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柳玄辰
煮豆燃萁
城南關爺廟祀奉的神明,當然是關爺爺。傳說關爺爺精忠俠義,是民間許多人心中的英雄,這座關爺廟香火一向不錯。
丁零把柳玄辰和楊世英約在此處相見,不免叫人想起上一次在黎風縣城隍廟與馬嘯風、柳玄星一言不合,不歡而散的一幕。不過黎風縣不比江漢城,這關爺廟與那城隍廟也不一樣,此處即便到了深夜,廟裡仍有多位廟祝看守,絕不是一個說話的好地方。
子時前後,大街上靜悄悄地不見一人,柳玄辰依約來到廟門前,見大門深鎖,門內燈火閃爍,依稀還可聽見幾個廟祝談話,不禁一陣躊躇。此時路旁卻有一人現身,抱拳道:「柳女俠,丁幫主已恭候多時,請隨我來。」他把柳玄辰引到關爺廟旁不遠一座鋪子之前,示意她自行入內。柳玄辰走進鋪子一看,才知此處原來是一座鹽倉。
彩翎幫運營食鹽,在江漢城這般的大城市內,免不了需要一個儲藏鹽貨之地。此處正是彩翎幫在江漢城長期租賃下的一座鹽倉,平日裡便只有幾個彩翎幫弟子看守,沒有外人,鋪子後還有一個小院子,正適合說話。
院子之中,丁零負手而立,聽見有人來,回身叫了一聲:「四師姊,你來了。」
柳玄辰輕輕搖頭,說道:「是的,為了讓你消除疑慮,我來了。其實你這是多此一舉,師姊在戲鷺園過得很好,也並沒有什麼不能說的話。」
丁零一笑,說道:「師姊別急。再等一等,還有一位故人要來。」
柳玄辰略感詫異,正想再問,突然半空傳來一聲大笑,笑聲洪亮爽朗,一人從天而降,落到了院子當中,歡喜道:「四師姊,你也在此!」
此人劍眉星目,一臉英氣,舉手投足,器宇不凡,正是楊世英。他才剛落地,從門口又衝進來一人,卻正是王典。他大叫著:「四師姊!」一頭衝到了柳玄辰懷中。柳玄辰突然重遇三位師弟,忍不住緊緊抱住了王典,喜極而泣。
王典突然出現,丁零也感驚喜。想起當天目送他離開的光景,分別不過短短大半個月時間,此時見他容貌雖沒有絲毫改變,但眉宇之間,卻已多了一份蕭索與成熟,想來也經歷了不少事情。他眨了眨眼,回過頭向楊世英抱拳說道:「五師兄,漢陽一別,多日不見,師弟甚是掛念!」
他明知當天毒酒之事已被識破,索性一開口便提起漢陽,免得師兄又以言語擠兌。楊世英哼了一聲,也抱拳回道:「六師弟,你我之間的賬,來日方長,不妨慢慢再算。今晚你作東,把我六藝齋倖存的四人聚齊,算你一功!不過為兄未經通知,卻帶來了幾位朋友,望師姊、師弟,多多包涵!」
丁零微笑道:「其中一位,想必便是秦女俠了。五師兄的朋友,當然也是我等的朋友。無妨,都請進來吧!」
話音剛落,院子中又突然出現了六個人,三男三女,有從門口走進來的,也有從牆外翻身而入的,更有從屋頂上落下來的,叫人看得眼花繚亂。一時之間,本來空蕩蕩的院子,突然變得熱鬧非凡。早前秦霜已說過,他們同行不止二人,但此時一見,丁零也還是不免大感意外。他環視眾人一眼,發現六人當中,竟有五人是相識,嗯,應該說,是單方面相識,於是為了不失禮數,他還是抱拳道:「在下六藝齋、彩翎幫,丁零,各位英雄大駕光臨,有失遠迎,還未請教?」
眾人逐一自報名號,常歡道:「在下常歡,一介無名遊俠,不足掛齒,幸會、幸會!」
毛牛大笑道:「老子叫毛牛,比常兄更寂寂無名,只是嵩山上一個樵夫!不過若論力氣,卻比他強多了!」
這兩人當天在漢水岸邊,丁零都見過。他說道:「常兄武藝超群,棍法精湛;毛兄人如其名,力大如牛;在下久仰!」
