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柳玄星
鴻爪雪泥
蘭子溝,六藝齋。
夜已深,姚慈手持檯燈,走到兒子華承仁的房間裡看了一眼,見孩子已沉沉入睡,才放心回到自己的房間。丈夫華白年也在房中,見了她笑道:「兒子都十歲了,你這習慣何時才改得過來呀?」姚慈一笑道:「等兒子以後娶了媳婦,為娘的自然才就放心了。」
家務忙了一整天,她也覺得累了,一伸懶腰,兩人便寬衣就寢。睡至半夜,突然被一陣嬰孩啼哭吵醒,兩人心下大奇,起身打開門一看,竟發現一個只有幾個月大的嬰孩,被人遺棄在了門口。
姚慈抱起嬰孩,細心呵護,華白年看了看門外,不見半個人影。這時姚慈在嬰孩襁褓之中,發現了一張字條,兩人一看,只寫了一個「楊」字。兩人雖然滿腹狐疑,但也只好暫時收留了嬰孩。
到了第二天,姚慈對丈夫道:「看來此子父母是鐵了心要遺棄兒子了。不如我們就收養下來吧?」華白年想了想,也同意了。兒子華承仁一個人陪父母居於深山,常希望有個弟弟妹妹,知道後很是高興,喜道:「太好了,我有個弟弟了!那弟弟叫什麼名字?」
華白年抱過嬰孩,仔細看了看相貌。嬰孩雖然還在襁褓之中,但華白年卻一眼看出,此子長得劍眉星目,隱現俠骨,哭起來中氣沛足,體格精奇,必是個練武良才,心裡想起了一句詩,於是說道:「縱死俠骨香,不慚世上英。就取名為『楊世英』吧。」
從此夫妻倆把楊世英視如己出,大哥華承仁對弟弟也愛護有加。楊世英聰明伶俐,還只有三四歲,便已很懂事。這一天,華承仁帶他到河邊戲水,兩人玩得正盡興,楊世英突然發現一個男孩隨河漂流而下,嚇得大哭,華承仁隨即也高聲叫嚷,引來了華白年,出手救下了男孩。
男孩看來年歲與楊世英相若,當時已然昏厥,華白年和姚慈盡力施救,這才撿回一條小命,並在他身上發現了一枚玉佩。玉佩上浮雕著一隻鳳凰,展翅欲飛,栩栩如生。大夥問他身世來歷,他卻連自己名字也答不上來。華白年給他把脈,說道:「內息紊亂,大概是受了驚嚇,年紀又小,前事都想不起來了。」姚慈問道:「會不會是河上游某戶人家的孩子,貪玩溺水,漂了下來?」於是華白年和姚慈又帶著他沿河搜尋了多日,卻始終沒有任何線索。
姚慈抱怨嘆道:「自家生下的孩子,丟了竟也不管不顧,豈非太也無情?」華白年也覺惱怒,一氣之下,便道:「罷了,罷了,別人不管,我們來管。這孩子我們也一併收養了吧。」華承仁和楊世英聽說又多一個弟弟,都大感歡喜,急著問道:「那弟弟叫什麼名字?」
華白年沉吟片刻,嘆道:「這孩子無親無故,孤苦伶仃,就取名叫『丁零』吧。」
從此三兄弟便在六藝齋一起生活。丁零受了驚嚇,初時有點孤僻,但眾人待他宛若親人,細心呵護,無微不至,時間久了,隔閡盡消,他也變得越來越多話,只是對於溺水前的事,卻始終絲毫想不起來。
如此又過了一年,有一天,華白年一位故人到訪。此人長得威武雄壯,虎背熊腰,華白年一見,開懷大笑道:「馬將軍大駕光臨,寒舍蓬蓽生輝呀!」
此人正是當朝鎮國大將軍馬厲兵。馬厲兵與華白年多年以前偶然相識,雖然一個是當朝大將軍,一個是江湖遊俠,但兩人都是一樣的豪邁灑脫,英雄氣概,於是惺惺相惜,引為知己。但馬厲兵終究在朝為官,軍務繁忙,兩人已有多年不見。這時馬厲兵身後還跟著一人,他介紹道:「這是犬子,馬嘯風。」
馬嘯風這時只有八九歲,但卻已長得高大雄壯,不遜成人。華白年見了,由衷讚歎。馬厲兵說明來意,希望把兒子留下,學習武藝,華白年既不拒絕,也不答應,只是盛情留兩人在六藝齋住幾天。這幾天之中,他多方考驗馬嘯風,覺得他品行端正,俠義良善,而且天生神力,是個練武良才,於是方才決定收入門下。馬厲兵大喜,叮囑了兒子幾句後便大笑離去。
華白年以往雖然也教兒子練武,但這卻是第一次正式收徒。一不做,二不休,便索性把楊世英和丁零一塊收了,四人以年歲分大小,華承仁為大師兄,馬嘯風、楊世英、丁零依序而下。
