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柳玄辰
香園情緣
丁零一怔,詫異道:「一段故事?」
彭三爺心中似乎感慨萬千,擡頭望天,想了半晌,才緩緩問道:「丁公子啊,你可相信緣分?你可有覺得,與我香滿園,有著很深的緣分?」
丁零一笑,答道:「緣分之為物,不可證明,亦不可反駁,信與不信,又有何異?」
彭三爺若有所思,緩緩點頭,又問道:「記得公子第一次來我香滿園,便萬幸成了紅袖姑娘座下之賓。公子離開之前,贈給紅袖姑娘一塊玉佩,以為定情之物,敢問公子,可有此事?」
他突然提起此事,丁零摸不透他的用意,只好緩緩點頭。彭三爺又問:「那塊玉佩色澤翠綠,晶瑩剔透,是上好的翡翠,面上有浮雕,一隻鳳凰展翅欲飛,雕工精細,栩栩如生。素聞六藝門人勤儉節約,抱樸含真,此物卻價值不菲,敢問公子,此玉何來?」
丁零臉一沉,不答反問道:「敢問三爺,是要丁零聽故事呢,還是答問題?」
彭三爺微笑道:「據紅袖姑娘轉述,此玉公子從小便帶在身上。六藝門人,自然不會說謊,所以,彭某相信公子之言。那接下來,彭某就要開始說故事了。」
這段故事,得從二十年前的香滿園說起,是關於一個名叫香囊的頭牌姑娘,遇人不淑、難產而死的故事。丁零耐住性子,默默聽完,想不到故事與自己到底有何關係,但卻還是忍住了沒有發問,他知道,這個故事還沒完。
果然彭三爺長嘆了一口氣,繼續說道:「富商買走了孩子,本以為此事告一段落,誰能想到,幾年之後,那無情的公子卻又出現了。他的夫人死了,他擺脫了拘束,又想起了香囊。只可惜他遲了一步,香囊死了,孩子也下落不明。那公子曾廣派人手,尋找孩子下落,只可惜卻一直沒有音訊。他大受打擊,懊悔不已,也許是為了紀念香囊,又也許只是為了揮霍解氣,他一怒之下,竟用重金買下了香滿園,更把徐嬌姐趕了出門。不過,他身份尊貴,總得有個人出面幫他打理香滿園。他手下能者眾多,但卻偏偏選了一個當時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或許是看在此人照顧香囊,還算盡心盡力,又或許只是覺得此人辦事謹慎、待人和氣,最後,他看中了那小廝阿三。」
說到這裡,丁零總算聽出眉目來了,不由得心中一震,目光大盛。他記得真切,「辦事謹慎、待人和氣」這八個字,正是彭三爺的自述。彭三爺一笑,點點頭接著道:「沒錯,當年的小廝阿三,就是如今的彭某。十多年時間,彷彿變了許多,但其實還是一樣,彭某只不過是從一家妓院的小廝,變成了一家妓院的掌櫃,再變成了幾家妓院的掌櫃而已。」
此話說得輕鬆,但丁零卻忍不住思潮洶湧,想到了許許多多。那神秘的無情公子,當然就是如今彭三爺背後的東家主子,是連曹班也不知道身份的神秘人物。十多年時間,彭三爺從一家香滿園開始,發展到如今壟斷江漢郡所有三十八家妓院、兩百四十七處窯子,彭三爺的辛勤當然功不可沒,但就算是個商界天才,不憑靠那神秘公子身後的勢力,也是絕無可能。那此人到底是誰?彭三爺發家的來歷,關乎到此人的身份,理應是個絕頂機密,他又為何要在此時,對丁零說出這段往事?
彭三爺很快便說出了答案:「當年香囊姊臨終之時,彭某就在身邊。她緊緊握著一塊玉佩,親手給剛出生的嬰孩帶上。玉佩乃是那公子所贈,是上好的翡翠,浮雕一隻鳳凰,展翅欲飛——」
「夠了!」丁零猛然起立,大喝一聲,打斷了彭三爺的話。他漲紅了臉,腦中嗡嗡作響。剎那之間,他彷彿想到了許多事情,卻又彷彿頭昏眼花,腦中一片空白。
故事的結局已經很明顯了。那男孩跟富商走後,不知為何,竟掉進了汎水之中,漂流到了蘭子溝,被華白年救了起來,從此總算有了姓名,叫作丁零!那身份神秘、卻勢力龐大的無情公子、彭三爺身後的東家主子,竟然便是丁零的親生父親!丁零的生母香囊,曾是香滿園的頭牌,他出生於此,過了近二十年,如今繞了一大圈,竟又在此遇上了紅袖、彭三爺,與香滿園又結下了不解之緣,難怪彭三爺要說,丁零與香滿園有著很深的緣分!