任鋒抱劍而立,不冷不熱,緩緩說道:「漢陽任家,任鋒。丁幫主當日在漢陽五里坡,相必也已見過在下了。」
這話說得還算客氣,指的卻是丁零當天以俠骨劍矇騙他的行徑。丁零尷尬一笑,抱拳賠罪道:「當日事出有因,多有得罪,還請任公子海涵。」
秦霜冷哼一聲,說道:「本姑娘丁幫主當然更是熟悉了,也就不必介紹了吧。」她轉過了身,對柳玄辰抱拳道:「在下霄山派秦霜,見過柳女俠!」
她對丁零心有芥蒂,但卻也不敢對楊大哥的師姊無禮。柳玄辰抱拳還禮,說道:「霄山派的凌霄劍法多有獨到之處,家師生前也很是推崇。他日秦女俠回到霄山,還請替我等向秦掌門問安。」
這話禮數周全,秦霜聽了對柳玄辰大有好感,正想回話,俞雁飛卻已等不及,搶著哈哈一笑道:「丁大哥!你我同船月餘,該不會把我忘了吧?要不是我,只怕也沒有今晚你們六藝門四子重逢的盛會呢!」
丁零遇見故人,喜道:「洞庭幫俞幫主的千金,俞雁飛俞姑娘!別來無恙?在下正納悶,誰有這等本事,把五師兄帶進來江漢城,原來是洞庭幫!難怪、難怪!」
俞雁飛笑道:「當天丁大哥還只是彩翎幫新手,沒曾想闊別月餘,你竟已當上了幫主!真是士別三日,刮目相看啊。」
丁零笑道:「不敢當、不敢當。彩翎幫以後,還得多多仰賴貴幫幫襯呢!」
俞雁飛笑了笑,見巫蟬衣在一旁插不上話,便拉著她道:「還有這一位,別看她嬌嬌滴滴,名頭可大了去了。此人姓巫名蟬衣,乃是當年垂釣藥仙的傳人,當今的盼鳳樓樓主!」
丁零和柳玄辰聞言,都暗暗動容。巫蟬衣靦腆一笑,細聲道:「蟬衣初出江湖,不善言辭,你們自己說話就是,不必管我。」
眾人莞爾一笑,柳玄辰感慨道:「五師弟,師姊只知六藝齋出事不久後,你便逃離了江漢郡,沒曾想你在外頭走了一趟,便有幸結識了這許多英雄俠士。師父若是泉下有知,亦必感萬分欣慰。你此次回來,有何打算?」
楊世英沉吟片刻,沉聲緩緩說道:「實不相瞞,我等本不打算急著來江漢城,而是要到臨市口去,找六師弟,沒想到錯有錯著,卻在此相見。如此更好,如今師姊也在,正好作個公正,評評理!」
他為人疾惡如仇,當下便放下了隔世重逢之喜,也不拐彎抹角,瞪著丁零直言道:「六師弟,你在漢陽以毒酒把為兄迷昏,這是你我二人之間的私怨,今晚暫且不提。不過,這段日子以來,你其他的所作所為,違背俠義之道、有辱師門名聲,卻必須說道說道!大師兄為救同門,勇闖龍潭虎穴,你卻貪生怕死,獨自逃生;我六藝齋與高家仇深似海,你卻與高展元同謀,沆瀣一氣,狼狽為奸;二師兄起義反抗官府,你非但不盡力輔佐,卻反而散播謠言,誣陷同門,以此巴結官府,自私自利,賣兄求榮;三師姊孤身殺入戲鷺園,慷慨就義,你明知此舉凶險,卻絲毫不念姊弟之情,不加阻攔,任她送死!我如今頭上尚頂著官府的通緝令,你卻出入戲鷺園如同自家府邸,你到底還為高家做了多少不可告人的齷齪事,才換來如今當上一幫之主的恩賜?你的行徑,根本背信棄義、忠奸不辨、認賊作父、欺師滅祖!」
丁零早知五師兄難免要對他興師問罪,但如此數落,仍叫他聽了勃然大怒,忍不住反駁道:「大師兄一心尋死,我帶七師弟離開,乃是為了保全有用之身,徐謀報仇;與高展元合作,乃是為了讓官府撤銷對我等的通緝令,而他所得,卻只不過是一塊石頭;破壞二師兄起事之謀,全因袁家根本並非誠心聯盟;三師姊一意孤行,不聽勸阻,枉自送死,與我何關?你如今仍遭官府通緝,全因當初冥頑不靈,輕重不分,寧死也要打碎天星石。莫忘了當時在漢水邊上,若非師弟出手,你已然死於高展元亂軍之下!」