第二天,華白年便開始正式傳授弟子武藝。華承仁自小跟隨父親習武,如今已有近十年的火候,自不必說;馬嘯風雖然從沒練過劍法、掌法,但出身將門世家,從小尚武,家傳沙場殺敵的槍法也練過不少,算是有武學底子,練起來事半功倍;楊世英這時雖然只有四五歲,但資質卻奇高,練得頭頭是道;只有丁零特別淘氣貪玩,對練武興致不大。不過過了幾個月,某天丁零卻突然開始認真勤加練習,華白年奇而問之,丁零答道:「丁零想通了。幾個師兄都勤奮練武,丁零倘若不練,以後在六藝齋便無立足之地了!」
華白年一怔,覺得此話略嫌功利,但畢竟出自一個四五歲小童,於是也只笑了笑,不以為意。
除了武功,華白年也教弟子讀書寫字。他師承翰林神劍皇甫生,對於君子之道的追求,自然不亞於武學。經史子集培養情操,詩詞歌賦陶冶心性;其餘天文地理、醫卜術數、名墨縱橫、法家兵書,都有涉獵。對於書本,四子各有所好。華承仁崇尚儒家經典,孔孟荀董,無一不熟;馬嘯風最愛讀史,尤好名將列傳;楊世英偏愛詩詞,特別是懷古詠史、邊塞征戰等題材;而丁零卻對所有書籍都一視同仁,來者不拒,讀得也快,但一旦閱罷,便束之高閣,從不翻閱第二遍。師父問他何故,他卻反問道:「內容已了然於胸,為何再讀?再說,世上書籍何其多,讀一遍已來不及,何苦蹉跎歲月?」
如此又過了兩年,這天夜裡,眾人突然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一名中年男子帶著兩個女兒,慌慌張張前來投奔。華白年見男子面目陌生,素不相識,便問其姓名,男子自稱名叫柳提名,乃是因為妻子所托,才懂得前來六藝齋求助。
華白年奇道:「敢問足下夫人姓甚名誰?」
柳提名道:「賤內姓呂名菲。」
華白年和姚慈聞言恍然大悟,不由得想起十多年前的一件往事。當時兩人遊歷江湖,結識了一位江湖女俠,名叫呂菲。呂菲武功不凡,尤擅輕功,腿法犀利,為人疾惡如仇,尤其憎恨為富不仁的地主豪強,時常劫富濟貧,懲奸除惡。她行事低調,獨來獨往,無論是作案還是行善,都從不留名,是以除了華白年夫婦,江湖上知其身份之人也並不多。三人多年前萍水相逢,惺惺相惜,但自那一別之後,便不曾再見過面,沒想到她原來已嫁作人婦,而且看柳提名的樣子,作書生打扮,似乎不懂武功,並不是江湖中人。
細問之下,才知原委。原來有一年,呂菲路過某地,見百姓困苦,又忍不住想要出手相助,於是物色了一家豪宅,夜裡偷偷潛入,想要偷些值錢的財物,劫富濟貧。不料這一次卻看走了眼,這一家人竟個個身手不凡,武功高強,瞬間把她圍了起來,雙方大打出手。呂菲寡不敵眾,身上多處掛彩,雖然仗著獨門輕功殺出一條血路,受傷逃走,但卻也不得已錯手殺了對方一位夫人。
呂菲逃出生天,輾轉來到魏國一條小村莊,叫青桃鄉,內傷發作,不支昏倒,被一男子救回家中。這男子便是柳提名,當時只是一窮酸書生,多次考試落榜,鬱鬱不得志。他對呂菲悉心照顧,兩人相處日久生情,呂菲經此一役,也厭倦了江湖生涯,遂決定隱姓埋名,退出江湖,嫁了給柳提名。她拿出多年積攢,讓丈夫開了家書齋,次年生了一對雙胞胎女兒,柳提名大喜過望,說道:「天地玄黃,星辰列張。為夫給這雙女兒取名柳玄星、柳玄辰,娘子覺得如何?」呂菲含笑點頭。
如此一家人在青桃鄉過了好幾年安生日子,柳提名教書掙錢,呂菲相夫教女,一家人生活雖然說不上富裕,卻也其樂融融。可惜花無百日紅,人無千日好,前些日子,仇人卻終於還是找上了門來。原來當晚誤殺之人,乃是那家主人的母親,殺母之仇,自然不會輕易善罷甘休,雖然事隔多年,卻始終沒有放棄追尋兇手。
呂菲領教過對方手段,當年尚且不是敵手,如今武藝荒廢多年,加上又有家人牽絆,自知在劫難逃,於是趁敵人還沒來到之前,向丈夫坦白前事,叫他帶一雙女兒快逃。當時柳提名驚道:「我們逃了,那你又如何?」
呂菲搖頭道:「這幫人財雄勢大,此刻人雖然還沒來到,但卻已把我緊緊盯住了,我若隨你們一塊逃,那便誰也逃不了了。何況當年是我殺人在先,這筆債遲早得還。你帶女兒先走一步,我留下來與他們周旋,倘若天可憐見,我能保住一命,自會去找你們團聚!」