彭三爺似乎很得意,忍不住笑道:「丁公子呀,剛才你說,若無彭某所借之兵,便沒有你丁零今日。此話說得對,也不對。彭某只是個掌櫃的,手下刀士,其實根本不是彭某的人,而是彭某東家的人。哈哈,公子用自己父親的人,彭某當然分文也不敢收啊!」
丁零怒道:「住嘴!我丁零沒有父親!」
他從小到大,心中便只有師父、師娘,早已把師父、師娘當成了親生爹娘,事實上,他懂事之前,根本不知道師父師娘與親生父母,有何不一樣。他根本沒有認真想過親生父母的身份,更遑論有朝一日,竟能重逢。這個消息對他而言,宛如旱天一聲雷,驚天動地,也來得太突然。他根本不知道該如何處置,唯一能做的,便是極力否認,否認自己新的身份,否認親生父母,讓一切恢復原狀!
他心頭思緒萬千,五味雜陳,彭三爺見狀,嘆道:「丁公子有如此反應,果然不出彭某所料。彭某只望公子看在那五百刀士的份上,願意去見一見東家。」
丁零聞言大怒,沉聲冷冷道:「三爺用心良苦,處心積慮,便是要挾借兵之恩,逼在下去見你東家?」
彭三爺難得臉上收起了一貫的客氣笑容,變得樸素真誠,搖頭輕嘆道:「丁公子啊,你出生那一天,彭某便已把你抱在懷中了。香囊姊臨終把你塞到我懷裡,囑我好生照看,你我雖然非親非故,好歹也有三年相依為命的感情啊,彭某又怎會對你有加害之心?東家與公子雖然失散多年,但對公子卻是殷殷思念,不曾有忘。骨肉相連,血濃於水,公子漂泊多年,難道不想父子團聚,認祖歸宗?」
當年的香囊美艷動人,千嬌百媚,而當時的阿三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年,血氣方剛,情竇初開,為了照顧香囊,兩人朝夕相處,阿三難免對香囊生出了難以言喻的感情。所謂愛屋及烏,香囊死後,阿三對孩子細心呵護,養育之情,倒是真摯不假。只可惜當時人微言輕,徐嬌姐要把孩子送人,他縱然不捨,也改變不了。如今意外重逢,心中也是百感交集,他想讓丁零與生父相認,倒也並非全是為了在東家面前立功,更多的,還是在為丁零謀劃。他閱人無數,知道丁零心高氣傲,絕不會樂意與素未謀面的生父相認,是以才有了無償借兵之舉,只望丁零一時心軟,能夠順從。
此時丁零見他極力想要說服自己,心中一動,揚眉問道:「在下要是不願意,那又如何?」
彭三爺嘆道:「實不相瞞,彭某雖然為東家辦事,但也一樣不敢得罪小樓內那位在此借居的貴人。公子是她的客人,彭某當然也不敢強迫公子幹任何事。公子在此的所作所為,彭某從沒有向東家稟報過,玉佩之事,東家也毫不知情。彭某覺得,父子相認,是天大美事,公子倘若不願,著實可惜,但也無妨,就當從未聽過這段故事便是。」
紅袖到底是何方神聖,竟能讓彭三爺連這麼重要的消息,也心甘情願對主子隱瞞?但眼下丁零卻也無暇細想這一些,他只追問道:「三爺此話可當真?絕不相逼?任在下抉擇?」
彭三爺點頭道:「絕不相逼,任公子抉擇。」
彭三爺語重心長的一番話,絲毫未能改變丁零的心意,反而這說話的功夫,讓他有時間又想了許多,更堅定了他的決心。他的抉擇,依舊是否認,否認彭三爺今天所說的一切!
到底是什麼原因,讓他如此抗拒親生父親?他聰明絕頂,其實心知肚明,什麼心中只有師父師娘云云,只是他自欺欺人的藉口。這個決定真正的原因,是一種「不知為何」,是一種直覺、一種警戒、一種衝動、一種情感反射。只不過,這種「不知為何」,其實還是一個藉口。在他心裡最最深處,他清楚知道,他絕不能認!
這位東家如此財雄勢大,與江漢郡七大豪強家族,當然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說不定便是其中之一,說不定……無需再說,憑丁零的聰明才智,此人身份其實已呼之欲出。認下此人,他這二十年便等同白活,他的世界會馬上崩塌!他絕不能認!非但不能認,他還必須把此事忘得乾乾淨淨,強行把自己矇騙過去!
此時他想也不想,馬上答道:「好!既然三爺如此說了,那在下便全當你我今天從未碰過面!三爺的五百刀士英勇奮戰,理應犒賞,在下回到臨市口,自當命人送來五千兩銀子。在下與三爺公平交易,對令東家沒有絲毫拖欠;三爺對那孩子的三年養育之情,丁零寸草春暉,無以為報,還請見諒;至於那玉佩、香囊等事,在下一概從未聽聞,請三爺以後也休要再提!」
他回答得如此爽快,彭三爺大感詫異,問道:「公子當真如此決絕?難道連此人身份,也不願多問?公子應當知道,有東家相助,公子在江漢郡,凡事都可事半功倍!」
丁零冷冷一笑,說道:「看三爺所為,便知此人身份再高,也難比紅袖,有何稀罕?我丁零活了二十年,有師父師娘足矣,無需再多一個爹!」
他話說完,頭也不回,腳一蹬,便離開了畫舫,只留下彭三爺一人,搖頭長嘆。13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CdKUAuyZr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