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絕響」被擅長空間蝶術的女王給傳送到千百里遠的同時,無面者們毫不遲疑地發起了攻勢。
黃震連翅膀都沒用上,以股四頭肌為首的腿部肌群一發力,這九十公斤的壯漢便輕而易舉地自貧民窟翻越了土牆;在上空待命的綠農也向著這兒緩速降落,踏上了第十一與十二街之間的磚牆;緒空身後的雙劍使藍邈也發揮了她的高機動性,蒼藍的髮絲在須臾間掠過了緒空的麻布衣,她化為一道殘影,追逐朝道巧那兒狂奔的涅提比。
緒空看著左手握著寒霜,以要將道巧大卸八塊的氣勢遠離自己的涅提比,他試圖攢緊左手裡的長劍準備追上去,卻發現先前那斬斷血肉的觸感讓整隻手乃至全身都在顫抖。進退兩難的他也只能硬著頭皮跟上藍邈,腦袋邊迅速運轉,試圖讓恐懼的自己冷靜下來。
吶,涅提比。就算是一年多前把我打得落花流水,把我作為賭注而輸掉的水果一把扔進嘴裡嚼爛的你,也要拚上性命才能奪得樂園嗎?
那麼,如滄海一粟的我,又哪來的自信說自己有辦法改變世界,讓既得利益者們心甘情願地讓出樂園呢?
霞姊,要是此刻我哭喪著臉喊著自己要放棄,不再執著於孩提時不懂事的夢想,妳肯定會如約定裡的那樣,擁抱著流著淚撒嬌的我,拍著我的背說:「沒事了,姊姊我會永遠陪在小空的身邊,不會再離開你了。明天一早,姊姊和小空建一個只屬於我們的小屋,一生都住在裡頭,想打擾我們的那些壞人要是來了,就由姊姊我把他們全都打跑!」
如果是總是不顧一切都要寵膩我的霞姊妳,就算明知道這樣的提議等同於把所有的負擔都加在妳的肩膀,還是會為我們能永遠在一起而由衷感到喜悅吧?
但我做不到放棄。在一點成長都沒能做到,連自己都還改變不了的狀況下,我該用什麼表情接受霞姊的溫柔!
緒空正嘗試用強烈的情感來讓自己忘記,忘記殺死父親的那天,手上那柄斷劍傳來那貫穿血肉的噁心感覺。從來沒傷過人,出神入化地使著天壁劍的緒空甚至有著「絕對防禦」的美譽,然而他第一次在戰鬥上讓對方見血,就是殺了自己的父親。
自那時起,他對戰鬥本身就抱持著恐懼。方才鼓起勇氣一劍砍下涅提比的頭顱,就已經是決心改變的緒空意志的展現了,但他沒能想到的是這場戰鬥還遠遠未能結束,真實的戰場不會給予在上頭跳舞的小丑們任何喘息的時間。
儘管緒空正同時在思緒中與恐懼對抗,他映著隱隱火光的雙眼仍緊抓著涅提比的一舉一動不放,此時卻看見了怪異的景象。
做出後空翻動作的涅提比,有驚無險地躲過了自道巧袖中接二連三放出的藤蔓,雖然在昏暗的燈光下看不清顏色和細節,緒空依然能「感覺」到上頭佈滿了長而鋒利的尖刺。
然而令他感到訝異的地方並不在於此,而是涅提比一落了地就瞬移到原本的左手邊五公尺外──距離貧民窟土牆只剩一步之遙之處。
正好翻過牆的黃震更是看傻了眼,只見涅提比就這麼貼上了土牆,然後穿了過去!只好展開翅膀緊急煞車,然後調頭向涅提比追去。這下好了,拿著雙劍的藍邈撲了空,而被雨猴給跑了的道巧氣得七竅生煙,對綠農喊道:「蠢貨,快追!」
見綠農毫無反應,道巧才想起人族語是不能用來和無面者溝通的,連忙摸了下頸上的藍玉髓,改用聆語命令所有的無面者。
但緒空總感覺有哪裡不對勁,以他的動態視力即使在昏暗的街道裡也不該追丟雨猴,更別提他仍「感覺」涅提比正留在原本的位置,而一但感覺裡的那存在移動,視野中的涅提比也正好往同方向奔跑並穿過了牆;當他感覺那存在一躍而起,就像雙腳跳躍的狐猴那樣雙手隨著跳躍向上舉,準備翻牆時,已經穿過了牆的涅提比也同時做出一樣的動作跳躍。
緒空也想和此刻的道巧與藍邈那樣立刻翻牆追去,但他卻百思不得其解為何涅提比都穿過了牆還像是打算翻牆那般跳躍,所以遲疑了一瞬。
為何多此一舉?既然能穿牆那又何必挑北門的破口?若只能穿一次牆,多跳那一下浪費時間做什麼,直接往破洞逃亡不好嗎?
