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楊世英
鹽幫秘辛
事後眾人散去,曹班把丁零留下,問道:「丁零,你自詡聰明,猜猜看,老夫把你留下,所為何事?」
丁零微一沉吟,答道:「幫主是想和在下商量,如何趁金杖幫群龍無首,出擊獲利。」
曹班取出煙桿,塞了煙草點燃,吸了一口,吞雲吐霧。彩翎幫第十戒有言:「飲酒容易亂精神,吸食毒品最傷身;弟子雖不戒煙酒,終宜減免是為尊。」幫中弟兄勞作辛苦,多有吸煙之癮,曹班尤甚,是以此戒執行難免不嚴。不過儘管如此,適才與五堂堂主開大會,他也不好當眾點煙,忍到此時,才敢放縱。這時他嘴角帶著笑意,又問:「猜得沒錯,那,你就說說看?」
丁零長嘆一口氣道:「幫主這便是在戲弄在下了。實不相瞞,適才傅老爺子一記當頭棒喝,丁零羞愧至今。在下對鹽幫事務,的確一無所知,不敢妄下評論。」
曹班哈哈大笑,道:「有一句話,叫作……織之知枝汁,不織布枝汁?」
丁零失笑道:「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
曹班笑道:「對、對,就是這一句。丁零啊,鹽幫事務,非你想的那般簡單。也罷,老夫今日便當一回夫子,給你說道說道。」
丁零喜道:「在下洗耳恭聽。」
自古帝王,都要向百姓徵稅,春秋時,齊國丞相管仲認為:「民予則喜,奪則怒。」增加稅賦難免引起百姓不滿,於是提出了「寓稅於價」的辦法,把百姓需要的商品收作官營,由朝廷壟斷交易,控制價格,把稅收隱藏在商品價格之中,如此便可於不知不覺之中,徵收稅賦。這種百姓所必需的商品,「唯官山海為可耳」,煮海為鹽,開山成鐵,無窮無盡,鹽和鐵便是朝廷的最佳選擇。管仲當時在齊國實施此制,行之有效,稅收倍增,國庫收入也易於調節,庫空則漲價,庫盈則降價,且百姓納稅而不自知。自此,歷朝歷代都效仿至今,稱為「鹽鐵專營」。
當今燕國也不例外。朝廷雖不直轄郡地,但卻規定每郡按鹽產量上繳朝廷,朝廷則交易於市,從民間換取錢財,以充國庫。由於郡權自治,朝廷從每郡十取其二,餘下則交由郡牧自行處理,賺取錢糧,以資各郡軍費。在江漢郡,官府牢牢掌控食鹽專營權,意即只有官府可以在民間合法售賣食鹽,但卻把產鹽勞務下放到民間。民間產鹽業者,需把所產食鹽,盡數以定價售予官府,再由官府售予百姓,稱作官鹽,以此謀取暴利,其差價可達數十倍。
曹班說:「官府不但不斷提高食鹽售價,同時也不斷降低收購價格,壓榨產鹽業者,若以如今官府所定價格出售我幫的鹽巴,哼,根本無法養活幫眾。」
丁零奇道:「那鹽幫如何生存?」
曹班嘿嘿笑道:「上有政策,下有對策。」
民間業者為了抵抗官府壓榨,遂集結成幫。江漢郡本有五六個鹽幫,但後來都被如今的金杖幫吞併,只剩下彩翎幫獨自頑抗。鹽幫成立,業者規模變大,便可從中作梗,瞞報產鹽數量,把扣下的食鹽,自行偷偷賣給百姓,謀取利潤,民間稱之為「私鹽」。此外,鹽幫也盡量把劣鹽上繳,把好鹽扣下,有時上好私鹽可比劣等官鹽賣得更貴。
丁零皺眉道:「難道官府不會發現?」
曹班笑道:「丁零啊,你雖然聰明,但對於官場之污穢,卻不了解。我們鹽幫歸官府戶部管轄,如今的戶部司典,便是黎風縣主江海川江大人。此人精似鬼,貪如狼,鹽幫瞞報剋扣,他能不知道嗎?」
