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丁零
圖窮匕現
高展元身前的書案上,堆滿了來自江漢郡各地的消息信函。這些信函都是前些天,他派出去的手下緊急發回來的報告。他劍眉深鎖,盯著這些信函,心中正試圖把這些消息碎片,拼湊成一幅完整的圖畫。這幅圖畫漸漸成形,越來越清晰,他也越來越感到一股寒意,從骨子裡滲出來。
這時,又有一名手下,跑進房來,送上又一封信函,並稟報道:「公子,來自江漢城的緊急消息!」
高展元不願打斷思緒,有點不在意地接下信函,打開速覽了一遍,卻猛然跳了起來,大驚失色。
「侯爺怒杖老爺,扣於獄中,原因不明。」
短短一行字,卻把平日泰山崩於前而色不改的高展元,嚇出了一身冷汗。侯爺與父親不但是親兄弟,而且一向兄友弟恭,怎會突然翻臉無情?而正因平日關係良好,父親若非犯了絕不可饒恕的過失,侯爺斷不會大發雷霆,不講兄弟情面。「原因不明」四個字,更使情況詭譎難測。
他很快冷靜了下來,思索如何應對。首先是自身的安危,倘若父親所犯之事,會牽連到自己,那依侯爺雷厲風行的作風,兵馬早已來到家門口,所以可以假定,自己目前並未受到波及。那麼接下來,就是要弄清楚事情原委,並設法救人了。他回頭看了書案上那一堆信函,不由得陷入了兩難。本來他正在調查之事,還差一步,便可以罪證確鑿,但如今看來,似乎已等不及了,為今之計,也只好兵行險著了。
他把計劃在心中又想了一遍,不再猶豫,吩咐了手下幾句,馬上輕裝出門,跨上快馬,往江漢城疾馳而去。
——
高展元馬不停蹄,只用了半天時間,便來到了江漢城。他第一件事,不是去見侯爺,而是去了城南關爺廟旁,一座毫不起眼的鹽倉宅子。根據手下報回來的消息,此處就是丁零在江漢城的據點。
丁零果然在此。兩人見過面後,丁零笑道:「公子能找到此處來,果然消息靈通啊,在下佩服。」
高展元滿臉愁容,說道:「丁幫主見笑了。實不相瞞,本公子今日前來,是有一事相求。」
「哦?」丁零詫異道:「公子請說。」
高展元嘆道:「家父出事了!侯爺雷霆震怒,杖打家父,更把家父囚於地牢之中。本公子如今便要進戲鷺園見侯爺,問明原因,設法相救。丁幫主,你一向機智多謀,侯爺又對你很是信任,本公子想請丁幫主一同前往,幫著美言幾句,不知可否?」
高鼎天鋃鐺入獄,丁零身在江漢城,當然比高展元更早得知。高臻天對外不透露原因,更使丁零肯定,事情與柳玄辰有關,多半便是自己挑撥離間的結果。看見高展元來訪,他其實早已猜出其來意。他當然無意協助解救高鼎天,但趁機打探清楚情況,總不會錯。於是他淺淺一笑,抱拳道:「公子抬舉,在下義不容辭,恭敬不如從命!」
——
兩人來到戲鷺園,求見侯爺。下人看見高展元,略顯尷尬,回道:「侯爺吩咐過了,不、不、不見公子,公子請回吧。」
高展元愁眉嘆氣,心中對此次危機更覺憂慮,但卻似乎對侯爺此舉早有預料,說道:「無論如何,請通傳侯爺,便說……」他湊到下人耳邊,說了一句話,下人微微一怔,點頭便回身入內通報。
丁零眨了眨眼,問道:「敢問公子,給侯爺傳了什麼話?」
高展元搖頭嘆道:「不急、不急,待見到侯爺,自有分曉。」
不久下人出來,喜道:「侯爺有傳,兩位隨我來吧。」
兩人隨著下人,來到乾坎殿,拜見了侯爺。高臻天高坐在首座之上,沉聲說道:「展元,你爹的事,你管不了。此來若是要為他求情,就不必開口了。」
高展元垂頭道:「是,侄兒知道。」
他不提高鼎天之事,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丁零大感好奇,靜觀其變。
