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柳玄辰
淚乾腸斷
第二天一大早,天還未亮,江漢群雄已聚集於乾坎殿上,正議論紛紛,猜測此次緊急召集大夥,到底所為何事。大殿之上,都是這些年來,最受高臻天重用的文臣武將、左膀右臂。
四大護法之中,懾江平將軍嚴萬殲已然死於柳玄星掌下,長子嚴千耿承襲封地,手握航臺縣軍權,代父出席;監江平將軍狄同仇當時也被柳玄星一劍劃破胸膛,傷得極重,此時傷勢猶未完全康復,但也帶傷來了;此外,鎮江平將軍雷奔雲、督江平將軍雷厲風,均如令出席。
高鼎天昨天與柳玄辰一番對話過後,此時若無其事,與兒子高展元一同依時出席。侯爺三弟高揚天在畏因庵一役中戰死,封地、軍權均暫由高展元統領。
原屬袁家的峋月縣本來封了給江海川長子江文冠,可惜上任不過數天便已死於柳玄星劍下。好在日常政務都有縣丞打理,倒不致出亂子。江海川派次子江文季坐鎮封地,但江文季年紀尚幼,此時峋月、黎風兩縣實際上都由江海川親自掌控。
除了袁家,原本的江漢七大豪強家族當中,還少了倪家。倪可道被丁零設計害死,幼子倪勻亭年方八歲,雖然承襲了磬花縣封地,但倪家自此,已再無人能夠參與江漢郡政務了。
赤虎莊莊主胡歸山官封神武平校尉,雖不掌大軍,但莊中弟子武功高強,必要時卻是一支奇兵,也帶著兒子胡硯郎奉令出席。當天丁零鬧場之後,二弟子孟軍果然帶著妻子許意離開了赤虎莊,此次便沒有跟著來了。
除此以外,新晉的江漢城衛平提督賀鋒、兵部司典何戎,也依令出席。此二人不屬於任何一戶豪門家族,在眾人面前,只能低頭垂手而立,生怕只要動作大了,便會惹怒這群豪強。
這時,又有一人大步走了進來,眾人一看,卻是丁零。雷厲風哼了一聲,倨傲問道:「你便是丁零?你沒看見殿內群雄正議事嗎?你區區一個鹽工苦力,來此作甚?快退下!」
丁零一怔,笑而不答。這時高展元走了過來,臉上似笑非笑,抱拳道:「丁幫主,別來無恙?」
丁零抱拳回禮,笑道:「高公子,許久未見,甚是掛念。」
高展元上下打量了丁零一眼,笑了笑道:「士別三日,刮目相看。當日在漢陽匆匆一別,不過數月,丁幫主已是今非昔比了。說明本公子的眼光,果然不差。」
丁零道:「公子過譽了。在下只是區區一個鹽工苦力,算不上什麼成就。不過當時在漢陽,蒙公子不吝指教,在下獲益良多,至今不敢有片刻忘懷。」
高展元瞟了雷厲風一眼,笑道:「丁幫主莫要妄自菲薄,侯爺召集大夥商議要事,把你也叫來了,足見侯爺對你器重。」
話剛說完,有下人朗聲喊道:「侯爺駕到!」眾人馬上肅靜,作揖恭迎侯爺。高臻天大步走了進來,越過了眾人,在首座坐好,望了眾人一眼,略皺眉頭,問下人道:「柳姑娘呢?」
下人回道:「小人已親自到房間恭請,柳姑娘說,身體不適,就不出席了。」
高臻天點了點頭,想了想,又道:「傳孫大夫,去給柳姑娘把把脈。庫裡尚有人參、靈芝,告訴孫大夫,該用則用。」
下人應諾,轉身離開。高臻天把思緒拉回殿上,朗聲道:「諸位遠道而來,當中更有連夜趕路的,辛苦了。只因茲事體大,與我江漢郡生死存亡,休戚相關,孤不敢有片刻耽擱。眼下人都齊了,孤也不與你們寒暄了,入正題吧。」他一頓,又道:「丁零,此事你已知之甚詳,便由你來說吧。」
「是。」丁零應諾,然後便把楚軍犯境的圖謀,詳細解說。
——
這一場會議開了足足一天,直到太陽西斜,眾人才散去。會議上所談細節,在此暫且按下,後文自有交代,卻說眾人散去,高臻天獨自留下,閉眼揉了揉太陽穴,才突然想起柳玄辰,顧不上身心俱疲,馬上起身去了後院。
來到柳玄辰房間,敲門許久,不見回應,推門而入,亦不見人。高臻天喊來下人,一問之下,竟無人知道柳玄辰的行踪。高臻天氣急敗壞,破口大罵,命人馬上去找。戲鷺園雖大,下人卻也多,發散人手,很快便把園內每一個角落都找了一遍,始終不見人影,下人們驚惶失措,鬧得雞飛狗跳。高臻天自己也不閒著,在園內各處奔走,尋遍柳玄辰平日喜愛留連的每個地方,依舊毫無所獲。
