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吶，懶蟲緒空，該醒了。」
詠夏輕輕地以一塵不染的靴尖碰了下緒空的臉，才終於把傷勢復原大半的他給喚醒。
緒空的美夢成了破滅的泡，讓他有些不滿。感受著墊在自己後腦勺下的大腿之柔軟，他本想轉頭唸這大腿的主人幾句，卻赫然發現這人穿著的並非熱褲，而是灰底襦裙那貢緞布料的觸感。
難怪這回的膝枕這麼平緩，原來讓自己靠著的羽嵐不是跪坐，而是把懸空的腳伸出去外頭了。緒空如此想著，邊看向在蟻巢向外的破口處之交界抱胸看風景的詠夏。
「謝謝妳救了我，詠夏。」他的道謝，總是那麼真摯。
詠夏本以為自己已做好了心理準備，雙頰卻還是不免染上了些許緋紅，遮羞似地偏過頭：「向已經離去的無面者道謝吧，真正能救你的東西是她給的。」
「⋯⋯是啊，我又欠了憧一份人情了，就不曉得下回要何時才有機會向我的好兄弟報恩。」
「兄弟嗎⋯⋯真是可憐的小傢伙。」說完後，詠夏露出了狡黠的笑容，指著自己問道：「那我又是你的什麼？」
「從早到晚都待在一起，這種關係叫啥來著我竟一時想不起來呢，要不詠夏妳教教我？」
緒空打了個馬虎眼，然而本以為回應會更加掃興的詠夏，卻從中嗅出了可能性，訝異地睜大了眼。
「停！你們也行行好，別再打情罵俏了，好歹讓我在人生的最後可以清閒些吧。」羽嵐有氣無力地說著。
緒空這時才發現羽嵐的體溫異常得低，抬頭一看，她的臉龐蒼白得有如鋪了厚厚一層粉底，實在不像本應充斥青春活力的及笄之年少女。
「羽嵐妳怎麼了？身上有外傷的話讓詠夏替妳治療就行了，別擔心，我會說服她幫助妳的。」
「喂，怎麼說得好像是我不願幫助她一樣？」詠夏氣得跳腳：「雖說是我的疏失才讓星痕有可趁之機，在她身上開了個口子。但當時我可忙著救你呀，這樣怪我也太不近人情了！」
聽了來龍去脈，緒空有些愧疚：「抱歉，明明妳這麼盡心，卻被我誤會了。」
詠夏也不想看他難過，一派輕鬆道：「鬧你玩呢，這麼認真做啥？不過這星痕下手也真夠狠的，還用空間蝶術把這傢伙的血給引流到不知何處了。」
羽嵐的身體狀況正持續惡化，然而她的表情卻不見一絲陰霾：「如今連詠夏姊姊也救不回我了，我反而鬆了一口氣。」
「⋯⋯妳不害怕死亡嗎？」緒空感受著自她身上傳來的顫抖，問道。
「怎麼可能不害怕？然而，這並不妨礙我期待著死亡，畢竟哥哥姊姊們都還在等我呢。」
「願意和我說說他們的故事嗎？」
「那可是個很漫長的故事喔。」羽嵐的笑有些微弱：「比我剩下的性命還長了些。」
「那妳有什麼願望嗎？」
「人能揹著的願望是有限度的，你可別遇到誰都想把願望抹到自己身上啊！」羽嵐不懂攬這字彙，只好用抹將就一下。她雖然責備了緒空，欣喜之情卻仍溢於言表：「哼哼，好在我的願望不大，現在就能完成。」
突然間，漸強的振翅聲不絕於耳，緒空本無暇顧及，卻愈來愈響，讓他不由得向蟻巢被外力擊碎而產生的缺口看去。
「什麼樣的願望？」緒空回答的同時，邊觀察著外頭的樣子。
只見仍位於地底的他們，底下可見錯綜複雜的巢室，迂迴曲折如大蛇盤崌。
緒空瞇眼打探，卻仍看不清蟻國的深淺，就像天上的銀河匯集而成的瀑布傾瀉而下，才鑿出了這般深度。
專注於傾聽，竟能耳聞某種黏稠液體正一層層地灌滿深淵。魔獸的慘叫、巨蟻之外骨骼被熔化之聲、岩層承受不了熱度而崩裂坍塌之轟鳴，還有自地底深處不停釋放的哭嚎⋯⋯讓緒空知曉了這份悲傷出自於赫緋。
然而他無暇為赫緋的難過感到心疼，只能將自己的罪惡感與無力感藏在心裡，專注於如今還能盡一份力的事情上頭。
羽嵐嚮往地看著外頭那群向著天際不斷振翅的處女蟻后，以及追隨著她們的雄蟻，說出了自己的願望：「和我一同欣賞這場婚飛吧。」（註一）
即使對將死之人而言，留下的記憶無法長久保留；即使看著群蟻於蒼穹狂歡並大肆交配，她仍無法和任何人走在一塊兒，註定得孤身一人；即使她的願望實際上是更貪心一點的，但她知道有些心願說了也不會實現，不說反而對大家都好。
即使如此，羽嵐仍想和緒空一同度過人生的最後一段時光。
緒空讓羽嵐知曉，並非是死去的手足們想置她於死地，從頭到尾都是她自己作繭自縛；他更讓羽嵐理解，這世界並沒有真正的絕望，一切只關乎自己是怎麼想的。
該說是太遲了，還是時機恰到好處？羽嵐長出了翅膀。
那翅膀就像被藝術家以畫筆塗上薄薄一層灰，顏色黯淡卻不顯得髒，反而有種夢幻的神秘感。仔細一瞧，還能看見翅脈正不斷變換著顏色，就像寄宿著上萬條彩虹，七種色彩在瞬息間湧動。
羽嵐看著遠方那漸漸看不清的婚飛景象，產生了緒空就在遙遠彼端的錯覺。她完成了定心，卻也結束了生命。
對她而言，緒空就是如那日丹般耀眼的火球，是即使因高熱而須拚上性命也想沐浴於其中的光，是無法碰觸的夢。
她展開仍未充滿組織液而有著皺褶的蝶翼，跌跌撞撞地憑藉短暫跳躍的時間飛呀飛，卻在接近緒空時被熾熱的光給點燃，全身緩緩地融化。
羽嵐不覺得疼，明明肉體連同靈魂一同被光與熱給蠶食，她卻覺得既溫暖又舒適。
啊啊，果然還是到不了那裡嗎？
即使再怎麼嚮往著光明，沒了翅膀的她意識依然只能墜落於深淵──那個她再熟悉不過的地方，陷入永恆的夢，不再被任何人所打擾。
她將在那兒，舉行只被允許存在於夢中的婚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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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蝶的幸蝠：蟻國篇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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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一：婚飛為某些昆蟲交配時的群集飛行行為，常見於螞蟻、白蟻、蜜蜂等昆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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