高臻天點了點頭,又問:「你所說之事,可當真?」
高展元道:「沒錯,侄兒已經查到臨元兄弟的下落了!」
此言一出,丁零心頭大震,忍不住轉頭看了高展元一眼。高展元不急不徐,繼續說道:「天妒英才,臨元兄弟已經被人害死了!」
高臨元失踪多時,高家上下,早已作好最壞打算,此時高臻天也並不感到太意外,只是追問道:「是何人所為?」
高展元擡頭,伸手指著丁零,篤定說道:「兇手就是丁零!」
他盯著丁零,眼神堅決,又暗藏了一絲嘲弄,丁零一看,馬上便醒覺過來,中計了!什麼美言幾句等說辭,全是謊言,目的就是要賺他一同來到侯爺面前,當面對質。
高展元深知侯爺處事作風,既然已把父親打入大牢,便絕非任何人說情能夠改變得了,要救人,只能另闢蹊徑。丁零身為六藝門人,與高家本來勢不兩立,但這段日子以來,憑著投機取巧,以及侯爺對柳玄辰的感情,竟漸漸得到了侯爺的信任與重用,尤其在此楚軍大敵當前的時刻,此人如若包藏禍心,為害之深,思之心寒。倘若能揭發丁零之惡,便是大功一件,或許便能將功補過,保父親一命。
丁零武功不凡,在這戲鷺園內只怕無人能敵,此時倘若畏罪而逃,多半也沒人攔得住。但只要他一出手,馬上便會坐實了高展元的指控,那這段日子以來的辛苦經營,頓時便付之東流。這也正是高展元這條詭計的高妙之處,無論走與不走,彷彿勝負都已定了。
丁零心思急轉,想了種種對策,卻發現自己竟似乎已陷入了死局,明明身上並無枷鎖,行動自如,卻偏偏左右為難,動彈不得。若想保命,便該馬上闖出去,可是他又極不甘心,留下或許還有一線生機?高展元到底掌握了多少證據?是否只是在虛張聲勢?他也在盯著高展元,四目相投,兩人之間無需言語,卻似乎心靈相通,就像當初在漢陽時一樣。當時丁零便已知道,此人不可小覷,萬沒想到,自己今天果然真會栽在此人手中。
無論如何,丁零在一瞬之間,已打定了主意,絕不能逃,也絕不能認罪!只要堅決不認,總會有一線生機。他表現得大驚失色,怒斥道:「公子無憑無據,血口噴人!」
高臻天也大吃一驚,怒問道:「展元!你有何憑證?」
高展元轉向高臻天,冷靜說道:「侯爺莫急,請聽侄兒細細稟報。」他一頓,由頭說起:「數日之前,便在抗楚會議之後,侄兒在回祁雪縣的路上,遇見了奄奄一息的胡硯郎胡少俠。胡少俠不知為何人所害,身中劇毒,未幾便已死去,不過他臨終之前,卻說了一句話:『臨元公子,乃死於丁零之手!』」
高臻天皺眉道:「胡硯郎無故遇害,確實蹊蹺,但僅憑這一句話,你能斷定真偽?」
高展元道:「當然不能。當時侄兒尋思,倘若屬實,那丁零是在何時何處下的手?回溯臨元兄弟失踪經過,侄兒馬上想到了漢陽城。侄兒派人趕到了漢陽城,回到了當天丁零給楊世英設下陷阱的那座宅子,掘地三尺,果然,發現了一具屍首。雖然時隔兩月有餘,屍首面目已難辨認,但從身材衣飾判斷,可以斷定,是臨元兄弟無誤。侄兒手下找當地仵作驗過,臨元兄弟乃是死於劍下,一劍封喉,與六藝門的劍法,正好相符。此時屍首正在路上,這一兩天內,便可運到戲鷺園來,叔父可親自辨認。」
高展元一向行事穩重,若在以前,他一定會等到屍首抵步,親自驗證,確保證據確鑿,再行揭發。不過這一次父親驟然出事,他不得已之下,只好兵行險著,提早出手。丁零默默聽完,發現對方手上的證據,並非無懈可擊,心中暗暗放心,便說道:「敢問公子,在下殺人,動機何在?」
高臻天淺淺一笑,答道:「動機有二。其一,你身負六藝門血海深仇,報仇之心不死,其實從在漢陽開始,便已密謀接近我高家,伺機動手。叔父,當時侄兒便曾說過,丁零可用,但也不可不防。其二,回想臨元兄弟當時言行,曾透露過,看中了與楊世英同行的秦霜,侄兒推想,或許臨元兄弟想對秦霜下手,卻被丁零撞見,於是出手殺人。」