高臻天由惱怒下人疏忽無能,漸漸變得憂心如焚,坐立不安。出意外了嗎?但又有誰敢在戲鷺園內對柳玄辰動手?再次出走了嗎?可房內卻又不見留下隻言片語。太陽漸漸西下,天空金黃一片,這本是戲鷺園內景色最為絢麗的時候,可是此刻園內所有人,都只覺烏雲蓋頂,惶惶不安。高臻天想起,才一天以前,他與玄辰,就在此時,還在湖中水榭,並肩而坐,欣賞被夕陽餘光映得金黃的湖水景色,此時他不知不覺,又回到了湖邊。這水榭是柳玄辰最常留連之處,適才高臻天第一時間,便已來找過,不見伊人踪跡,不過此時再來,卻赫然發現,水榭之中,有個苗條人影,他精神一振,快步跑近,人影背對著他,朝湖水而立,但他認得真切,正是柳玄辰無疑。他大喜過望,加快腳步,遠遠便大聲叫道:「玄辰!」
他不斷地叫著,跑進了水榭之中,柳玄辰便在眼前,似在微微顫抖,他正要伸手去拉,柳玄辰卻突然回身,手中長劍朝他一指,嘶聲叫道:「你別過來!」
高臻天看清了眼前之人的樣子,嚇得大驚失色。只見她形容憔悴,神色悲痛,雙眼通紅似血,蒼白的臉頰上,竟流下了兩道鮮紅血淚!
昨天高鼎天口中說出的話,宛如一道驚雷,直劈柳玄辰心靈。當時高鼎天說完了話,知道目的已達,更不多言,便轉身離去,留下了目瞪口呆、又驚又恐的柳玄辰。她頓時只覺天地崩裂,日月無光,彷彿瞬間掉進了一個無底深淵,以越來越快的速度往下掉,快得叫人難以忍受,叫人無比期待最終撞擊地面、粉身碎骨的解脫,可是那一刻卻偏偏永不會來。她也不知自己到底膛目結舌了多長時間,恍恍惚惚地回到了房間,躲進了被窩裡嚎啕痛哭。她直到此時才意識到,心中對娘親的歉疚,遠比對師父師娘更為猛烈。師父師娘縱然死得冤枉,但生前總算過得逍遙自在,而娘親卻是半輩子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直至死去,也等不到一雙女兒叫她一聲「娘親」!她哭得是如此淒涼、如此猛烈,當眼淚流乾,流下的便是血淚。
她不知道這一天自己是怎麼熬過來的,她甚至不知道時間已過了一天。她只是看見天上一片金黃,想起心中一幅絕美風景,恍恍惚惚便來到了水榭之中。直到聽見有人叫著她的名字,她才漸漸驚醒過來。這個人的聲音很熟悉,熟悉得就像陪伴了自己多年的佩劍,她聽著聲音,就像輕撫著劍,可是突然之間,劍卻自己動了起來,直插心房,痛得撕心裂肺,她醒了,她想起來了,這聲音的主人就是高臻天!
這時高臻天嚇得魂飛魄散,顧不上柳玄辰手上不住顫抖的長劍,又走前了一步,叫道:「玄辰!你怎麼了?是誰把你害成這個樣子?孤承諾過,不會讓你再受半點委屈!你告訴孤,無論是誰,無論發生了何事,孤一定幫你解決,為你主持公道!」
柳玄辰聞言,忍不住笑了,笑得如癡如狂,彷彿天底下,再也沒有更可笑之事。她笑到一半,突然又沉下了臉,厲聲問道:「好,高臻天!我來問你,十多年前,你帶著銀槍門一眾高手,迢迢千里,追捕仇人,到了魏國青桃鄉,砍去仇人雙腿,棄於荒野,可有此事?」
高臻天一怔,答道:「那是殺我父母的仇人,孤怎會忘記?此事孤從不曾提起,你是從何得知?」
柳玄辰冷冷笑著,說道:「好一個殺父殺母之仇,那我又問你,殺父殺母的血海深仇,是否非報不可?」
高臻天道:「那是當然。」
柳玄辰道:「好,那我再問你,那仇人,姓甚名誰?」
高臻天如實答道:「她叫呂菲!」
「呂菲!」柳玄辰連連冷笑,點頭道:「很好,你都記得清清楚楚!如此說來,我並沒有冤枉了你!」她說完又仰天大笑,笑得淒厲悲涼,哀傷絕望,叫人聽了,也忍不住悵然淚下。她笑到聲嘶力竭,才又停下,厲聲問道:「那你可又知道,這呂菲當時已然嫁人?她丈夫名叫柳提名,兩人還有一雙孿生女兒,天地玄黃,星辰列張,姊姊叫作柳玄星,妹妹就叫柳玄辰!」