他看了楊世英身後眾人一眼,冷冷發笑,說道:「五師兄周遊列國,帶回來了一眾高手,想必是自持武功高強,打算伺機刺殺高臻天,重蹈三師姊覆轍了。三師姊不知遇上了何種奇緣,功力大增,武功精進,連師父生前也望塵莫及,即便如今在場所有人一哄而上,只怕也未必是其敵手。她當初正是自覺天下無敵,才生出了硬闖戲鷺園這等幼稚想法。你們縱橫江湖,所向披靡,可是對官府朝堂之上的凶險,卻懵懂無知!要殺高臻天,要報師門大仇,以你們的方法,根本沒有絲毫勝算!」
楊世英沉住了氣,冷冷問道:「如此說來,六師弟已有對付高臻天之策?願聞其詳!」
丁零道:「要對付高臻天,就得先了解高臻天!他掌控著江漢郡億萬財富,麾下十萬雄兵,謀士成群,猛將如雲,要殺此人,絕非一蹴而就之事,何況令我六藝齋家破人亡的,又豈止高臻天一人?我們要對付的,是高家,是官府,是整個江漢郡豪門集團!我們只能步步為營,以敵制敵,要不惜以數年時間,在江漢群豪間遊走,在權力狹縫下求存,暗中培養實力,伺機而動,就像藏身於黑暗中的獵豹一般,不動則已,一動則雷霆萬鈞,勢不可擋!要報仇,非如此不可!」
楊世英冷笑道:「這就是你的謀劃?所以你委曲求全,為他辦事,為虎作倀,博取信任?為此不惜助他欺壓百姓、草菅人命?以鹽幫之便,狗仗人勢、搜刮民財?當初師父要殺此賊,正是因為看不過此賊行徑,你如今所作所為,豈非是為降魔而成魔?如此即便報了仇,日後到了黃泉之下,師父豈能容得了你?」
丁零怒道:「大師兄倒是光明磊落,四師姊也一樣慷慨赴義,難道非得如此自尋死路,到了陰間,師父師娘才會倒屣相迎?我六藝齋人的性命,為何就非得如此不值一錢?我的辦法是對付高臻天唯一可行之策,你若不屑為之,大可袖手旁觀!」
楊世英也被激怒了,喝道:「正義即天道,浩蕩不可逆,善惡終有報,可遲不可爽!師門大仇非報不可,高家非倒不可,高臻天非殺不可!但我楊世英報仇,手段一定是堂堂正正、光明磊落,非如此不足以彰顯天道正義!」
「夠了!」柳玄辰聽兩人說了良久,此時終於忍不住怒喊道:「你們口口聲聲要殺人報仇,卻是否有想過,此人到底該不該殺?可不可殺?」
師姊發怒,楊世英微微一怔,也不得不沉下了心來,問道:「師姊此話何意?」
丁零卻似乎已猜到了師姊的意思,她接下來的話說了出來,以五師兄的性子,必定更是氣得暴跳如雷。正想出言阻止,柳玄辰已搶著說道:「侯爺並非你們口中大奸大惡之人,他與師父之間的爭執,純屬政見之爭,兩人動起手來,你死我活,錯手殺了師父,也是不得已之事。兩家為此沒來由的仇恨,都各自付出了沉痛代價,為何非得要無休止地糾纏下去?侯爺已有放下仇恨,和平共處之意,難道我六藝齋人,便無此肚量?」
丁零心中輕嘆了一口氣,楊世英卻已瞪圓了眼,又驚又怒道:「師姊何出此言?此賊害死了師父、師娘、大師兄、嫂子、二師兄、還有你同胞姊姊,新仇舊恨,血債累累,你難道都忘了?你是受了何人蠱惑,竟也變得如此大逆不道、欺師滅祖?你竟為仇人說情開脫,把血海深仇,輕描淡寫地說成錯手殺人?你瘋了嗎?」
柳玄辰道:「當天師父應邀去見侯爺,你我都不在場,到底發生了何事,你我皆不知情,怎麼便不能是錯手殺人?」
楊世英怒道:「荒謬!師父武功絕頂,若非對方蓄意謀害,豈會失手?即便官府所言屬實,是師父刺殺高臻天不果,反被捕殺,但師父平素和藹仁愛,若非此賊作惡多端、實在該殺,又豈會無故動手?你難道還想責難師父濫殺好人,不該出手?」