作為在場的人們唯一能感知「那存在」的緒空這時才終於想通,連忙用像糨糊般把所有音都黏在一塊兒的聆語大喊:「黃震,本體在雨猴的正後方五米處!」
緒空也想勸翻牆追猴的兩人停下,但就像放掉的弓弦沒法抓回射出的箭一般,一切已為時已晚,他只好絞盡腦汁試圖讓事件不要變得更糟,再怎麼樣也要成功把涅提比攔下!
緒空沒有翅膀能用,奮力一躍才勉強能高於土牆。在半空中他看見涅提比未持刀的右手已然做出了投擲的動作,而才剛越過土牆來到貧民窟的破爛茅草屋上頭的藍邈和道巧,則是在瞬間被綠色的火焰給吞噬,男人的慘叫讓緒空產生了眼前是位於大海盡頭的無底深淵之錯覺。
蝶翼噴發出蒼藍的光,將由於靠近城牆附近的火把而較為明亮的貧民窟,徹底地化為白晝,這翅膀的主人,正是迅雷不及掩耳地來到緒空指示之處的壯漢,黃震。
黃震對空無一物之處揮出的那一劍,毫無實力上的保留,這並不是所謂的信任,而單純只是無面者的性質──絕對的服從。
疊加飛行速度、手臂的揮動和身體之轉動力道,橫掃而來的大劍就像迎面倒下的樹木,銳不可擋。那黑得發亮的劍鋒,割裂了毛,貫穿了皮,破了腹膜斷了脊。
幻象埋葬於湛藍的光裡,現出原形的本體以熱血灑滿了地。自涅提比被分割的肉體上抖落的土黃色粉末四散於天際,或許是藏在毛皮裡的沙塵全被抖了出來,黃震被嗆地接連做出了咳嗽的動作,但因為符文而沒能發出半點聲音。
在黃震被嗆得流淚的同時,兩人一猴墜落於散發糞臭的泥,率先起身的猴只剩下綁在左大腿根部、左右臂一共三條萬劫草環能抵命,而在劇痛中撐起身子的兩人更是狼狽。
僅穿著輕鎧的藍邈傷勢最為嚴重,她裸露出的肌膚全都有著如紫色毛蟲般不斷爬動的咒痕,銀色的鎧甲也因為高熱和高腐蝕性蕈類萃取物,而變得通紅又脆弱,金屬製的面具甚至裂了開來,銳利的金屬碎片讓她潰爛的面容流著血,而劇痛又讓血中混著淚。
在跳入油鍋般的疼痛中,藍邈仍然連點慘叫都不被允許發出,喉嚨外的禁言符文熱得像是要著火,卻遠遠不及全身的痛楚。她的身體搖晃著,但卻仍然沒有喪失戰意,如此堅韌的精神,讓猶豫著該趁勢追擊還是就此逃亡的涅提比感到毛骨悚然,全身每一寸肌膚上頭的捲曲棕色毛髮霎時豎了起來。
僅有道袍沒覆蓋的臉、脖子和手掌輕度燒傷的道巧,輕輕撫上了六角木盤──名為「咒盤」的精良神器。
「藍邈,馬上同意咒盤的交換。」道巧低沉的嗓音,毫無溫度地以聆語說道。
下一刻,藍邈腰部以下的身體都化為了發光的綠粉,被吸入了木質的盤子裡,咒盤上其中兩個翠綠木格子發出了奪目的光芒,同時如同萬蟲鑽動的咒痕也成了發光的綠粉,被收進了咒盤裡頭。
在這時落入爛泥的緒空腳步飛快,在回過神來的涅提比躲過幾個黃震的犀利劍擊後就加入了戰局。他看見僅剩上半身的藍邈燃燒僅剩的靈力,對自己如風中殘燭般的生命毫不惋惜,目光如炬的眼中還殘留著淚珠。
但緒空能從眼神中讀到的既不是痛苦也不是憎恨或憤怒,而是喜悅。
