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和餐桌另一端的暴飲暴食大賽同等喧囂的鬧劇平息後才沒過多久,氣氛便從緊張轉為尷尬。
這主要是因為能負責開話題的緒空如今不知該如何是好。
右側,穿著藏青色合身軍裝的姊姊翹著腿,難得在緒空面前沒擺出一貫的柔和神情,似乎有些不悅,正面無表情地將切好的小塊魚排送入口中。
左側,平時總是大喇喇的詠夏也有些反常。她似乎很努力地回憶在王國滯留期間「耳聞」的用餐禮儀,還不時把目光瞥向坐在斜對面的瀟瀟,卻不敢直視對方。
嗯……哪邊都不是能挑起話題的對象。緒空對此感到頭疼,卻又沒法忍耐這尷尬的氣氛,最後只好向著饒富趣味地打量著三人舉動的母親搭話:「母親,這些年來您都待在哪兒呀,怎麼從來沒聽到您的消息?」
瀟瀟噗哧一笑,沒有揶揄兒子的窘態,開朗道:「啊……其實這是因為我被鳳蝶王國的女王給抓走了啦,欸嘿。」
「別以為裝可愛就能掩蓋您說了多驚天動地的事情好嗎!」緒空瞠目結舌:「雨恆那傢伙把您囚禁了四年?為什麼她要這麼做?」
瀟瀟以食指抵住下巴,沉吟片刻,原先開朗神情摻雜了幾分無奈與:「也許是因為女王大人實際上就只是一個缺乏母愛的孩子吧?她用幻覺蝶術讓我誤以為自己一直和小緒與小柔在一起呢……一想到這些年來她究竟被我喊了幾次小柔,就覺得她也不過是為了得到愛不惜假扮他人的可憐人罷了。」
「但這依舊不是能替那女人除罪的理由。」
她看著在記憶中以及這些年的幻像裡總天真爛漫地笑著的緒空,正以彷彿能斬斷鋼鐵的銳利眼神看著自己,斬釘截鐵地說出自己的主張,不由得渾身一顫。
那個總是躲在姊姊身後的小緒,竟已成了有著堅定意志的男子漢。
果然……能脫離那場虛幻的夢境真是太好了,雖說那確實是一段幸福的時光,但在我沉醉其中的光陰裡,我的孩子們還在現實裡受苦呀!
瀟瀟對於兒子的成長感慨萬千,然而為了怕年紀尚淺的孩子一時衝動吃了虧,還是理性相勸:「女王藉剿滅蝙蝠種一事將我們一家毀滅這事確實做得不對,但依照常理她會在當下把我給殺了,這樣我們也沒法在這時團聚了呀!」
「不,母親,我們一家才沒有團聚。一切都是那詭計多端的女人……還有我害的。若她沒有在各大貴族家中安插間諜,那父親也不會當機立斷地取下薙魔劍斬殺婉柔姊,而……而我……我也不會……親手殺死父親了。」從起初的猶豫,聲量逐漸增大,最終,緒空終於以顫抖的語調講出多年以來揮之不去的後悔。
「小空,那時選擇順從父親,捨棄自己的性命並拒絕被你拯救的姊姊也是同罪。」即使緒空沒有選擇自己,對霞婉柔而言他永遠是最先考慮的人,她早一步放下刀叉,輕柔地握住緒空發抖的手掌:「謝謝小空願意把痛苦說出口,今後就讓姊姊和你一同背負吧,好嗎?」
「以岩責那過分溫柔的性子,若真讓他把小柔給斬了,恐怕會終生抱憾,抑鬱而終吧。」講到自己的丈夫,瀟瀟表情緩和了下來,眼神滿是懷念與慈愛:「正因為活下來,才會痛苦;選擇直面痛苦並尋求幸福,這才是人類與眾不同的地方。所以呀,小緒什麼都沒做錯呦,你只是替岩責那個傻父親承受了所有。」
霞婉柔看著緊抿嘴唇的緒空,本想用空著的手摸摸他的腦袋,但猶豫了一瞬後還是選擇輕拍他的背:「與其忍著不哭,不如在大哭一場之後,用笑容向父親證明讓我活下來不是個錯誤。」
「婉柔姊……」
「我們要變得幸福,這可是有幸存活下來的人才能做到的事情,也是我們唯一能報答父親養育之恩的方式。」
原先不發一語的詠夏,也在這時掐住緒空的衣袖:「都和我在一起了,可不允許你還不幸福喔。」
即使家已經不在,最珍視的親人們能在無邊無際的舞蝶界於帝國重逢,仍讓緒空覺得有鼓起勇氣踏出旅行是正確的選擇。
本以為早已打死的心結被細心解開,許久未落淚的緒空終於忍耐不住感動的心情,淚水滿盈。
日夜盼望的救贖來得太突然,即使如今意志已經千錘百鍊,仍沒法抑止所有的願望都實現的這瞬間。
時光荏苒,即便再想念,與父母和姊姊共同歡笑的日子仍一去不復返。然而,在泥沼中艱辛前行的緒空即便傷痕累累、一無所有,仍無數次幻想著與姊姊重逢的日子將會到來──
否則他定然無法努力至今,只為奪回本該屬於他的幸福日常。
隨後他遇見了詠夏,日子彷彿就像差點被曬乾的魚被扔回了大海,找回了游往目標的能力。他不再於無止盡的自責與自卑中打轉,而是脫離海流,往湍急的河道逆流而上。
如今,現實超越了幻想,本來以為再也見不到的母親就在眼前,而霞婉柔與詠夏也都在身邊,如釋重負的緒空,終於有了自己完成了什麼的實感。
他不願傷心落淚,只好在心裡替自己解釋著──
