緋曆483年的冬季和往年一樣,是乘著飛蛇的桑札神不願意將光陰浪費在與金輪獸玩耍的時期,缺乏金輪獸帶來光照的世界本該因此被冰霜給覆蓋,但寒冷與絕望無法對在被聖火守護著的舞蝶界伸出獠牙──至少在平地不行。
然而在通天花海西部的蘇提被拉著手奔跑的我,感受到的不僅僅是肉體層面的寒冷,連那被絕望浸染的心靈也感覺逐漸凍結,彷彿被心臟打出的不再是溫熱的鮮血,而是鎧山的冰霜。
氣流急速穿梭於口腔與外界,發出有些刺耳的噪音,而每當我意識到這是自己的喘息聲,就更令人對現狀感到灰心。
絕望在心中徘徊不去,就像王國裡來自貧民窟的乞丐巴著破爛酒館的招牌不走一樣。與駐足在內心的絕望相對,我們倆正在奔跑著。奮力交錯的雙腿,不顧一切地帶動身體向前,心臟的跳動早已不知超越了幾個極限。
被汗水浸濕的破爛亞麻上衣、連同血肉一同被花莖上的針刺割破的粗糙長褲、底早已被磨平的皮靴,這些明明都是我們在北方的血蝶城活動時,她用冒著生命危險,追捕人稱金蠍的毒品走私組織賺來的錢才換來的服裝──全都是只屬於我的寶物──但我卻連爭取為此哭泣的時間都無能為力。
在數十公里的奔跑中,早已長出硬皮的腳掌被磨出鮮血,乾涸後的血液牢牢地黏住了腳掌與吸滿汗水的鞋墊,每跨出一步都像小刀在腳底火速地刨肉般撕扯我的皮肉。
全身上下都疼得厲害,長途跋涉既讓腳底破皮,也讓全身上下多了好幾道血淋淋的傷口。但反過來說,我受的傷也就僅止於此,既沒被抓去剝皮,四肢也仍好端端地連在身體上,已是萬幸。
眼前那隨身體搖晃的視野裡,比我年長的她拉著我奔跑。
我還沒被緊追在後的腳步聲主人抓去異端審判的原因無他,自然是因為有我最愛的,世界上最可靠的她在。
不過若繼續放任事態發展,我倆能緊牽著彼此的時間已經所剩無幾。
只裝著從書上學習到的歷史與可笑的宗教故事,以及現在無用武之地的天壁劍,我那可悲的小腦袋正渴求著能想出可以幫上忙的法子,卻徒勞無功,無法改變我就是累贅的事實。
踩在在充斥礫石的顛簸荒地,我和她連跑帶跳地避開了蘭花的根。後方越來越接近的喘息聲、罵喊聲,再次促進我的恐懼──情緒彷彿是在仲夏時朵絲女神開了個小玩笑,便在雷雨中暴走的螢河般一發不可收拾。
在體內流竄的那股冰冷觸感,彷彿寒暖流的交會,讓奔騰的血液降到冰點。雞皮疙瘩無法克制地佈滿了汗濕的背,恐懼斷然成為我大腦的主宰。
遙遠的南方,王國城內那教堂的大鐘響徹雲霄,同時也震撼了混合石塊與沙土的大地。如雷的腳步聲讓我不禁產生了這樣的錯覺,只不過這粗魯鐘聲帶來的感受,與教堂表面的祥和背道而馳。
神殿戰士們整齊有序的步伐,讓盔甲的金屬碰撞聲規律到讓人毛骨悚然,但這已經比在不久前在開闊的巨果樹林,我們被追逐時聽到的振翅聲來得好些了──至少在通天花海中神殿戰士沒辦法用飛的來追我們。
「躲藏於黑暗的惡魔注意了,死亡的命運已然緊緊纏繞在你那染上吾等同胞鮮血的身軀;聖火即將在不遠的未來灼燒你那異形的翅膀。千斤鎖,百年刑,你因畏懼而打顫的身軀將歸於腐朽而不被任何人弔念。」戴著純金面具的詠言者大唱著《聖火言》〈驅魔之章〉的第一節,語氣激昂卻又十分緩慢,隨著詠言的結束也將恐懼烙印在被追捕的我倆心中。
詠言結束的瞬間,有某個龐大的熱源以排山倒海之勢接近。她拉著我的手輕輕一扯,回過神來我們已經飄移了三十餘尺,少女不擅長的空間蝶術造成的浮空感使我步伐趔趄,我咬牙忍著肌膚被熱度烤出的刺痛感踩穩腳步。
