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必須活下來。唯有活著才有討論是否自由的餘地,倘若在此刻放棄,我們將失去一切。
明明雨神雲海大地那早些時候目不可及的頂部已近在眼前,但為什麼呢?我心中卻連一點夙願即將達成的興奮都沒有。
發源自我們目的地的狂風粗暴地梳過變得黯淡的毛皮,將因污血而結塊的毛髮給扯開。被風觸碰的部位傳來陣陣令人發麻的電流──我的直覺告訴我這是某種警告,代表前方有著危險。
但對如今的蝙蝠種而言,有哪個地方是不危險的呢?
於是,疲憊不堪的我們終於踏上了神明所在之處──雨神雲海大地之頂。
這雲海大地外型有如數十個龍捲風堆疊而成的雲之塔,高可通天,但和尋常可見的塔不同,雨神雲海大地離地愈遠的地方,就愈發寬廣。
而作為最頂層的這裡,有著八成是舞蝶界最厚實且最遼闊的雲海,廣袤百里。
與底層那好山好水的美麗景色不同,這兒顯得空蕩蕩的,比起只有枯木的境界神雲海大地有過之而無不及,除了如高山般龐大的零星巨獸在此漫步,別無他物。
要我說,這兒就像一片被淺水漫過的荒野,只差在顏色是如白沙般無瑕的白。
高度淹過我腳踝的悠悠流水,從位於雲海正中央的「源頭」湧出,不斷往周圍推進,最後流到這廣闊雲海的邊界,化為細碎的雨飛往下層以及舞蝶界。
哪怕只要有報時星換個顏色的空檔沒有任何水從源頭補充,這片雲海就會露出本來的樣貌吧。但這是不可能的。
因為祂在那裡。
只要祂還存在,這裡的水就是無窮無盡的。
壓倒性的存在感穿過薄薄的水氣,讓遠在幾里外的我們即使瞧不清本尊,也能確信在雲海中央的存在為何。
在回聲定位中我能確定坐在椅子上的祂正翹著腿,以足尖輕點水面,明明不是什麼特別的動作,卻能讓在場的所有存在都把目光投向祂赤裸的足。
從足底到小腿連一個毛孔都沒有,這絕對足以證明祂是雨神。
忽然,一陣噁心感襲來。回過神時我們已經來到了距離祂百米的位置。
「天啊老大!我們怎麼到這兒的?」身上的血早已不夠自我修復的瘦弱族人起了頭,他驚慌失措地大喊,引起了群體的躁動,你一言我一語地發出了不小的噪音。
無法自我再生的蝙蝠種實在太脆弱了……不只是肉體上,心靈上更是不堪一擊。
如今聚集在這兒的只有失去除了性命以外所有事物的懦夫,記憶中那群視疼痛為試煉、對未來無所畏懼、所向披靡的猛者,從來都不曾存在。
當我們意識到自己並非最頂層的強者時,就再也無力去掩飾醜陋的本性了。
「閉嘴!」我放出威壓喝斥他們,避免鑄成大錯:「我們可是在雨神大人面前,還不趕緊跪下。」
在我的殺氣之下,強烈的恐懼掩蓋了懦弱,族人們很快地和我一同趴伏在地,頭低得幾乎都要能全給埋入水中。
肌肉在冷冽的水中收縮,頭埋在水中的我因無法呼吸而感到有些難受。然而,更讓我不適的是分別慵懶地躺在雨神兩側的,兩隻如山丘般大的巨獸──神明的存在感強大到我連這麼大的怪物都要在如此近的距離才能察覺。
溫柔到讓我毛骨悚然的女聲在這時穿透了我的肉體,隨著話語一同從祂口中呼出的青色靈力近乎要把我的靈魂給碾碎:「蝙蝠種的年輕族長呀,你可真是讓我失望。」
躲在我身後的同伴們紛紛因承受不住靈力的衝擊而哀嚎。骨頭接連被折斷、碾碎的聲音和族人們慘叫不絕於耳。
造成此等悲慘景象的竟只是……祂在百米外的一句話?
