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章節的時間點,為蕩饞剛離去、緒空正因審判紙而跪在地上時)
「本來就不該去遵守那些規範,不要讓他人的價值觀去定義自己值多少錢。」
毫不遲疑的詠夏說出的肺腑之言抨擊著我的內心、震撼我的靈魂,讓屈服於審判紙的強制力而下跪的我羞恥到滿臉通紅,熱度像把火從臉頰向上延燒,整個腦子就像被泡在沸騰的腦脊髓液中川燙。
我怎麼就這樣忘記了呢?與被鞋印給玷污的毛毛球玩偶對視,我和玩偶彷彿都是哭得難看的孩子,卻又在遇見彼此的剎那忘記自己為何悲傷,最後乾脆相視一笑。
還記得五歲生日的那年,父親買了個背著小皮包的噗嚕噗嚕玩偶後背包當作我的生日禮物,從小就喜歡可愛玩意的我欣喜若狂,跑去找霞姊分享那個背包有多可愛。
她耐心地傾聽口齒不清的我以簡單的詞彙艱難地描述自己有多開心,隨後盛大地誇讚了父親送我的禮物一番,才輕聲地對我說生日快樂,同時把將四葉的紫花酢醬草壓制而成的書籤遞到我的手中。
那是用中心留有愛心形狀空白的黑色琉璃所製成的書籤,幸運草就被夾在中間半透明的愛心處。琉璃的邊緣打了個洞,繫著一條手編的雙色細繩,另一頭穿進了粉色的珊瑚裡頭,成了個可愛的吊飾。
霞姊用溫熱而柔軟的雙手包裹住我小小的手,輕柔地說道:「四葉的酢醬草能為小緒帶來幸運,而珊瑚能讓你永遠都對喜歡的事物抱持著同樣的熱情,同時還能在危難之中守護你。」
我把那捨不得用上的生日禮物放進了噗嚕包──我都這樣稱呼那玩偶背包。35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nnDMplM2KL
正因為喜歡,才會去珍惜,而失去也才會感受到刻骨銘心的難過。因此當那背包在與父母和姊姊一同出門遊玩,被同為雅家系而貴為家主之子的紂顏給看上並奪走時,我的世界有如晴天霹靂。那是我第一次認知到自己過去都是活在家人們的細心呵護下,才能不接觸外界的黑暗。
黑色裁決紙依舊毫不留情,上頭以白字標明的巨額錢財入了我的口袋,卻反而像是砸入了我的胃袋,就像純金製成的拳頭猛力毆打我的腹部那般疼痛。
父親溫柔地摸了摸我的頭,安撫道:「雖然那是限量的玩偶背包,但我們可以用換來的錢找間好一點的餐廳吃飯,還能再買另一個新款的,好嗎?」
但我卻抑制不了如漲潮般逐漸高漲的難過,一陣鼻酸後還是哭了出來,我透過模糊的視力看著父親的那雙藍眼,從裡頭讀出父親正感到困擾的我深知自己不該哭泣,但不知怎的,愈是努力想止住淚水,反而哭得愈發難以入耳。
父親有著和我們姊弟一樣湛藍的雙眸,只是霞姊總說她自己的眼像是打在岸邊被激起的浪花,出自於藍卻不再為藍;我的眼則像萬里無雲的天空,是毫無陰霾的藍色;至於父親的眼她則說像是毫無波瀾的鹽湖,看過了太多傷心事,卻總是把眼淚往肚裡吞。
我轉頭看向不善言辭的母親,發現一語不發的她有些苦惱,小嘴開闔了好幾次,像是想說點什麼卻找不到適當的詞彙。從此刻她不安地用手指捲著銀白秀髮的舉動,全然無法想像她就是史料中記載的那曾叱吒風雲的女強人。
看著家人那像看待不懂事的孩子那樣的表情,我才發覺了自己的格格不入。
父母精心挑選的生日禮物、姊姊親手尋來並製作的書籤、家人們安慰我的那份辛勞,甚至是我此刻的難過都被輕易定價,為什麼父親和母親卻沒法理解我為何而哭呢?明明這些對我來說是無價之寶,神卻認可了普世價值裡這份感情的一文不值,讓我看清了現實,認清了沒有力量就守護不了任何事物的真理。
或許,在反抗之心消弭之時、當不再認為一顆平淡無奇的玻璃珠是自己的無價之寶的那刻,就是所謂的長大成人吧?
父親肯定也經歷過那段苦澀,小時候總聽他說自己一生沒能成事,賺不到多少錢、在貴族中很沒出息,並希望我們別走和他一樣的路。我當時只是像聽故事那樣聽過便罷,父親說那些那些事情離我還太遙遠,聽起來就和路上買的報紙裡寫的消息一樣不存在於我存在的世界。
但我現在能理解了。自已早已在這樣的世界裡紮根,除非斬斷自己的血肉,否則直到死亡前都沒法脫離。
作為平民和三大家系貴族混血的父親,在崇尚研發新技術並靠鑽研學問賺錢的雅家系中是個異類,考上學士的他推辭了農派的邀請並放棄了繼承家主的資格,反而投入了史學的研究。
父親從沒提過他在緋曆462年選擇研究兩年前滅亡的絹蝶邊境國之歷史時,被包含雅家系的本家兄弟姊妹在內的多少貴族嘲弄過。他們以冷言冷語諷刺父親,說他是因為沒能力和人競爭才往沒人要研究的領域逃避。
我後來年長了些,才從父親自傳裡對這些過往事情的輕描淡寫得知那些往事。而在家破人亡,只與霞姊相依為命之時,才知道他和母親從小苦口婆心的教導,告訴我和霞姊「可以不成事,但不可不為人」這個道理,其實都是為了我們好。
我一直在糾結著,究竟哪個選擇才是正確的。霞姊與我,一個是萬惡的蝙蝠種,另一個則是斷了翅膀的無翅者,因為我倆的任性才導致父親死了、母親也和家宅一同被火海吞噬,都導致這樣悲慘的結果了,真的還該固執己見嗎?
我們既不成事,也不為人,才會自食惡果。
思考陷入了混沌的迴圈,自責像是從數萬人的嘴裡吐出嘔吐物一樣淹沒了被困在監牢的我,外頭的聲音在濃稠的液體裡模糊、眼睛被強酸刺激而無法張開,即使忍著噁心的酸臭在嘔吐物之海游泳,抵達牢籠頂端後也沒有足夠的間隙能讓我把嘴湊過去呼吸,不由得心生絕望。
最終,我感覺自己的嘴終於接觸到了些許空氣,連忙大口吸氣,卻不小心把嘔吐物給一起吸進了肺裡。瀕死的我,完全沒能思考這有多噁心,滿腦子想著的只有「不想死」和「讓我放棄」。
此時,啪的一聲響起。記憶中霞姊打的那記耳光如雷貫耳,衝擊掀起驚濤駭浪,把差點在嘔吐物中溺斃的我給一掌拍出了牢房。我終於能從自我懷疑中脫逃,再次睜開眼睛。
是啊,都還沒完成與姊姊的約定,哪有中途放棄的道理?
我怎麼可以拋下霞姊,獨自成為自己所厭惡的「人」呢?
於是,我終於重新站了起來,以緒空之名站到了起跑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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