柳提名深愛妻子,又怎肯棄她而去?當下死活不肯走,呂菲大怒罵道:「你不懂武功,留下絲毫幫不上忙,只會拖累我!你不走,難道想拉上一雙女兒陪葬?」說罷不管三七二十一,忍痛把丈夫和女兒趕了出門。
柳提名萬般無奈,懷著悲痛的心情,按照妻子的囑託,帶著女兒趕了三天路程,方才來到六藝齋。他把前事說完,再也忍不住,當場痛哭流涕,悲痛萬分。
華白年望了姚慈一眼,二話不說,提了劍便馬上出門。姚慈知道丈夫心意,他這是要趕去青桃鄉,助呂菲一把了。只不過事情已過了多天,待他到步,也不知是否還來得及?當下她安撫了柳提名一番,叫他們暫且安心在六藝齋住下。直到此時,她才有時間仔細打量了兩個女孩。柳玄星、柳玄辰是一對雙胞胎,還只有八九歲大小,面目、身材都長得一模一樣,一般的水靈秀氣,很是討人喜愛。兩人突然遠離家園,眼神都滿是茫然與恐懼,好在有華承仁幾兄弟在,變著法子逗她們高興,她們的情緒才穩定了下來。
接下來的幾天,柳提名每日茶飯不思,寢食難安,時刻盼著華白年帶呂菲回來團聚。好不容易熬了七八天,華白年終於回來了,但卻只是孤身一人。他喪氣地搖了搖頭,說道:「慚愧,在下去到青桃鄉之時,已是人去樓空。在下多方打聽,卻始終還是沒有任何線索。不過柳兄弟也先別絕望,說不定尊夫人已經逃離險境,不日便會來此相聚。」
柳提名大失所望,自此以後,因思成疾,終日失魂落魄,神情恍惚,華白年和姚慈多次勸諭,均不見成效,也不過過了半年,便鬱鬱而終,與世長辭,臨死之前,口中仍喃喃念著:「菲妹、菲妹。」
柳玄星、柳玄辰兩姊妹悲痛萬分,嚎啕痛哭,同時也感茫然無助,不知從此何去何從。華承仁等幾兄弟這段日子已和兩姊妹結下深厚感情,見狀也大感憐惜,馬嘯風出頭道:「師父,柳家兩位妹妹身世可憐,孤苦伶仃,無依無靠,弟子不忍,求師父把她們也收入門下,讓她們留在六藝齋吧!」
華白年其實也早有此意,於是便答應了。眾人還是按年歲分大小,兩姊妹便當了三師妹、四師妹,從此與大家一起在六藝齋讀書習武。
如此又過了兩年,有一次華白年離家出遊,又遇上一樁奇事。江漢郡以北約莫百餘里,有一座燕城叫鄔陽城。華白年路經此地,在城外郊區,遇上一個獐頭鼠目的男子,懷抱一個幼兒,行踪鬼祟。華白年心中生疑,遂上前攀談,那人沒說兩句,便慌張了起來,丟下孩子便想逃。華白年大怒追上,逼問之下,才知原來是個人販子,要把孩子帶到南方去賣。華白年想把孩子送還父母,於是又問孩子從何處拐來,不料那人卻道:「既然被你抓個現行,孩子你抱走就是,其他的我卻絕不會說!」不管華白年百般盤問,那人卻寧死也不肯多說。華白年無奈之下,把人放了,帶著孩子回到了六藝齋。
姚慈得知後,大感驚疑,問道:「賊人似乎不在意你抱走孩子,卻寧死也不肯透露孩子來歷,這不像是一般人販子的作風啊。難道這孩子身世藏著什麼秘密?」
華白年聳聳肩嘆道:「無論如何,賊人已走,天大地大,也不知去哪找他親生父母了。」他一頓,又笑道:「看來,也只好勞煩娘子再辛苦幾年,把這孩子也一併拉扯大了。」
姚慈莞爾一笑,仔細檢查幼兒,才知原來是個男孩,看樣子還不足兩歲。他身上襁褓乃是上等絲綢,比一般人家身上穿的都要名貴,看來父母家世不凡。襁褓角上繡著一個「琠」字,華白年道:「琠者,美玉也。看來的確是出自富貴人家了。」
姚慈笑道:「本來想叫你給孩子取個名字,這下好了,現成的,把『琠』字拆開,就叫王典了。」
於是七師弟王典也加入了六藝齋這個大家庭。七兄弟姐妹本來非親非故,卻因緣際會,聚在一塊,雖非家人,卻勝似家人。當時的七人不諳世事,天真無邪,當時的六藝齋也一片祥和,歡樂安逸,一家人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當時誰又能想到,這一切卻在一夜之間,化作一場美夢?