僅憑胡硯郎一句話,高展元便能把事情查了個八九不離十,丁零心中不由得暗暗佩服。不過他當然還是不能認。他笑了笑道:「說到底,胡少俠與臨元公子都已死無對證,公子憑空臆想,並沒有真憑實據!」
高展元道:「那座宅子已被我長期租下,當時除了你,又還有誰有機會下手?丁零,本公子勸你,坦白從寬!」
丁零不管高展元,轉頭向高臻天道:「侯爺明鑑,草民不服,草民是冤枉的!」
高展元不等侯爺答話,又繼續說道:「叔父莫急,事情還有下文。侄兒查到此處,倍感心寒。想叔父對此人提拔重用,信任有加,倘若他果然心懷不軌,蓄意謀叛,後果豈非不堪設想?於是侄兒又把這段日子以來,此人的所作所為,重新審查了一遍,從馬嘯風造反,到柳玄星行刺,再到當上彩翎幫幫主,托叔父宏福,侄兒發現了一處疑點。」
丁零不動聲色,暗裡卻不由得心驚膽顫,急速回想了一遍,自己還有什麼地方露出了破綻?高臻天也被挑起了好奇心,沉聲道:「繼續說。」
高展元道:「柳玄星硬闖戲鷺園,圖謀刺殺叔父,當天侄兒並不在場。但侄兒派人問過了戲鷺園的下人,侄兒覺得,倪大人之死,甚是可疑!」
高臻天大為動容。高臨元雖是親侄兒,但他對柳玄辰所作的惡行,令高臻天甚是憤怒,更早已答應過柳玄辰,會把高臨元逮捕,任她處置。如今得知死訊,他心中與其說憤怒,倒不如說如釋重負,免了自己兩難。雖說自己家人,要殺也輪不到外人動手,但倘若當真是丁零所為,或許也是為了給柳玄辰報仇,總算情有可原。不過此時提起倪可道,他卻不得不緊繃了起來。自昔日銀槍門以來,他與倪可道便已是知己摯交,後來起事打天下,又是不可或缺的得力助手,倪可道遇害當晚,更把他比作鮑叔牙之管仲、漢高祖之蕭何,兩人情誼,甚至比親兄弟高鼎天、高揚天都更為深厚。
高展元繼續說道:「倪大人與叔父多年交情,自然是忠心耿耿,無可置疑。不過當時叔父身邊不但還有鐵師傅,更還有許多銀槍戰士護衛,無論怎麼說,也無需他一個文臣為叔父擋劍。倪大人一向沉著冷靜,謀定後動,侄兒認為,他斷不會有此不智之舉!侄兒懷疑,是有人從中作梗,謀害倪大人!」
高臻天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說道:「可道無故送死,孤也曾有疑慮。不過事發之時,丁零並不在戲鷺園內,此事千韻與忘元皆可作證。」
高展元笑了笑,說道:「叔父仁厚,丁零卻狡詐奸險,不可輕信。請叔父想想,丁零應邀前來賞櫻大會,卻偏偏在柳玄星行刺之時,溜了出去,更帶上了千韻與忘元作證,豈非太過巧合?侄兒已派人查過賓客文案,賞櫻大會當天,丁零並非一人前來,而是帶了兩個彩翎幫隨從,董大成、麻六。丁零離開了戲鷺園,此二人卻留了下來,他們大有機會,可以出手!」
丁零依舊面不改色,心下卻已嚇得魂飛魄散。高展元不等丁零詢問,繼續又道:「丁零加害倪大人,動機何在?倪大人死後不過數天,丁零便當上了彩翎幫幫主。侄兒也派人去臨市口查過了,彩翎幫幫眾當時能膺服於他,全因他手上有一封江大人的推舉信。叔父,侄兒不敢說江漢郡豪強之中,有人牽涉其中,但丁零為了討好上司,不擇手段,也是大有可能的!」