柳玄辰態度堅毅,沉聲道:「人非聖賢,孰能無過?」
楊世英驚得目瞪口呆,無言以對。柳玄辰又道:「侯爺乃是江漢郡侯,身繋江漢郡治亂大局,當天師父或許當真覺得他治理無方,是以出手教訓,不過水可載舟,亦可覆舟,侯爺過去或有不足之處,但他本心不壞,只要有人從旁輔佐,他也能當一個好官,妥善治理江漢郡,造福黎民百姓,如此豈非才是師父所願?反之,侯爺倘若突然不在了,江漢郡勢必陷入權鬥亂局,甚至引發戰亂,屆時受苦的,不也還是黎民百姓?難道只為報我六藝齋一門之仇,便要置百姓安危於不顧?如此豈非更置六藝齋於不義?」
話似乎也有點道理,但楊世英卻還是不為所動,他哼了一聲,反駁道:「我六藝齋報仇,當然不能牽扯無辜之人!但世上除了此賊,難道再無他人治理得了江漢郡?他死了,自有能者替其位。更何況,他當郡牧多年,手下若有賢臣,又豈會來到如今局面?師姊口中從旁輔佐之人,只不過是個子虛烏有的假設,根本不切實際!」
柳玄辰怒道:「此人絕非子虛烏有,我可以輔佐他!」
楊世英氣極而笑道:「荒唐!師姊才學固然足以勝任,但終究是一介女流之輩,以何身份出仕?再說,我們兩家如今勢成水火,此賊憑什麼聽你之言?」
柳玄辰張開了口,欲言又止,心中那一句話,始終鼓不起勇氣說出口。楊世英用力甩了甩頭,怒道:「我們如今應該商量的,是如何剷除高家,以高臻天頭顱祭奠師父師娘在天之靈,而不是糾纏在此虛無縹緲、不切實際之事上!」他見丁零始終一言不發,便又問道:「六師弟,你一向滔滔不絕,此時怎麼成啞巴了?師姊有此想法,你早已知道?你何不及早勸阻?」
丁零垂頭長嘆了一聲,緩緩說道:「師姊,事到如今,也無需再瞞了。」他一頓,擡頭對楊世英道:「五師兄有所不知,四師姊……」他口氣沉重,又長嘆一聲,繼續說道:「師姊要嫁予高臻天,當郡侯夫人!」
此言一出,宛如晴天霹靂,楊世英身子一震,驚得倒退了兩步,瞪著柳玄辰,口中卻連半個字也說不出來。秦霜等人縱然與此事大不相關,此時也不免面面相覷,難以置信。柳玄辰把心一橫,不再理會眾人目光,昂首挺胸說道:「沒錯!我要嫁給他!大婚之期就在十日之後!我以郡侯夫人的身份,可以輔佐他當一個好官,為民請命,為百姓謀福祉!此舉雖然不能為師父報仇,但卻可以安一方之水土,還師父之遺願,比你們執著於仇恨,一心只想行凶殺人,強上百倍千倍!」
「絕對不可!」楊世英怒吼道:「師姊!你怎會有如此荒唐想法?是不是那淫賊強迫於你?還是他以我等性命要挾?我楊世英寧肯一死,也絕不能讓師姊受半分委屈!」
柳玄辰道:「我與侯爺兩情相悅、情投意合,絕無強迫!他待我真心誠意,如珠如寶,不惜以身犯險,救我性命;他為人有情有義,多才機智,是個坦蕩君子,我嫁予他,不覺有半分委屈!」
楊世英怒罵道:「你竟愛上了殺父仇人?柳玄辰!世上男人都死絕了嗎?你被感情蒙蔽了心智!」
柳玄辰堅決道:「不!是你們被仇恨蒙蔽了雙眼!我正是放下了仇恨,才得以看清事實的真相!」
楊世英忍無可忍,突然猛喝一聲,一掌揮出,便向柳玄辰摑了過去,柳玄辰看得真切,卻不閃不躲,只直直地瞪著楊世英,突然一人身形閃動,擋到了柳玄辰身前,一手扣住了楊世英手腕,眾人一看,卻是王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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