丁零一拍腦門,恍然道:「難道所得回扣,也有他一份?」
曹班點頭道:「簡而言之,百斤食鹽,我賣予官府一兩銀子。官府賣予百姓二十兩銀子。我幫剋扣下來的私鹽,便以百斤十五兩銀子賣予民間,其中五兩銀子,最後便到了江大人手上。所以呀,他巴不得我們多剋扣些呢。」
丁零低頭沉思,突然笑道:「不對吧。我幫到底剋扣了多少,想來江大人也不能全都知曉。所以我幫應該,尚有更多利潤吧?」
曹班哈哈大笑,點了點丁零腦門,道:「開竅了。正是如此。」
不僅如此。官府收到上繳的食鹽,總得轉賣出去,才能換成銀子。在江漢郡,官府還可以親力親為,但餘下的要賣到天下各地,就頗為麻煩,於是漸漸又將此業務,轉托給了鹽幫,讓鹽幫產鹽賣鹽一併負責,最後按預算產量直接繳納銀子便是。如此一來,鹽幫要從中謊報瞞報,便更是容易。
丁零連連搖頭苦笑,卻又雀躍不已。這種爾虞我詐,騙上加騙的「官場之污穢」,絕不是書本上能讀得到的學問,他茅塞頓開,大有一種朝聞道,夕死可矣之感。他又道:「如此類推,郡官府對朝廷,應該也不會老實交代吧?所謂十取其二,大概也是徒有其表而已。」
煙草燒盡,曹班敲打著煙桿清理灰燼,聳聳肩笑道:「我們侯爺是不是老實,就不是我等賤民所能知道的了。」
丁零冷笑,他敢打賭,高臻天絕不老實。
以上所述,當初華白年周遊江漢郡時,亦有所發現,得知後怒髮衝冠,最後更成為他與高臻天決裂的導火索之一。然而丁零個性全然不同,他覺得這種事無時無刻都在發生,惱怒又有何用?
當下丁零又問:「那金杖幫與我們彩翎幫之爭,又有何講究?」
曹班點頭道:「問到重點了。」
上文說過,鹽幫規模越大,可以瞞報剋扣的份額也越大。從數年前開始,金杖幫便以各種手段威逼利誘,吞併其他鹽幫。官府固然懶得管,江海川更是樂見其成。如今金杖幫所佔鹽村,足有彩翎幫四、五倍之多。金杖幫收入大增,便把實力擴展到江漢郡各處碼頭,進一步控制了食鹽運輸領域,自此不願就範的鹽幫想要把食鹽運出臨市口,都得向金杖幫繳付高額泊船錢,經營更是捉襟見肘。當時曹班當機立斷,親赴洞庭湖,與洞庭幫達成聯盟,因此才得以頑強存活至今。
「啪!」丁零聽到此處,拍案讚道:「幫主此計甚妙!」
江湖上有一句話,「黃河金龍,長江洞庭」,說的是當今掌控黃河、長江兩處漕運的幫會,中原黃河有金龍幫,南方長江便數洞庭幫。繳付泊船錢給金杖幫不但損利,更是資敵,與其如此,曹班與洞庭幫談妥一個合理價格,從此彩翎幫的食鹽運輸,就全都交給洞庭幫承辦,彩翎幫只派出幫眾數人,隨船監督。前文提過,施恩堂職務不重,其原因便在此。金杖幫實力再大,在漕運事務上,也不敢與洞庭幫正面交鋒,於是便只好眼睜睜看著彩翎幫的鹽巴出入碼頭了。
曹班得意道:「當初此舉,只為抵禦金杖幫欺壓,不料實行以後,卻發現如此一來,我幫把人員調去司井堂,專注產鹽,提高產量,反而獲利更多。」
丁零連連點頭稱是,道:「分工而合作,各司其專精,兩廂得利,妙也妙也。」他忍不住起身來回踱步,低頭沉思良久,又問:「言歸正傳,那如今我幫該如何作為?趁金杖幫無力抵禦,搶奪其鹽村?」
曹班搖頭道:「不可。原因有二。」
其一,兩幫雖然相爭多時,但大都在暗裡進行。如此明目張膽、大動干戈地搶奪,勢必會引發雙方大戰,亦會迫使敵人愈加團結,彩翎幫人數遠少於金杖幫,必不是對手。其二,即便搶過了鹽村,彩翎幫也沒有足夠的鹽工去營運,損人而不利己,百害而無一利。