高臻天一聽此言,宛如一聲響雷在頭頂爆破,震驚得全身動彈不得。柳玄辰接著再怒吼道:「她是我親生娘親!我一家四口本來安居樂業,是你!害得我們骨肉分離、家破人亡!爹爹為此鬱鬱而終,娘親為此半輩子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她是殺你父母的仇人,而你,高臻天!卻是殺我爹娘的仇人!」
仇人!高臻天和柳玄辰本來就是仇人。從第一次在河邊小屋邂逅,就是如此。可是為何如今再一次聽見柳玄辰口中說出這兩個字,會感到心如刀割,肝腸寸斷?從仇人、到情人、到夫妻,最後卻天意難違,再一次變成仇人,之前所有修補兩人關係、化解兩家仇恨的努力,盡數付之東流。更致命的是,這一次高臻天再沒有任何藉口、任何理由、任何苦衷可以為自己辯護,兩人之間的仇恨在十多年前便已種下,早已無法改變、無可化解。他不但心痛兩人的關係破裂瓦解,更心痛自己豪不留情地傷害了柳玄辰。他悔恨交加,但卻依然不願放棄,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說道:「玄辰,孤有負於你!看你痛苦不已,孤心中難受百倍千倍!不過孤當時確實不知情,那是孤的無心之失!你既然可以放下六藝門的仇恨,孤求你,再原諒孤一次!」
柳玄辰怒道:「絕無可能!你已經說得很清楚了,殺父殺母的血海深仇,非報不可!」
高臻天道:「那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柳玄辰不想再聽,突然大喝一聲,舉著長劍衝到了高臻天身前,劍鋒架在了他咽喉之上,她口中大喊大叫,這一劍卻始終劃不下去。她嘶聲咆哮,發出了陣陣毫無意義的聲音,似在怒吼,又似在哀嚎,似在宣洩,又似在求饒。她的力氣似乎正一點一滴地流失,長劍也似乎漸漸垂了下來,高臻天又憐又疼,張臂想把她擁入懷中,不料手才剛碰上對方,柳玄辰卻像是個受了傷的野獸一般,猛地一震,一掌拍出,把高臻天打得倒飛出丈許。
高臻天口角溢血,勉力爬了起身,柳玄辰怒道:「高臻天!我瞎了眼了,我竟然還想著要嫁給你,更把身子交了給你!我是天底下最無情無義、最不忠不孝之人!我愧對爹娘,愧對姊姊,愧對六藝門!」她罵了一頓,聲音突然又變得淒涼哀怨,仰天苦問道:「為何?上天對我何太殘忍?既然你我注定不共戴天,為何又偏偏讓我遇上你,偏偏讓我愛上你?」
高臻天撐著傷勢,急道:「玄辰!孤求你,先冷靜下來!」
柳玄辰垂下了劍,彷彿果然冷靜了不少。她突然想起,當天姊姊臨死之前,求她把面容毀去,她當時無法理解姊姊所求,但此時此刻,卻猛然感同身受。事已至此,無論是爹娘、姊姊,還是六藝門人,她都已再無面目相見。她心如死灰,雙眼血流不止,哀痛道:「侯爺,我更是天底下最無用之人!你我仇深似海,我無力報仇;你我情投意合,我也無法嫁給你!侯爺,我的心已被撕裂揉碎,好痛、好難受,我撐不下去了,早在被高臨元玷污之時,我就該一死了之!我在這個世上,最美好的回憶,因你而起,最痛苦的經歷,也因你而起!河邊小屋、戲鷺園、你重建的六藝齋,這一切,我一絲一毫也不願再想起!侯爺,玄辰累了,好累好累,再也無力再活下去了!但願你我,來世勿再相見!」
「不!」高臻天不顧一切,衝上前去,柳玄辰長劍舞動,迅如閃電,彷彿比以往殺敵的劍都要快。她一生畏懼殺人,出手都總留有餘地,唯獨這一次,卻比以往都要決絕。她瞬間劃出了兩劍,乾淨利落,一劍劃過臉上,毀去了面容,另一劍劃過咽喉,解脫了自己。
夕陽正好在這一刻落下,最後一道陽光在天邊消失。「咣噹」一聲,長劍掉落地上,柳玄辰眼中的神采隨著陽光一塊逝去,身子就像洩了氣的皮袋一樣倒下,正好倒在了高臻天懷中。高臻天抱著愛人,肝腸寸斷,跪倒在地,仰天哀嚎,哀聲響徹天地,天地卻沉默無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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