為免橫生枝節,他不願牽扯到其他江漢豪強家族,這一段說得頗為隱晦。其實江家與倪家一向明爭暗鬥,爭奪鹽井之利,高臻天雖然從不加干涉,但卻是心知肚明。任由屬下相鬥爭寵,正是他馭下之術,若非鬧到不可收拾,他一向聽之任之。此時高展元雖未明言,但言下之意,他自然能想明白。倘若此事屬實,江海川便也有重大嫌疑。想起當年一起打天下,眾人戮力同心,患難與共,結下生死交情,沒想到不過安享了幾年富貴,便先有袁八通叛變,再有兄長處心積慮地謀算,如今又出一個江海川,怎叫他不痛心疾首?他勃然大怒,拍案而起,沉聲問道:「丁零!你可有辯駁之言?」
丁零把目下境況迅速想了一遍,把心一橫,毅然下了決定,淡淡說道:「高公子的推演,合情合理,在下無法反駁。不過,」他一頓,擡頭望著高臻天,眼神堅定不移,繼續說道:「草民冤枉!草民是無辜的!師姊倘若還在,必會相信草民!」
他逼不得已,把師姊搬了出來,想藉著高臻天對柳玄辰的愧疚,再混過這一關。高臻天果然微微一怔,眼神軟了下來。不過高展元卻絕不能讓他得逞,他搶著說道:「叔父莫聽他巧言令色!侄兒已派人前往臨市口,逮捕彩翎幫弟子董大成、麻六,如今已在押往江漢城的路上,到時嚴刑逼供,不到他們不招!再加上臨元兄弟,人證物證俱在,看他再如何狡辯?當務之急,請叔父下令,馬上扣押丁零入獄,免得他畏罪潛逃!」
此話說完,他也不等侯爺開口,伸手便往丁零抓去。在這一瞬間,丁零心中作出了無數假設,該留該逃,此刻便是下決定的最後機會了。其實高展元的種種臆測,心裡並沒有十足把握,倘若能逼得丁零動手拒捕,對他而言,便是最好的結果。不過他卻失望了。丁零一動不動,任由他抓住了衣領,昂頭說道:「好!草民願意入獄,以證清白!只求侯爺明鑑,還草民一個公道!」
他大義凜然,反倒叫高展元心中畏懼了。難道當真猜錯了?冤枉了丁零倒不打緊,卻只怕誤了解救父親的機會!兩人怒目對視,互不相讓,兩道目光似在空中迸出了火花。
高臻天鐵青著臉,陷入了沉思。高展元要求把丁零關押入獄,這並不過份,此時高臻天心中想的,其實是殺與不殺的問題!丁零不但武功高強,更聰明得可怕,加上在此大敵當前的要緊關頭,換作以前,他說不定便會選擇寧枉莫縱,殺了了事!但丁零卻是柳玄辰的師弟啊,豈可輕率?他心中對柳玄辰的感情與愧疚,就在此時,救了丁零一命。他沉吟了片刻,終於下令道:「來人,把丁零暫押大牢,待證人證物到齊,擇日再審!」
幾個銀槍戰士走了進來,把丁零押下。丁零哼了一聲,也不作絲毫掙扎,便跟著銀槍戰士走了。高展元見他如此順從,心生疑慮,忍不住又道:「叔父,丁零詭計多端,防不勝防,請叔父下令,別讓他見任何人,尤其是六藝門和彩翎幫的人,免得他又再作祟!」
高臻天點了點頭道:「準了。展元,孤命你,繼續徹查此事,務必把事情查個水落石出!此外,也別忘了派人暗中盯緊了江海川,倘若查證屬實,不能讓他溜了!」
高展元罕見地跪拜而下,伏在了地上,朗聲喊道:「侄兒遵命!」
他喊完了話,卻繼續伏在了地上,一動不動,似乎並沒有起身的意思。高臻天見狀,長嘆了一口氣,說道:「你的意思,孤明白了。你放心吧,孤暫時不會取你父親性命。他在大牢之中,你帶上孫大夫,去見他一面吧。」
無需明言,兩人心照不宣,這一句話,便是一個承諾:查清了丁零,便饒了高鼎天。對高臻天而言,高鼎天雖然可恨,但丁零的忠奸,卻更為要命。他微微一頓,又冷冷繼續道:「至於他到底犯了何事,孤不會說,你也無須問!退下吧!」高鼎天所作所為,不但辱沒了高家名聲,更有損侯爺威嚴,即便對著親侄兒,他也恥於開口。
高展元依舊沒有擡頭,只大聲喊道:「侄兒代父親,謝過叔父不殺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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