丁零不由得洩氣問道:「幫主想必已有計較,請幫主賜教,丁零洗耳恭聽。」
曹班大笑,低聲神秘地道:「壞其鹽井!」
搶過來自己也用不著,還得防著對方搶回去,相反,只消派人暗地裡破壞金杖幫的鹽井,減低其產量即可。金杖幫幫主新喪,群龍無首,只要不被抓到把柄,又沒有證據指認是彩翎幫所為,便不會引起反彈,只能啞巴吃黃連,有苦自己知。
丁零不解問道:「如此豈非也是損人而不利己?」
曹班笑道:「這你又不懂了,聽我細細道來。」
金杖幫所產食鹽,十有六七,都得賣給官府。須知官府是不會因鹽幫經營不善減產而減少購買數量,這一點是連江海川也不敢造次的。如果鹽井遭毀,減產三四成,那上繳官府後,便再無私鹽可賣。而多年以來,官鹽、私鹽同時流通民間,已成平衡,私鹽減產,需多供少,必會引起鹽價大漲,此時彩翎幫便可囤貨居奇,待時機一到,以高價出售手上私鹽,狠賺一筆。
最後曹班道:「此額外之財,當用之於廣收弟子,壯大我幫實力,鹽工戰士,皆不可少,蓄勢待發,以期日後機會來臨,一舉擊垮金杖幫。」
丁零茅塞頓開,恍然大悟,感慨道:「沒想到毫不起眼的鹽幫當中,卻有這許多學問,叫丁零大開眼界。」他恭恭敬敬拱手作揖,道:「聞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丁零慚愧受教。」
曹班笑道:「無需洩氣,今日這一席話,可是老夫在鹽幫打滾一輩子所學,你初來咋到,不曾聽聞,亦不足為奇。你不熟悉鹽村環境,加上容易被金杖幫人認出來,此次去破壞敵方鹽井的任務,也先不必參與,老夫自會安排傳功堂的弟子去秘密執行。」
丁零這時才想起自己的處境,不禁問道:「如今在下兩兄弟不但被官府通緝,也被金杖幫追殺,彩翎幫收在下入幫,難道不會惹金杖幫問罪?」
曹班嘿嘿一笑,拿出一個木盒子,交了給丁零。丁零疑惑地打開一看,大喜過望,原來裡面卻是兩張官府所發的練武票,兩根彩色羽翎,還有一些銀子。曹班解釋道:「官府的通緝令,老夫無能為力,出了這臨市口,若是官府認出了你,要抓還是得抓。但在江漢郡,只要出示這根彩翎,出入城門關卡,守衛都不會對你多看一眼。至於金杖幫追殺,哼,這夥人是烏合之眾,沒有誰真的對鄒興忠心,都是幹活攢錢過日子而已,有誰會為一個死人拼命?再過一段時日,他們推舉了新幫主,便會把你給忘了。」
丁零大感寬心,又嘆道:「我兩兄弟承蒙彩翎幫庇護,但在下卻未能為我幫出力,深感慚愧不安。在下想親到鹽村看看,了解產鹽工序,也想隨船出江運鹽,增廣見聞,幫主以為可否?」
曹班滿意地點點頭道:「老夫正有此意。以你的才智,只要下苦心琢磨,一兩個月,當可對鹽業有個初步了解。須知此番對付金杖幫的計劃,只能算是個權宜之計,鹽井損毀,可以修復,他們很快便會站穩腳跟,重振士氣,到時,老夫就指望你出謀獻策,建功立業了。」
丁零苦笑道:「在下不敢在幫主面前誇下海口,只有盡力而為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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