我向後瞥了一眼,然而,漆黑的夜將那些口部被黑色拘束器遮蓋的神殿戰士給掩蓋,只聞整齊劃一的步伐聲卻不見其人。
這些天來他們從花海的各個角落降落,不斷更換人手來追捕我們。他們埋伏、包圍、強攻,無所不用其極,只為確實逮住異端。儘管他們通常追得不急,但死亡的腳步聲總讓我膽戰心驚,乾糧只能在移動的時候咬個幾口、晚上也沒法一夜好眠。
我感覺名為極限的海已經快要淹過我的口鼻,鹹得讓人皺眉的海水準備要侵入氣管,讓我苦不堪言。
「去你的神火教。」秀髮一瞬間閃耀金色光芒,她頭也不回地咒罵著我們曾經信仰的宗教。
帶點水藍色的銀色長髮在奔跑中狂亂搖晃,肩膀上層層疊起的半透明黑色蕾絲,是漆黑裝束的支撐點。這類似禮服的裝束其實是她的工作服,既能緊緊包裹住纖細身軀又能輕盈無比──重要的是異常堅固。這套禮服至今經歷了大大小小的戰鬥卻從未破損,陪伴她斬殺了無數「外族」。
黑色的緊身皮褲就沒這麼幸運了,早已被銳利的尖刺劃破而暴露包裹在內的大片雪白肌膚,尖銳的荊棘在少女的身上留下血紅的傷痕,每次在腳尖撞擊地面石塊的同時我都深怕她的鮮血會像被擠壓的柳橙一樣自傷口流出。
此時,漫長的黑夜似乎也到了盡頭,金輪獸的低鳴震撼大地,微光乍現於西方的海平線之上。星與月的光芒被掩蓋,晨曦的光線讓緩緩降下的雪熠熠生輝,落到溫熱的地上緩緩化為水。
略顯燙腳的水灌進我那不知有多少破洞的爛靴子裡,也淹過了她赤裸的玉足。快被疲憊的感覺生吞活剝的我無暇欣賞景色,只是繼續催促快失去知覺的腿漫無目的地前行。
此刻唯一支持我的,就是那緊握住我的溫暖手掌──明明長年握著劍卻又是這麼得纖細、脆弱,又同時是如此讓人安心。
然而,終究到了我所剩不多的體力用盡的時刻,我感覺每一次的喘息都像要把我的肺部給撕裂。缺氧使我失了神,一個踉蹌下我難堪地跌在被溫熱的淺水覆蓋的地面,而死命抓住我手掌的她自然也順勢和我跌在了一塊兒。
摔倒在地的她並沒有發出任何呻吟,銀色的髮絲隨著轉頭在風中飄揚,毫無畏懼的神情還是一如既往的藏著溫柔,水藍色的美麗大眼有如鏡子一般澄澈,清晰地映照出我狼狽的身影。
「小空,當在這兒的不是我,我想聽你的真心話。」
如同銀鈴般的清脆聲音如微風般在我耳畔吹拂,讓我瞬間在除了她的聲音以外什麼也聽不進。
當她用「我」來自稱時,情況常常都很危急──不論是處境的艱難,或是心靈層面的紊亂。
我就和過去的13年間無數次的應對一樣點了點頭,也不需多問為什麼,毫不猶豫地答應了她。
她淺淺地給我了個帶點甜的笑容,些微勾起的嘴角,讓我連身體及內心的疼痛都暫時拋到腦後。
「和霞婉柔在一起,幸福嗎?」
不需要思考,我立刻回答了肯定的答案。
「背負隨時會被殺死的壓力,痛苦嗎?」
我的心臟稍微抽痛了一下,我低頭看著地面中我倆的倒影,微微地點了頭。
她讓時間流於空白,給了我一段小小的喘息時間,然後輕柔地用比絲綢還柔軟的手托起我的雙頰。我的臉頰被她水嫩的手掌撫摸著,順著她潔白的雙手,理解我倆將要分離我難受地抬起了頭,在我被淚水模糊的視線裡,她綻放了百分之百由溫柔打造的笑容。
「小空你願意在痛苦裡,尋找幸福嗎?」水汪汪的藍眼在破曉的光線中如鑽石般璀璨,然而,映照出的那萬里無雲之天空卻沒有雲朵能掩飾她的悲傷。
我只記得,當時我用盡全身所剩不多的力氣撲到她懷裡,去擁抱她雖然柔軟卻遠比我堅強的身軀,並在她的胸口嚎啕大哭。而她只是默默地將我的傷痛,一點不漏地用懷抱,全盤接受。
