孩子們,還順帶收了本該要被獻祭的那群人的賄賂,將總計十二名的孩童都給綁去作為獻給守護神的祭品了。
雖說王國薪水較高這點不假,但梅德女士實際上也是為了支開梓靛才給這個建議,不雇用冒險者除了經濟因素也是因為她打著「梓靛出了事更好」的如意算盤。
若善良僅出自於憐憫,那就會像一層裝飾用的糖衣,乍看之下與聖人無異,然而當苦難將糖衣舔去後便會原形畢露。不願有難同當的善良,終究是經不起考驗。
待梓靛雇用兩名銅級冒險者返鄉來一探究竟時,只看見被巨獸撞壞而新建的木牆;包含第一基地在內,被夷為平地的無數房屋;成了一地爛泥的那本該準備收成的稻田。
半毀的亞斯肯農莊慘不忍睹,然而居民卻仍然像沒事發生那樣生活著,徒留無人會去整修的房屋廢墟、任粉蝶族掠奪的無主菜園,以及再也無法接受灰蝶價值觀的梓靛,彷彿他與被破壞的那半世界一同活在過去。時間仍推進著,一切被拋棄的事物卻只能孤零零地處於原地。
梅德女士早逃了,收了錢幫她代筆來拖延時間的人大概也已然死於巨獸之亂,無論當下梓靛有多渴望以暴力來洩憤,都再也找不到任何一個能被制裁的人。
孓然一身的他仰天長嘯,吼聲明明在表達內心的憤怒,卻又似在哭泣。然而不管是否喊破喉嚨,失去的東西都再也回不來了。
他只能不帶希望地欺騙著自己,弟妹們就和村民所說的一樣從守護神那裡逃跑了,才會害農莊不再受到守護神的保護,遭到了不斷在舞蝶界西部徘徊的巨獸之母──蜜忒所侵襲。
梓靛心裡是懂的,他的十二位義弟妹,無論是體貼的樹、乖巧的羅和粟,還是頑皮的霍、啼和心三人組都再也見不到了。今後他仍會不時懷念起阿壹抱怨著自己的名字取得很隨便時,那不滿的語氣、做完家事討摸頭的梅和詩那份可愛、身為雙胞胎卻性格相去甚遠的砂與岩,還有最愛黏著自己嚷嚷著「哥哥」的老么──小羽。
然而土崩瓦解的第一基地再也經不起想念,大地的龜裂就像梓靛內心那好不了的傷痛,每當回憶起他們那張隨著時間過去而開始模糊的面容,就開始隱隱作痛。
繞了一大圈,他再次回到孤身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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