腦袋一片空白,身下的流水被我的鮮血給染紅,因禍得福,讓我在生命力流失的同時回過神來,急忙仰頭好離開水面咆哮:「雨神大人!我們殺死了女性人形蝙蝠種,又擄獲了僅存的人形蝙蝠種,您怎麼可以說話不算話!」
在我扯開喉嚨大吼的同時,本該失去意識的男性人形蝙蝠種竟像腫塊增生那般迅速化為肉團,不斷膨脹,隨後炸了開來,射出漫天血雨並化為利刃,朝雨神所在之處飛射。
「殘渣就該有殘渣的樣子,蘇芣。」雨神朵絲那白皙的手穿出霧氣,有著天青石色澤的指甲朝肉團一比,數不盡的血刃就像是時間被暫停般,一動也不動地懸在空中。
操作一切的速度,這是……迅疾蝶術的極致。
我那幾乎要在靈力壓迫與龐大資訊量下炸開的腦子抵死不從地疾速運轉,試圖找出一線生機。作為掌管青色靈力的雨神朵絲能將迅疾蝶術是理所當然的事,問題是蘇芣是哪位?我們抓的男性蝙蝠種不是叫那個啥來著,緒空?
印象中,和那個啥蝶王國的無面者有點關係?
該死,到底為啥要取這些難記的名字!都像我們族人互相稱呼彼此為「喂、嗨、你」之類的不好嗎?反正用聲音的頻率不同就能分辨在講誰了啊。
不行,我沒時間抱怨了,趕緊整理現況。
看來我們費盡千辛萬苦帶回來的傢伙早就被掉包了,我們帶回來的不僅不是目標,還是雨神認識的仇人。
照這個推斷來看,那個自爆的女性蝙蝠種……很可能也只是在演戲罷了,根本沒死。
「該死啊啊啊啊!」全盤皆輸的現實將我最後一絲理智摧毀,不斷用爪子抓撓臉龐,濃稠的鮮血很快就把我的視野給染紅。
但我還是看見了絕望的一幕。
懸在空中的血刃,緩緩地轉向,直到朝著苟延殘喘的我們,才終於停下。
一切,都結束了。
「雨神大人,我們願意為祢付出一切,成為祢忠臣的僕人。所以……拜託不要殺了我們……」
語畢,只剩下乞求饒恕一途的我,哭得泣不成聲。
養父在我帶著年輕力壯的新生代蝙蝠種離去族群時對我說的話,言猶在耳:「你這孽子!怎麼就是搞不懂自由的真諦呢?」
當時,將他打得滿身瘀青並證明自己才是正確的我,是這麼說的:「你們這些老頑固才是搞不清楚狀況吧?死了就什麼都沒了,談個屁自由!」
「……不管你再怎麼對那引發神明怒火的母蝙蝠種的死感到絕望,都不該向奪走我們自由的元兇低頭乞求自由。」悽慘地躺靠在牆上的養父即使敗給我了,那彷彿看穿一切的眼神還是和原先一樣炯炯有神。
蠢死了。
明明就是我們的文化、我們的任性妄為、我們那該死的自由趕走了她,最終才會導致這樣的悲劇,現在你還想繼續那讓我們走入死胡同的鬥爭?
「別開玩笑了,拒絕成為雨神的奴僕能讓我們得到除了死亡以外的什麼?」
滿口碎牙與鮮血的養父想也沒想:「出賣自己的靈魂除了能換來充滿後悔的餘生以外,還能得到什麼?」
他的言語在當時貫穿了我,我尚能裝作毫不在意地離去。
迎面而來的血刃在此時劃開了我,我滿腦子都是如何才能在這世界留久一點。
害怕死。害怕丟人。害怕拚盡全力換來一場空。刻在骨子裡的價值觀終於讓我在無限的自由裡,選擇了放棄自由。
原來啊,就連死前的一瞬,我都是虛假自由的囚徒。
同伴與我的鮮血很快就被清水給稀釋,漂向我無法感知的遠方。恐怕我的意識很快也會隨他們一起去那兒吧?
蝙蝠種與魔獸在靈魂的循環與蝶種截然不同,我們的歸宿並非雲海,死去以後就會是真正意義上的灰飛煙滅,隨後靈魂碎屑緩緩降落,直至深淵,成為深淵神蘇芣的養分。
無力癱倒的我頸子以危險的角度彎折,僅剩右眼還維持在水面,看著被雨神壓倒性的力量輾壓的醜陋肉塊,我終於將眼前那血肉模糊的肉團與深淵神做出聯繫。
停止的心跳,再度鼓動。我還有能與神一戰的機會,但在曾經深信的自由被我給捨棄、偷偷放走的母蝙蝠種最終成為促使眾神處決蝙蝠種的罪人、跟隨我的族人全都被斬成肉片的此刻,我又有什麼理由起身奮戰呢?
正當我差點要心灰意冷時,我想起了那場雨,還有我與她最後的談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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