我並沒有問微微顫抖的她,為何不繼續牽著我的手帶我飛翔。
因為我知道,她痛恨自己的翅膀。
或許,也痛恨沒有和她一樣翅膀的我,那沒能與她攜手飛翔的我。
她柔軟的身體在最後一刻還是與我分離,只見那水藍色的大眼裡沒有一滴淚水,視線彷彿看得見我的靈魂般,筆直刺入我的雙眼。
鎧甲那鏗鏘有力的碰撞聲再次侵犯了我的世界,就算沒有回頭察看,我也知道那些提著長槍、單手劍與盾和戰斧的戰士們,正從高可參天的百合花下那鱗莖間的空隙不斷冒出。
但我的雙眼還是死死盯著眼中仍然只有我的她。剎那,我再也感受不到寒冬的氣息,膝蓋下的水也因熾熱的火焰而不斷蒸發,她那銀白中帶些淡藍的秀麗長髮在頃刻間燃燒。
少女那殘破的長褲下被劃破的肌膚也在轉眼間被火焰吞噬,頃刻間火舌就將前一刻仍像是要滲出血來的傷口給吞沒,焚燒之處的肌膚連點疤痕都沒留下,恢復成只能在赫緋炎山之巔才能欣賞的雪那般純白。
活生生的火焰搖曳著緋紅的身驅,從她的髮根快速往髮尾蔓延。隨風亂飛的銀色長髮,隨著火焰的行走途徑染上金黃,原本如流水般透徹的水汪汪大眼多了一股傲氣,火焰彷彿寄宿於她的眼中熊熊燃燒,如紅寶石般的血色雙眼映照出她眼前的我。
給人的印象雖然截然不同,但絲毫不變的,是我那最愛的溫柔。
她將粉紅色的舌頭用尖牙給劃開,鮮血從細小的傷口源源不絕地湧出,她微微瞇起火紅色的眼,微張的小嘴不斷向我逼近,然後滑入我毫不躲避的口腔。
她發熱的舌頭撐開我的嘴,長長的尖牙將我的舌頭輕易割出個小口,熱辣辣的感受在我的舌尖與胸口同時蔓延。她調皮的舌頭將我壓制,在我無法動彈的瞬間,我感受到了我與她的血液彼此交纏,屬於她的血就這樣與我的靈魂混合。
某種快感下,我的手掌緊抓住她被層層蕾絲包覆的肩膀,她的雙手也將我的頭部往她那彷彿染上朝霞色彩的唇上壓緊。
唾液和血液在須臾內不斷的易主,她的舌頭強勢地在我的口腔內打轉,明明那不被任何人信奉的死神此刻仍然沒有放緩祂的腳步,我卻無法不在這次接吻下感到舒服與喜悅。
漏出的鮮血灌滿我的咽喉。由於無法呼吸,我的意識有些混濁。
道別的時光終會結束,我在她的眼中看到了步步進逼的神殿戰士們。她的雙唇,只是依依不捨地離開我,一條透明的絲線連繫我倆濕潤的口,並隨著距離斷裂。
不,斷裂的,或許是牽著我倆的命運之線。
「婉柔姊,不要走!」被迫看著這段回憶的我撕心掏肺地扯開喉嚨大喊。
然而,回憶終究只能回憶,往事已成無法推翻的定局。姊姊堅強的面容,露出了些許的不捨,那是只有親近如我,才能看出的微小變化。
霞姊利索地起了身,俏皮地向我吐了吐舌,直到剛剛還血流不止的傷口就像是血液逆流一般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治癒,轉眼間便不留一絲痕跡。所剩不多的,那名為時間的風不僅吹亂了她美麗的金色秀髮,更吹亂了我的情緒。
「小空⋯⋯」
隱忍滔天駭浪的情感,她發出極度壓抑的呼喚聲,當時的我只是任聲音隨風飄逝,大腦還不願接受眼前的現實。
「小空,你要變得更強……」
她有些濕潤的聲音,輕易地敲開了我的堤防,淚水不聽我的勸阻,恣意傾瀉而出。跪坐在乾涸的地面,我的淚無法停歇,如雨點般被龜裂的土地所接收。
──我要,變得更強。
霞姊的唇還在顫抖,似乎還接著在說什麼。但她大概很難受吧,只是用手指揪住胸口,原本堅定的鮮紅眼神,也飄逸不定地看向我的周遭,不肯對焦在我的臉。
聽不到啊,妳究竟說了些什麼?