對無面者來說,此世是用來贖罪的。他們信仰不存在的深淵神蘇芣,認為是前世造了孽才會墮落於深淵,而蘇芣念在他們願意悔過自新,便用將他們再度讓其降生於世,若能盡心盡力服務世人就能抹消前世罪惡,讓靈魂回歸天界,方得於諸神管理的國度裡褪去面具,以人之姿享受毫無痛苦的生活。
無面者的人生意義就在於此,戴上面具並被剝奪身為人類的資格,是為了贖罪;無法發言表達意見,是為了抵銷上輩子隨心所欲所釀的禍;服從命令是為了洗淨污穢的靈魂,才能擁有進入天界的資格。無面者們誕生於這些道理,因此對其深信不疑,心甘情願地為其瘋狂,為求能在盡心盡力為人類的福祉而死,好讓這份苦難結束,靈魂得以昇華至那只存在喜悅與祝福的美好天界。
緒空並不認同無面者那倚靠著謊言過人生的生活方式,但面對不容置喙的現實,他也只能默默做個旁觀者,幹好自己份內的活,站穩腳步對著涅提比全力揮劍,試圖讓這場戰鬥早點結束。
緒空雖然身體素質不強,跑不快也跳不高,但唯有驚人的動態視力和揮劍的速度能拿出來說嘴。然而這次緒空的攻擊卻揮了空,早已察覺緒空接近的涅提比一個蹦躂就像火箭一樣騰空飛起,如蝦子般蜷縮的雙腿離緒空的劍僅有一紙之隔。
然而靈活的涅提比在跳出地面的爛泥後便明顯變得遲鈍,照理說應該趁著空檔抽出第二把寒霜,但毛茸茸的手卻反過來搔起了自己的背,臉上浮現了不該出現在這裡的喜悅表情。大叔年紀的涅提比,此刻竟笑得比二十年前得知自己的大兒子順利生下來時還開懷。
不熟悉蝶術的雨猴涅提比自然是會因此亂了陣腳,但作為施術者的幫手,緒空想當然爾知曉這幻覺蝶術出自於綠農。
由於指標性的鱗粉全被幻覺蝶術給掩蓋,涅提比根本猜不出,讓控制自己的身體像是方向鍵全被搗亂的動作遊戲一樣難以操作的始作俑者是誰。
但不愧是佐羅陀部落中舊世代的最強戰士,涅提比在追擊來臨前就已經抓到了控制身體的感覺,他號令胸大肌、比目魚肌等和手臂八竿子打不著關係的肌肉發力,精準地控制手中的刀去招架黃震那行雲流水的橫劈,隨後身體一個扭動,驚險地迴避了黃震僅僅手腕一轉便換個方向襲來的橫劈。
要是擋下第一個橫劈就沾沾自喜,涅提比便至少會被砍下一隻手的前臂!
趁著空檔,涅提比順勢將第二把刀抽出,轉眼間,兩手各持一柄寒霜的他在空中像撞球一樣被黃震與藍邈打著跑。沒法飛行的他只能時而格擋,時而閃避,受到衝擊就只能順著動量的方向彈飛,並準備接下另一波連環攻勢。
在受到幻覺蝶術影響而上下左右顛倒不分的狀態下,還得做到這等神技,這肯定是他逾半甲子的此生最艱難的一戰。
終於完全熟悉體感上紊亂的涅提比猙獰地笑了,歷經無數生死關頭之千錘百鍊的肉體被時間刻下了無數皺紋,但卻像是戰士的勳章那樣讓涅提比感到驕傲──他可是能在殘酷的生存環境中存活三十四年的戰士。
「甚好!有本事爾等就一塊兒上,讓吾迎來不留遺憾的戰士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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