——
殘夜森森,晚風刺骨,天上雲層厚重,明月若隱若現,天地一片肅殺。
柳玄星昏昏沉沉,神志迷糊,彷彿已在彌留邊緣,此刻心中,突然浮起了一幕幕往事。與爹娘在青桃鄉的日子、進入六藝齋的經歷、在六藝齋的生活、與馬嘯風相戀的甜蜜,一一浮上心頭。
她衝出了住所後,憑著袁本思的令牌,命守衛開了城門,順利逃了出城。可是還沒跑出半里,體內劇毒攻心,便再也撐不住了,腳步一個踉蹌,倒地不起。她無力動彈,也放棄了掙扎,任由自己躺在路邊,閉上雙眼,靜靜等待著死亡降臨。
就在此時,她感覺身子飄了起來……不,是有人把她扶了起來。難道是袁家的人追了上來?她睜眼一看,卻彷彿看到了一面鏡子。鏡子中的自己神色緊張,口中不斷的叫喊著。她用盡了力氣,才總算聽清楚,她叫的是:「姊姊!你怎麼了?姊姊!」
此人不是別人,正是自己的雙胞妹妹,柳玄辰。
原來柳玄辰離開高臻天之後,心頭愧憤交集,毫無目的地狂奔了好一陣,遠遠離開了河邊小屋,方才停下,放聲痛哭。從兒時算起,青桃鄉、六藝齋、畏因庵,一處處的家園,均蒙受摧殘,自己的一生,彷彿就是在不停逃難,一時之間,只覺天大地大,無處可去。
哭了好一陣,她感覺又餓又累,只好重拾心情,繼續往前走。走了不遠,來到一條小村莊,找了個好心人收留,吃了一頓,住了一宿。第二天臨走前,卻無意中聽見幾個村民高談闊論,說的正是馬嘯風的威風事蹟。其實這些謠言在民間流傳已有小半個月時間,不過她一直身處畏因庵,與世隔絕,直到此時,才頭一次聽見。她心頭一喜,心想姊姊多半也正和二師兄在一起,於是打聽清楚了二師兄的下落,便打算去峋月縣投奔。
從此處到峋月縣約莫兩百里路程,她心急想見姊姊和二師兄,加快腳步趕路,一路向東走了兩天,來到峋月縣城時,卻已是深夜時分,城門早已關上。她無法進城,只好在城外隨便找了個地方落腳,等待天明。不料才過了不久,便看見有個女子出了城,夜色昏暗,距離又遠,她看不清此人樣貌,只見她走得跌跌撞撞,腳步踉蹌。她心中生疑,悄悄跟上,正想上前說話之時,女子卻突然不支倒下。她心中一驚,衝上前一看,頓時嚇得魂飛魄散,此人臉色鐵青,口角溢血,神情渙散,但認得清楚明白,正是自己的雙胞姊姊柳玄星!
當下她一把脈,便知姊姊中了劇毒,急忙扶她坐好,掌抵丹田、膻中,運功幫她驅毒。柳玄星倘若早些遇上妹妹,兩人合力運功,不難把體內毒素驅出,但如今她毒入膏肓,單憑柳玄辰一人,卻是事倍功半。也不知過了多久,柳玄辰臉色變得煞白,累得額頭沁出冷汗,也只能暫時把毒素驅離心脈,勉強吊著一條命。
她長呼一口氣,收掌回氣,柳玄星也漸漸恢復神志。兩姊妹劫後重逢,恍如隔世,忍不住緊緊相擁,喜極而泣。柳玄辰哭著問道:「姊姊,到底發生了何事?你怎麼中了毒?二師兄呢?」
柳玄星被妹妹一問,猛然驚醒過來,掙扎著爬了起身道:「快……快……扶我走,我們得趕緊走!」
柳玄辰急道:「你體內毒素未清,尚有性命危險!當務之急,應先找個大夫解毒才是!」
柳玄星搖頭道:「我撐得住,你我得先去找二師兄!」
柳玄辰問道:「二師兄在哪?」
柳玄星道:「女兒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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