若此情因感動而起,但淚無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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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緒空無聲落淚的期間,霞婉柔將自己在千手族那兒的遭遇經適當省略後娓娓道來。
在此期間,緒空多次情緒激動,露出想把整個千手族抄家的表情。他本打算勃然大怒,卻因為仍在啜泣而有些喘不過氣來,輕易地就被霞姊給安撫了下來。
霞姊難道連我在這狀態會更好哄也算進去了嗎?對於姊姊的神機妙算,緒空有些懷念。
「別急,媽媽和帝國的各位已經把千手族給滅了,需要小空擔心的事已經不存在囉。」她將憤而起身的緒空給輕輕按回位置上,視線掃過已享用完餐點的眾人,最後停在帝國的君主祖安雁身上:「陛下,是時候了。」
滿手肉汁早已被僕人們清理乾淨的祖安雁舒適地靠在椅背,點頭道:「本王准了,大臣們趕緊上前,讓我們來討論今後的方針吧。」
確認帝國重臣們於餐桌兩側列隊完畢,霞婉柔頷首後咬字清晰、正氣凜然地對眾人宣告:「相信各位火神教的虔誠信徒定然對二十多年來銷聲匿跡的火神感到擔憂。自絹蝶邊境國被神血澆灌而覆滅的那日──神棄之日後,異變四起,舞蝶界習以為常的沉穩打鐵聲不再響起、礦產大幅縮減、過去能倚靠供奉輕鬆獲得的神器變成有限資源,各大國家爭先恐後前往危險的雲海大地探索,死傷無數、原先無畏日丹光輝的蝙蝠種們變得晝伏夜出,卻也更加兇悍,發起狠來大啖人肉……」
「更重要的是,巨獸們開始行動了。」霞婉柔加重語調:「緋曆459年冬天,一步步往東遷徙的『散播災厄的使徒蓓絲緋雅』抵達血蝶城,若非當時的石門家家主率兵前往附近的白蟻窩取得大量白蟻來誘導蓓絲緋雅繞過血蝶城,恐怕現在的我們見不著那座雄偉的血色城塞。」
「霞議士,繁雜的開場白就免了吧,在帝國說話不用彎彎繞繞的。」一名戴著金框眼鏡、老態龍鍾卻有著充滿意志之眼神的二級臣,以手中的木杖戳向地磚,發出響亮的撞擊聲。
「鐺二級臣說的沒錯,美人妳不是早和我說過已掌握我主的所在位置了?趕緊宣布計畫讓我們全軍動員解放我主便得了。」放蕩不羈的賽梅特滿腦子都是幹架,老實說計畫什麼的他也不是那麼在乎,單純是他的副官戴斯提很重視作戰,不聽會被修理才姑且聽一下。
霞婉柔對這群不動腦只想動拳腳的蛺蝶們暗自嘆了口氣,表面上仍不動聲色道:「那我便快速總結一下吧。目前我軍面臨的重大問題有三個,其一,作為主神的火神大人疑似遭到封印,而位置大概率是在如今入口被隱藏的火神雲海大地上頭。」
「等等,我主被封印了?美人妳先前可不是這麼說的呀!」
「若我一開始便全盤托出,某位衝動的將軍大人就會不顧勸阻立刻動身前往赫緋炎山了吧,這樣的話誰來幫我把小空帶到我面前?」明明在計畫中混入了私慾,但霞婉柔這話說得臉不紅氣不喘,彷彿一切理所當然。
「妳這該死的弟控……膽敢延誤我們解放火神大人的行動,這可是滔天大罪啊!」戴斯提推了推眼鏡,很是火大。
「不,小空的力量對我們而言可是必須的。」面對怒髮衝冠的眾人,霞婉柔仍不為所動,用嫌棄的眼神看著賽梅特:「就憑你們這群只會猛攻的蠢蝶,面對真正強大的對手是行不通的。據我猜測,守護封印的巨獸擁有極強的攻擊能力以及速度,沒有個能負責防禦的強者同行怕是會全軍覆沒。」
「妳是怎麼知道火神大人的所在的?又是憑什麼猜測的?」戴斯提從大衣裡取出一面木框明鏡,並將鏡面正對霞婉柔。
轟然巨響震憾宮殿,堅固的木製餐桌化為齏粉。
眾人回首看向坐在主位的大帝──聲源所在。
緒空這才初次看見祖安雁露出不悅的表情:「放肆,戴參謀,本王可沒准你隨意用破謊鏡測試自己人。」
戴斯提本要跪下謝罪,豈知霞婉柔擺了擺手,一臉無所謂地說:「無妨,若這樣便能取信於你,盡管測試吧。」
「齁?」祖安雁收斂起怒容,又回到了那個饒富興致的表情,似乎很詫異霞婉柔這個城府極深的女人願意把所有底牌都與帝國分享。
見吵雜的帝國軍人們終於安靜下來,豎起耳朵專心致志地聽自己發表意見,霞婉柔滿意地點了點頭:「終於有作戰會議的感覺了,你們接下來就好好聽我解釋情報來源的可靠性,並在了解我們最終敵人的前提下討論接下來面對內憂外患的方針吧。」
她露出了爽朗的笑容:「需要注意的是,這場戰爭可不是兒戲,務必拿出莊重的態度來。畢竟接下來我們要戰鬥的對象,是神明大人與她的巨獸僕從呀。」14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dc9lNZXn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