雖然在那之後每當我陷入回憶,都試圖去解讀。但在我模糊的記憶裡,她的嘴型如隔著迷霧一般,無法讀取……
最後,她以我再熟悉不過的動作,半蹲下來摸了摸我的頭,溫暖的手掌隔著我銀色中帶淺藍的短髮,給我最後的溫柔。
轉身讓裙擺飛揚,腰上那木槿印花如在風中搖曳的草木,栩栩如生。面對無數追兵,她的金色秀髮隨之飄飛,已經燒到髮尾的火焰,彷彿融化在空氣中一般飛散成了火牆,轟然地成為她的背影。
成為我倆的阻隔。
在轉身的同時,霞姐的左手握住了遍佈華美雕刻的劍鞘,將掛在腰際的那柄薙魔劍取下。等到霞姐完全背對著我時,她已將那把曾經砍向自己的長劍,以彷彿要將地面與天空,甚至連同被親人拋棄的那段苦澀回憶一同切開一般,水平地從劍鞘給完全抽了出來。
在出鞘的瞬間,幻金製的劍身便漸漸染上了金黃火焰。
「走吧。別回頭,這是我最後的願望。」她有些冷酷的音調中,包含的是熾熱的愛。
「罪該萬死的惡魔,那把劍不是你能使用的!」詠言者連自己的本職都給拋到九霄雲外,停下詠言的他滿腔的憤怒穿透了金色的面具,直對著霞姊釋放,而無法發出聲音的神殿戰士們也用整齊的踱步來表達氣憤。
曾祖母當年斬殺東之惡魔而獲贈的聖劍,先是被父親用來斬殺霞姊,又被霞姊這個被總教會認定的惡魔拿來殺戮神火教的教徒,真是天大的笑話。
興許是趁我和霞姊接吻時放出了信號彈,再熟悉不過的聖歌飄進了我的耳朵裡,這代表穿著帶著金邊的純白長袍的聖歌隊正在逐漸接近。
明明在一年前,霞姊和我也曾身穿那套長袍⋯⋯
「這世界上,沒有神。」
她淡淡地如此斷言,神火教徒們臉色勃然大變,本來已經怒不可遏的面容已經怒到無可附加。
但霞姊無視瘋狂的教徒,繼續以飽含恨意的語氣藐視神明:「火神啊,祢這個被用來狐假虎威的裝飾品神祇,睜大眼睛看著我獻上的嘲諷吧。」
明明背對我,她吐出的話語卻有如利劍般劃開我的內心,直到現在我還依稀記得那種血肉被剜開的劇痛,那是不亞於現實中的我此刻承受的痛苦。
語畢,她稍微側過頭來,溫柔的神情讓人看不出心痛的痕跡,血色的眼睛瞇成細細一線,她的微笑在詠言者那不斷逼近的謾罵裡蕩漾……
在那堵仍在燃燒的,那阻隔於我與她之間、愈燒愈旺的烈焰之牆上頭蕩漾。
從我眼前緩緩播放的畫面看來,眼前的一切彷彿都被那溫柔又殘酷的火焰給吞噬。
她道別的笑顏、最後轉頭看我時她沒能忍住的,那從眼角涓涓滲出的淚水。與少女有關的一切,以及某顆不知名的,劃破遙遠東南方夜幕的流星,都在當時的我面前如翻頁動畫書那樣,隨著紙張翻動緩緩被火焰吞噬。
光著腳的霞姊開始翩翩起舞,像是當年火樁劍舞會時踩著木樁起舞那般,開始踏起了劍舞的步伐。她用那既美麗又凶狠的舞蹈,以最接近神的姿態嘲笑拋棄舞蝶界二十年之久的神明,嘲弄祂的軟弱與無力、諷刺祂所謂的公平與和平有多華而不實。
而我逃跑了。不是往西方的大海,而是往北方由史拉法蟻國佔據的森林前進。
我拔腿狂奔。霞姊用火焰阻隔了我和戰場,我並沒有選擇權⋯⋯不,只是我不敢去選擇而已。
兩年前的我與此刻的我怒吼重疊在一塊兒,同樣都是對這赤裸裸的背叛感到後悔與自卑。然而我再怎麼喊破喉嚨也無法改變過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拋下她遠去……
明明記得當時的我,生平第一次想要違抗霞姊的要求,想要回頭與她面對一切的磨難,但雙腿彷彿不屬於自己,跟隨恐懼拔腿狂奔。
然而像是姊姊的請求、恐懼、無暇思考,諸如此類的理由,都只是逃避用的藉口罷了。比作壁上觀的火神還要卑劣,應該被史書記載為背叛者並遺臭萬年的我就是那麼得聽話,聽話到真的頭也不回地逃進森林。
不曉得跑了多久,再也沒辦法前進的我難堪地摔倒在地。
在昏厥前,我抬頭一看。只見朝霞早在不知不覺間失了蹤影,燃燒的金輪衝破雲層,令只能在黑夜流浪的惡魔們無所遁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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